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戲曲和話劇之間 探索一條相對完美的路

劇場舞台上,一個巨大的車輪懸在空中,滾滾向前,循環往複。觀眾進場陸續落座,有人談論眼前這個大車輪,好像祥子被裹挾一生的宿命。最前排坐着集體看戲的小學生,他們個個興奮地伸頭探腦,喊小夥伴看台上的道具。

燈光變暗,暮色蒼茫的城牆下,升騰的煙霧裡,祥子和眾車夫在搖鈴和鼓聲中奔跑而來,他們奔跑、嘶吼,由遠及近,彰顯出奔騰的生命力……這個新奇、特別的開場,令現場一下安靜了。

2024年1月1日,作為第七屆老舍戲劇節的閉幕大戲,改編自老舍先生經典作品的同名話劇《駱駝祥子》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完成首輪演出。舞台上呈現出老、中、青三個時期的祥子跨時空交叉對話,完整演繹出一部祥子的心靈史。那個「悶葫蘆」似的祥子的精神世界被打開,他內心對於理想和現實的糾纏、困惑,喚起今天人們的共鳴。

排練就像泡菜泡不夠天數它不是那味兒

過去十餘年,方旭已經成體系地改編了六部老舍作品。今年才把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搬上舞台。方旭坦言,起初,因為國內改編《駱駝祥子》的藝術門類太多了,他猶豫過「要不要改」,「據我所知,《駱駝祥子》好像就差一個舞劇沒改了。」動念要改,有一個最直接的原因,是2020年有平台找他錄一套老舍的有聲書。對方選了五部著作,頭一部就是《駱駝祥子》。方旭問為什麼把祥子放第一部?對方回答說大數據顯示,現在年輕人愛聽《駱駝祥子》,而且好多年輕人把自己比作祥子。方旭聽了特別吃驚,他沒想到年輕人會對這個看起來有些久遠的作品這麼有共鳴,「哎喲,那可能的確有做的價值」。

後來正好趕上老舍先生誕辰125周年,又有老舍戲劇節的邀約,「這麼著,就把改編話劇《駱駝祥子》這事確定下來了」。

《駱駝祥子》的劇本改編,前前後後加在一起打磨了八個月。方旭說:「改劇本就得捨得花時間,拿功夫跟它『漚』。因為原著故事性並不強,怎麼連接,怎麼取捨,怎麼呈現……確實挺燒腦的。比如原著里的很多人物,二強子、老馬、小順子等等,我都給刪了,但是我也沒全『糟盡』,他們的話我不同程度給了群戲裏的某一個人。」遇到改不出來的時候,他就反覆讀原著,「指不定哪天一個什麼東西就讓你又可以找到方向了。」

此次改編,方旭希望舞台的焦點落在祥子這個人物身上,「至於虎妞、小福子、劉四爺,他們就是祥子身邊的一些人物,也是他生命當中的一個片段,但不是全部。我不想設置成這樣:戲以虎妞開場,虎妞一死,全劇結束。我覺得這樣設置跟原著不是那麼相符。我們力求要把焦點回到祥子身上,這是整個改編的一個最重要的思路。」

「呈現成現在這個樣子,中間還是費了點周折的。」方旭直言,開始建組排練之初,只是一個老祥子和一個年輕的祥子對話,人物也是片段式的。排了將近20天,有一天他突然覺得不行了:「再這樣排下去我就崩潰了,因為我看不下去這個戲。」

後來,他們又拿出將近10天重新捋劇本,把整個戲的呈現方式做了顛覆性的修改。

「我就說咱們拼一下吧,首先《駱駝祥子》原著的名氣足夠大,如果這個戲的長相再不錯,它也能夠變成一個口碑戲,那樣的話大家也沒白努力。」本子的整個邏輯性和條理性表達出來了,排練也就順暢了,「大家天天拴在這件事兒上,拴着拴着,指不定哪天誰突然那股勁兒就出來了。其實排練這個事兒就像泡菜,泡不夠天數,它不是那味兒。」方旭笑言。

