南方小馬鈴薯:如何面對一個「無意冒犯的冒犯」

哈爾濱人無論如何沒有動機去故意冒犯自己的外地客人。甚至對這稱呼潛在的冒犯效果,哈爾濱人也並非完全沒有察覺。

撰文丨宋金波

「南方小馬鈴薯」這個詞爆火後不久,我就表達了意外。意外來自於這個詞彙能夠這樣「大方」「堂皇」出現,卻沒有招來高分貝反對聲(至少當時很明顯是這樣)。

我的意外暴露了我在這個問題上的感受和判斷,不妨先拋在這裡:

一、個人感受上,我認為「南方小馬鈴薯」是一個具有冒犯性的詞語;

二、如果有南方朋友因為這個詞覺得受到冒犯,我認為合情合理。

01

對「南方小馬鈴薯」這個稱呼的反對意見,一開始各種自媒體上幾乎見不到。

說當時這個詞彙的傳播量沒有達到引起各路嗜流量如命的自媒體注意的閾值,似乎也不太準確,這個詞的鋪天蓋地與哈爾濱的爆火幾乎同步。只能說在最初,這個詞便沒有造成強烈、直接的刺激與冒犯效果,是需要回過一點勁才會感覺異樣的那種。

這也可以證明我最初的判斷,即這個詞在大部分來到哈爾濱的普通南方遊客耳中,也不算一個刺耳稱呼,屬於至少可以勉強接受的程度。

即使後來一些自媒體文章表達了「我不願意聽」的態度,流量也很一般。比如項棟樑的《你好,我是有邊界感的南方人,不是你的小馬鈴薯》。維舟的《「南方小馬鈴薯」到底有沒有歧視》則認為這個詞不僅是缺乏邊界感,而且有歧視意味,算是更升了一級的指責。

但與此同時,哈爾濱歌照唱舞照跳,遊客繼續如潮,海量自媒體推送中,仍然大量充斥着「南方小馬鈴薯」的稱呼,短視頻內南方女遊客面對哈爾濱人熱情的招呼多是喜笑顏開。我想,在這個詞上,或許大眾的感受多少與知識分子為主體的互聯網大v認知有些脫節。

需要看到,很多人在批評和肯定的時候,都習慣以個人社交關係舉例。這一思路是自然和本能的,也很容易產生說服力,但群體之間的社交模式與個體之間的社交終究不一樣。

個體之間社交出現問題的時候,傷害和冒犯是可量度的,感受、反饋和應對都可以是明確的,你可以說:「我不喜歡你這樣對我說話」。

但群體之間不一樣,受害主體和責任主體都很模糊,很多群體行為可能緣於大量個體互動,無法簡單地用個體之間的人際關係規則處理——類比當然可以,也無非是利於說明而已。

如此,無論是支持或是反對者,必須面對一個實實在在的問題,即每個人都不能輕率代替群體中的其他人發言。你覺得我不能忍,但如果其他人對「小馬鈴薯」這個稱呼覺得蠻親切呢?

當然,有些情況下,「我的個體感受」最大,但有時候確乎又顯得煞風景了一些。

還有一個「南方人」的所指對象問題。很多人未必知道,在東北,長期以來「南方」的概念不見得是秦嶺淮河以南,而是山海關以南。我見過很多東北人親友號稱「去南方打工」,一問,是去了石家莊、濟南。

今年哈爾濱還有更過分的,是一位朋友親歷,說在哈爾濱打車後司機吐槽前一位南方乘客如何嘰歪,問是南方哪裡,司機說:「聽口音像遼寧的。」

那麼,當一些河南、山西遊客被東北人習慣性地稱為「南方小馬鈴薯」並且並無不悅時,其他南方朋友是不是還要先爭奪一下「正品南方」的所有權再來論戰?

我的朋友葉克飛是廣東中山人,他最常說的口頭禪是:「其實對我們來說,韶關就已經是北方啦……」不消說,上海湖南也統統都是北方了。

▲哈爾濱松花江冰雪嘉年華(圖/新華社)

群體之間的關係中,如果有一部分個體覺得受到冒犯,而另一部分並不覺得或無所謂,那麼他們所佔的比例重要嗎?