戲合成的那天,有不少人來看,大家普遍的反映是,「這個戲跟我們想像的不太一樣。」一聽這話,方旭踏實了,「這事兒就妥了。」他篤定的想法是,「一個戲先看長相,長相不對就甭想好看,這個戲要不能跳出大家的想像範圍,我也沒有排的熱情了。」

結果,戲還沒落生,票早已經賣光,加了一場更是一票難求。方旭笑言,「元旦那天,我以為下午場不好演,但沒想到台上台下大家都挺嗨的。在舞台上我們只完成了戲劇的一半,另外一半是觀眾朋友完成的。」

創新是為了更加專註於人的精神世界

方旭版的《駱駝祥子》完整呈現了祥子的一生:祥子出場時年輕力壯,想要用一身力氣過上更好的生活,但是他很快被生活毒打——花三年攢錢買的車被兵搶走了;祥子沒了車,給曹先生家拉包月,曹先生對祥子好,祥子在大街上快樂地奔跑。可一場事故後,車摔壞了,祥子的理想又破滅了。祥子垂頭喪氣時,出現了關心他的虎妞。祥子又開始拉車了,他還想憑力氣掙錢,過上好日子。沒想到虎妞和孩子死了,後來小福子也死了,祥子信奉的「人要臉,要強」的人生信條徹底崩塌,祥子開始胡混,徹底墮落了。

令人耳目一新的是,這次《駱駝祥子》在舞台上依然延續了「全男班」表演,15個演員既演車夫還承擔群戲和其他角色,而且角色轉換往往就在觀眾眼皮底下,甚至是男轉女。台上的「大變活人」驚艷了台下的觀眾。方旭坦言,「我們在台上『大變活人』,靠的就是服裝。這確實得感謝服裝設計阿寬老師,我提出在台上換裝的想法,結果他說行,能實現。因為他參與過很多大型活動,包括『雙奧』會,有很豐富的經驗,他說大型活動要求現場演員在十幾秒內就把衣服換掉的方式,還是第一次在話劇舞台上用。所以大家看着都挺神奇的,衣服一翻下去,裏面就是虎妞的女性裝,翻回去,又成了車夫。」

至於「全男班」,方旭直言,「全男不是噱頭,跨越性別的表演讓我們更加專註於人的精神世界。這次台上現場翻人物,是整個戲的邏輯需要,而且跟人物的邏輯都是合在一起的,不是說為了秀這麼一下。」最終,劉欣然、徐星博、趙震、孫寧、郭笑、秦楓、任岳斌等15位優秀演員在舞台上以真摯、生動的表演,將其所飾演角色性格刻畫得入木三分,得到觀眾喝彩。

方旭印象很深,有一天去排練場,他直接看懵了:「當時我們副導演王璐代替劉四爺在排戲,那個女導演個子很小,我去了一看,她一個人在排練場跟一群男人『打架』,把我看得目瞪口呆。後來我就跟他們說,其實全男不全男都不重要,你演的就是這個人,當你真的把情感都投入進去,這個人物外在是男是女,甚至裝束等等根本不重要,最後打動大家的還是人物內心的真實情感。而且,當演員把性別剔除在外以後,真的會更專註於人的內心世界、情感世界、精神世界,那個東西是最『撞』人的。」

「男版」的虎妞、小福子一出場,總能調動起觀眾的熱情。「在合成的時候我發現,場上一老爺們直接『翻』成一虎妞,這個特別猛,這個人物一下就出來了。」方旭笑言。「好多觀眾說,『虎妞真虎、小福子真美』。這話原來在排練場我就說過,我說將來你們一定會聽到這句話。其實一開始虎妞不是趙震演,後來一排,他本來身上帶的虎勁兒就出來了,另外實話實說,原著對虎妞的描述就是又老又丑又厲害,虎妞就像個男人,趙震的虎妞可能更接近老舍先生筆下的那個人物。」

發掘「全男班」塑造人物的潛能,方旭顯得胸有成竹,「一開始趙震覺得虎妞畢竟是個女的,說話使小嗓。我說千萬別,虎妞使小嗓就完蛋了。你想想,咱倆有一次在天津餐館裏見過一個女的,燙個寸頭、膀大腰圓,她一個人在餐館裏說話,所有人的聲音都聽不見了。當時我想用手機拍她,都沒敢。這就是虎妞,你就照這個來。」

趙震笑言,「我前面還要演車夫,所以老想着翻成虎妞時,是不是應該跟前面的車夫最起碼在聲音上造個型,翻出人物不自覺地會奔着尖細的方向去找那個聲音。導演一直在掰我這個事兒,導演說,千萬記住,你就正常說話。後來他一說我們吃飯遇見的煙酒嗓兒大姐,哎呀,我一下就找到感覺了,那就是一個活虎妞,又高又猛,粗聲大氣。」虎妞的人物色彩濃烈,也最能讓人記住,但趙震直言前輩老藝術家的經典塑造深入人心,這讓他覺得壓力山大,「心裏老想觀眾會不會認可。」

對虎妞的虎勁兒,趙震有自己的理解,「虎妞的虎,說的是她的性格,在她那裡沒有任何被社會所框住的枷鎖、牢籠,所以她為人行事直爽痛快,敢說敢做。很多觀眾喜歡虎妞,可能就是看她敢愛敢恨、敢於表達,覺得真痛快,在虎妞身上投射了自我的情緒價值。我覺得這也是導演和我們一直聊的,當你真正走進人物內心世界,觀眾是不會因為性別問題而對你另眼相看的。」

演第一場時,趙震特緊張,直到謝幕,聽到觀眾掌聲,他才覺得心裏有點踏實了。「演虎妞,我是踩着前輩老藝術家的肩膀往上爬,但是爬這座山時,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從13歲進戲校,看見過富連成等好多老先生的行為舉止,這次在台上,比如叉腰、故意理一下頭髮等這些動作是我自己設計的。」他直言,戲曲演員身上有一套非常完整的程式化動作,從小「砸」出來的這個基礎,可能一輩子就在身上擱着了,「不過在舞台上,要想把戲曲的程式化動作表現得非常好看,那需要長年的積累,包括對舞台經驗和生活的提煉。我特別感謝在戲校、中戲的學習,以及後來接觸影視的拍戲經歷,這對我來講都是終身受益的經驗。」

「大寫意」京味兒戲劇風格呈現「新印象」老舍

方旭的每部作品都是自導自演,有不少同時還是編劇,這也讓他的作品面貌呈現出個性化的「大寫意」風格,獨具生命力。「焦菊隱先生他們那一代人,當時提出來一個戲劇觀點,主旨就是說戲劇在中國的發展要跟中國的戲曲、中國的曲藝,要跟中國本土的舞台藝術形式融合。我覺得焦先生他們提的戲劇方向是符合中國審美的,要究根結底,我的『大寫意』也是來源於此。」

在方旭看來,中國的戲曲、曲藝藝術呈現方式比較寫意,比如戲曲里的一桌二椅、騎馬划船,它是從生活當中慢慢提煉出來的一種表達方式,「我覺得這是中國文化中很有趣、很有特色,而且很準確的表達方式。我的『大寫意』其實也是一種提取,是要從生活當中提取一些濃度更高,色彩更強烈的元素,使表達的意象化更分明,我認為這是藝術創作過程當中很可愛的一個點。我不太喜歡太實的東西,我喜歡有想像力的東西,它能給我帶來一種愉悅。所以從舞台審美來講,我喜歡留一些想像的空間,台上有各種變化,又可以使人盡情想像,我特別喜歡這個感覺。」

方旭版《駱駝祥子》開場車夫的奔跑令觀眾過目難忘,「本來這次想在台上玩跑步機的,演員橫向、縱向地奔跑。但是把跑步機拿來一操作,發現不是我們原來想像的那個狀態,因為跑步機的提速和降速都需要過程,這個過程干擾表演,那乾脆就取消了。」於是他跟美術探討,說他腦子裡老留着老電影《沙鷗》開篇的第一個鏡頭,曲子響起,女排運動員排一橫排從地平線走上來,這個畫面特別漂亮。「美術說那我做個斜面的平台,人能往上跑,做鐵網的,能透光還能補點兒煙。我說這個好!」

方旭直言他想讓這個戲像繪畫一樣美,不想弄成又臟又破的一幫車夫和一個北京城,「我想把這個戲的模樣做得很乾凈。服裝也是,不能做得髒兮兮,我們的衣服看起來斑斑駁駁,但它不是臟,也沒有補丁,包括虎妞的衣服也都是暈染過的,像畫一樣。」