更重要的是,每個人在表達支持或者反對的時候,都應該考慮到這一事實,因為總還有一些人的感受是不一樣的,自己的立場不一定那麼牢不可破。

在這個前提下,我想,問題回到了冒犯的性質與程度。

02

我為什麼覺得「南方小馬鈴薯」的稱呼是一種冒犯呢?

假如我是一個南方人,聽到有人叫我「南方小馬鈴薯」,我會覺得不適。但正如前面所說,由於是群體之間的互動,我的這一感受不能代表別人。

個體的感受在有些情況下,可能一笑而過更合適得體,在另外一些情況下,哪怕只有一個人感到不適也必須大聲說出來。但這種感受,終究只能代表一個人,我不能說這個詞「冒犯了所有南方人」。

這個詞讓我不適的原因,純屬字面上的,一個是「馬鈴薯」,一個是「小」。作為文字工作者,我認為這裡有明顯的標籤化傾向,而且與「矮小」這個貶義詞相聯繫。

你覺得這是我應該喜歡的嗎?

圖/視頻截圖

有人說,「南方小馬鈴薯」這個詞是南方朋友先提出來的,我也不認為這是很充分的理由。連一些東北朋友也覺得:「人家可以自嘲,你不可以拿來嘲。」沒毛病。

更多的人,包括很多為這個詞辯護的南方網友最喜歡說的,是這麼稱呼「沒有惡意」。

關於這一點,值得說道說道。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並且在哈爾濱讀了四年大學的東北人,我想,不應該有人懷疑我對東北的了解。

在我的記憶里,給人起外號的風氣在東北相當普遍,很多時候談不上善意。

早些年,我甚至懷疑,如果沒有外號,民間社會的有些部分會喪失語言交流能力。什麼「二驢子」「三瘸子」「胖子」……至於拿小動物名稱作為外號的,就更多了。嗯,很多東北人所說的「如果真是罵人就不會是馬鈴薯而是地缸了」的「地缸」也是其中之一。

如今各地都知道東北人自帶喜劇基因,這種天賦其實植根於日常生活。生活中常見的俏皮嗑,有不少便是以挖苦諷刺打擊別人的短處甚至殘疾為樂的。

哪怕今天在已經相當「潔凈」的二人轉里,這類段子仍然常見甚至不可或缺。一些東北語言學的研究專著中,也注意到了東北話和東北民間藝術的這一特徵。

圖/視頻截圖

起外號和諷刺挖苦這些習慣當然不是東北獨有,但與其他多數地區相比東北更為突出,我想很多東北人都不會否認。

「南方小馬鈴薯」當然不見得出於這樣的「惡意」,但在東北的傳統文化中,有些「善意」的揶揄交流,的確經常缺少分寸感,甚至隱含着倚強凌弱的霸凌味道。

因此,當處於人際關係敏感的邊界地帶,東北人需要明白,自己更可能在不自知、「無意冒犯」的初衷下,造成破壞邊界感的事實上的「冒犯」後果。

對「南方小馬鈴薯」,我不喜歡的還有一點:這個詞明確地指向了「南方」的女性。幾乎所有視頻中「南方小馬鈴薯」都以嬌小、無助、可愛賣萌的女性形象出鏡。那些南方的男性遊客呢?

這種明顯將南方女性化、幼小化甚至多少有些物化的呈現方式,自然地在「東北男性」與「南方女性」之間建立起一種強與弱、給予與接受的關係。誠然,這種關係被美化為「寵溺」,但在全中國的很多酒桌上,「寵溺」就是油膩的開始,誰不知道呢?

當然,在這一點上不必誅心,哈爾濱人無論如何沒有動機去故意冒犯自己的外地客人。甚至對這稱呼潛在的冒犯效果,哈爾濱人也並非完全沒有察覺。在這個稱呼推出後,各路自媒體一度想用「小金豆」「公主」替換下「小馬鈴薯」,只是中途掉頭太難。

如果這種稱呼的誤會純粹限於民間交往範疇,相對而言可接納度或許更高。但誰都明白,這次哈爾濱的爆火現象背後最大的推動和控制力量很難說是純粹的市場,那把地方文旅部門的價值至於何地。如此一來,這個稱呼便具有了更強的官方色彩,對它的要求標準也就難免更苛刻。

03

但從另一面來說,「南方小馬鈴薯」這樣的稱呼,確實有它的來處。

東北民間文化里存在一些標籤化或者諷刺挖苦揶揄的「習慣」,但在這一點上,東北確實也只是更明顯突出一些,類似的習慣長期普遍當然也是不同程度地存在於中國社會的各個層面。

民間基於地域的稱呼,有些是純粹貶義的,現在已經很少在公共領域見到了。還有一些稱呼至今還在,比如「老廣」。難道廣東人都很老嗎?我看官媒也用「老廣」稱呼,並沒有青春年少的廣東人出來較真。

所有的廣東人都中意這個稱呼嗎?我看不見得。這些不喜歡不開心的個體感受,是不是也都應該得到絕對的尊重?

可能答案並不是那麼剛性。

圖/圖蟲創意

至於普通中國人,對某些國家國民的稱呼,似乎從來不在乎惡語,也不在乎「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國內個別區域對其他地區居民在言語甚至經濟社會生活中的歧視——是歧視,而不僅僅是一種「冒犯」,更不是「無意的冒犯」,也不少見。

如果在「現代文明」的坐標中衡量,很多無禮的行為,實在沒有相差太遠。倒不是要以一種「比爛」的相對主義否認任何冒犯事實,但意識到某種糟糕的文化習慣在所有中國人日常生活中的普遍存在、習焉不察,有助於人們準確評估冒犯,並在是否將其歸因於某個地域文化的「劣質」時,留一點冗餘的空間。

某種程度上,「東北男性」與「南方女性」這種角色關係定位,不是東北單方面的定義,更像南北的合謀與合作。

「南方小馬鈴薯」自然可能基於一種刻板印象與偏見,但很多外地省份民眾對東北的看法,何嘗不是有大量無知、刻板的印象。東北男人的形象當是怎樣,東北的女性又是如何……東北沒有秀氣和精緻的男性或女性嗎?

我甚至覺得,東北人或許是以一種特有的喜劇本能,順水推舟地默認和利用了外地人對東北的誤解和缺乏了解,構造了更具辨識度和戲劇性的關係,成功地導演了一次對東北「再發現」的劇目。

我更願意將「南方小馬鈴薯」定義為一個不自覺冒失導致的「無意冒犯的冒犯」,有點莽撞,有些粗糙。在用意與動機上,當然談不上惡意,而在冒犯的後果與傷害性上,大概最多是在尷尬與不適之間。

我相信也正是這個原因,這個詞語並沒有招致太強烈的反應,而在後期,當「南方小馬鈴薯」這個形象被細分呈「小砂糖橘」「小辣椒️️️」「小熊貓」「小蘑菇」「小椰子」……言語的冒犯性已經被迅速稀釋和解構,不再有刺,更接近於審美上的「俗」了——雖然一定還是有人不喜歡。

▲哈爾濱冰雪大世界(圖/圖蟲創意)

這個難得的冰雪充沛冬天很快會過去,由「南方小馬鈴薯」引發的言語爭端似乎也可以化為一笑隱入風雪了。但我認為,那些嚴肅的討論仍然應該存在,那些感覺不適的個體聲音也理應得到表達。

哈爾濱或整個東北如果不是想做個迅速過氣的「短期網紅」,不是只做「一鎚子買賣」,就需要認真地看待這些意見。

對於已經出現的質疑和保留,最不應該的就是動不動藉著自媒體的嘴不客氣地辯解,什麼「好心換來驢肝肺」「干卿何事」「開不起玩笑」。無論是何種初心,如果一種稱呼有冒犯的可能,這種界限應該由感受一方來界定。

在現代社會,「人是好人就是嘴不好」已經是一種過時且粗暴的形象維護邏輯。繼續用「豪爽」「直率」這些詞彙來為某些冒犯言語或行為辯護,只會把這些好詞也順帶污染。

南方北方的最大差異,在粗糙與精細,這算是一種全民共識。什麼是精細?尺度分寸的把握就是精細。沒有這種精細,能設想營造出好的營商環境嗎?

東北人要有盡最大努力尊重而非冒犯客人(以及「自己人」)的自覺,要有在文化觀念上「升級換代」的勇氣,不是每一種自詡優點的地方文化特徵都必須捆綁一些「改不掉」的毛病,特別是一些與現代文明方向相悖的毛病。

你看,連韓國都能禁止吃狗肉了,傳統文化習慣的揚棄不但必須,而且沒有什麼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