把作品「縫」到今天希望找到與當代人對話的路徑

方旭版話劇《駱駝祥子》,用三個小時,濃縮講述了祥子跟命運抗爭的一生。結尾出人意料:老祥子已不再是那個傻愣的可愛、又叫人心疼的祥子。為了60塊錢,老祥子出賣了帶領車夫罷工的阮明。阮明被殺,老祥子一點沒有自責。

當被問到為何這樣收尾,方旭坦言,「其實我最後這一筆是想把這個作品『縫』到今天的,這也是我在創作之初的意圖。這個戲最讓我擔心的就是結尾,原來的結尾太悲涼了,原著的最後一句話說祥子:個人主義的末路鬼!確實,祥子一個人抵不過世道,但我就怕這個戲最後收得軟趴趴的,沒有任何力量。現在這麼收尾,我其實在講一個西西弗的故事——明知道這個過程艱辛無望,但是悲觀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也還得奮勇地活着。我們希望尋找到與今天的年輕觀眾的對話路徑,能引發他們對生命個體、對人的精神世界、對人和社會之間的關係的思考。」

戲的最後,孫警長說,錢有花完的那天。老祥子懟了他一句:人也不能永遠活着呀。孫警長又跟了一句,老東西你活明白了。最後一幕,報童街頭賣報喊出電車的來臨,給車夫帶來恐懼。為何給出這些信息點?「聽你問這個結尾,我還是挺興奮的,因為做一個戲我相信一定有人能看懂。但實話實說,這確實不是老舍先生原文里的東西,我當時想,只要帶給大家一個信息點就可以了。因為做一個戲的意義就在於能啟發大家去思考一些問題,比如今天的的士與網約車,今天的人們面對人工智能與ai,這種『被取代』的恐懼,當下不也正在發生嗎?我只是想告訴大家,新舊交替、時代的變化,會不斷重複,恐懼也抵擋不住。如果大家能夠清醒地認知到這一點,就不會徒增煩惱,可能反而會活得更自在一點兒。」

戲劇唯熱愛而精彩在戲曲和話劇之間探索

十年前有朋友善意地提醒方旭:你選擇了老舍就意味着你放棄了商業。一路走來,方旭覺得感恩和慶幸,「我們堅持了12年走到今天,依靠的是老舍先生文學經典的魅力和觀眾朋友們的喜愛與支持。我們還將繼續。戲劇唯熱愛而精彩。」

新年有哪些新計劃?方旭坦言,除了元月中旬會帶着《駱駝祥子》到上海演出,今年可能還要跟重慶演出公司合作,「我原來改過老舍先生的一部小說《不成問題的問題》,可能這個作品不太為人熟知,但老舍先生寫的很有意思,是寫發生在重慶郊區的農場里,一個農場主任怎麼把一個從國外學農的博士從農場里擠走的故事。這個戲排出來應該是帶一點黑色幽默氣質的喜劇。」

憑着對戲劇的熱愛、敬業、執着,方旭的劇這些年吸引了不少「鐵粉」追着看。這也讓身邊的人感同身受,趙震說:「我跟方導其實2009年就認識,但陰差陽錯,直到《牛天賜》我們才正式合作。他一直在找一條路,就是話劇跟戲曲之間虛實結合、相對完美的一條路。他不拘泥於任何形式地創新,我覺得他在結合中國戲曲和話劇這一點上做得近乎完美。而且他就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帶着我們這些人,走出這條路來。這麼多年,觀眾都習慣了,話劇就是看實的,戲曲就是虛着來,能培養出來一些觀眾,真是挺不容易的。導演還有一個理念,我們就想踏踏實實做戲,讓觀眾看到,我們是在認認真真地用我們所有的熱情給觀眾呈現一個東西。」

「我們團隊的年輕人很多,跟着導演干,就是求一個學習、深造的過程,平時沒事也來這看看,來這聽聽,我們排練的氛圍特別好,大家都是在歡聲笑語中排練,特別的和諧。」

文/本報記者李喆

劇照/張伯男

來源: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