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年尾盤點的時候，會發現這一年還是有很多挺好的專輯，在短視頻盛行以及「流量為王」的年代，還在認真紮實做專輯的音樂人及歌手都值得尊敬。
我們仍然看重專輯，篤信完整專輯的概念和美學。這些年流行「神曲」，但已經很少人再提及「神專」，因為聽完整張專輯的耐心在被消解；歌手更多也是發行單曲，或者只做單曲，如果說單曲是「小作文」，專輯才是一本書；如果說單曲是段子，專輯才是更有主題的專場。
在2023年，雖然很多人在忙着開演唱會、跑大大小小的音樂節、上綜藝節目或者商演，但「最忙」的伍佰，還是出了一張11首歌的《純白的起點》；草東沒有派對也推出了暌違7年的全新專輯《瓦合》；張瑋瑋風格迭代的實體專輯《沙木黎》，也有可能和《白銀飯店》一樣成為「理財產品」。
我們很欣喜地看到竇靖童、夏之禹、蛙池等正值「當打之年」的音樂人或樂隊在表達，沒有放低自己的意趣，堅持在各自的領域繼續探索。而盧冠廷這樣的前輩，楊乃文這樣的「女神」，沼澤這樣的資深獨立樂隊，也都沒有固步自封，實踐着各自的追求和嚮往。
如果喜歡音樂，還是請多聽專輯，甚至多聽實體專輯。聽專輯的時候，人更容易沉浸其中，感受歌聲和你在一塊，是一種對話或者共振，交流或者共鳴，而不是單純的bgm，或者短視頻的附屬品。短視頻沒有不好，只不過歌聲和你在一塊的感覺更好。
no.1
空缺
雖然在2023年，很多天王天後天團發專輯，不乏話題度，但並未誕生眾望所歸的重磅佳作。我們能看到音樂人的努力，看到不同維度的用心，但遺憾的是，作品欠缺排在首位的足夠說服力。
當然「空缺」只是代表我們的選擇。在某種意義上，流行音樂和社會文化思潮一樣，進入了一個「思想存量」的時代，從內容到形式都在積累和消化前人的既有成果，是時代基因使然，創新性、前瞻性需要更多的沉澱才能勢如破竹。而具體到創作層面，流行音樂的寫實意義在變得無所適從，所以更多在復古和懷舊的意象中游移，資深音樂人顯得自洽，新銳卻未夠鋒利。
如果說「空缺」也是一種態度，我們更寧願是一種「留白」，一種期待。
no.2
楊乃文《flow》
十組樂團和音樂人為楊乃文量身定製的歌曲，詮釋各自對楊乃文的解讀。合作名單中既有落日飛車、傻子與白痴、i mean us、crispy脆樂團等已有相當積累的獨立台團，也有伍佰、黃貫中、佛跳牆這樣的老牌樂團或樂團出身的搖滾明星。儘管十組班底擅長的曲風各不相同，但交出的歌曲放在一起，很難得地呈現出頗為一以貫之的意境，兼具獨立與流行氣質。楊乃文的審美和製作統籌葛大為、專輯製作人陳君豪的把控皆功不可沒。
專輯大量使用深邃而突出的貝斯線和迷幻冷峻的合成器音色，營造出清冷疏離的主色調。但不管是像傻子與白痴《思緒的盡頭》、crispy脆樂團《don』t mind me》中不乏晦澀迷亂的喃喃自語，還是像佛跳牆《墮落》、守夜人《一半的孤獨》中直抒胸臆的疼痛或孤寂，楊乃文特立獨行的聲音特質，都讓歌曲聽起來始終有種抽離的、淡漠的理性——這股冷流不至於淹沒過頭。
冷流之下，亦有熱泉涌動。跟伍佰合作的《說不出口》、落日飛車貢獻的專輯同名曲《flow》是專輯中的明亮所在。兩組音樂人本身就有着鮮明濃烈的風格，當復古的台客搖滾和new wave遇到冷冽的楊乃文，竟碰撞出熟悉又新鮮的風味。專輯明暗交雜，冷暖自辨，最終都匯流而成獨屬於楊乃文的flow。
no.3
夏之禹《young fresh chin ii》
一張非常言之有物的專輯，記錄成長與救贖，生氣與殘酷並存。用殘酷直面殘酷，非常勇敢並且有韌性，這似乎才該是嘻哈應有的樣子。作為夏之禹「不存在的電影系列」中的生存實錄，不僅做出了電影感，還做出了存在感。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將一個相對輕鬆誇張的小品集延伸成了一個完整而嚴肅的劇情長片」，完成度很高。
攝影：bigarsecity
「存在」還是「不存在」，是《young fresh chin ii》認真在探討的話題，個人傷疤與群像素描，小鎮叢林和人間巷寨，時間與空間，人情和世故，本就是永恆的創作母題，但具體而微到一個側面、一個細節、一個場景、一個橋段，才是活生生的現實。夏之禹的小鎮男孩視角，在發現和確認，重拾和重塑一種真實。
在音樂性上，這張專輯在保留接近上世紀90年代嘻哈音樂製作手法的基礎上，刻意全盤使用中文流行音樂作為採樣源，並以此作為電影概念的輸出。夏之禹被冠以「說唱界的賈樟柯」雖然略顯刻奇，但也可見他的創作追求。這張專輯是2023年中文說唱最生猛且有時代烙印的作品。
no.4
竇靖童《春遊》
儘管不太願意將一件好作品的誕生全然歸功於創作者的天賦，而抹殺她後天的勤奮和認真，但竇靖童在她首張中文專輯《春遊》中展現出的靈氣實在令人羨慕。經過前三張全英文專輯的積累後，竇靖童在這張專輯裏的狀態更加鬆弛自在，徹底地「玩」起了音樂來。
以「春遊」概念和一日時間順序串聯十首歌曲，從《早上好》清晨叫醒耳朵，到跟着她進行千禧年間略顯「老套」的約會行為，再到喝咖啡、午後喝橘子汽水，《中場休息》之後，進入夜晚漫無邊際的奇思妙想。前半張春光明媚，後半張夜色曖昧，整張專輯鮮活可愛，盡顯z世代的天馬行空、俏皮搞怪。還值得一提的是，從日常聲音採樣，到千禧年間聲景的構築，每首歌曲都暗藏諸多巧思細節，值得仔細聆聽。在專輯概念流行隱喻、象徵、抽象敘事的當下，這樣具體而微到甚至有些瑣碎的創作視角，不失為一種珍貴的純真。於是可以更加篤定，竇靖童不必承接期待成為第二個王菲或竇唯，她只需要成為她自己。
no.5
草東沒有派對《瓦合》
草東沒有派對時隔七年推出新專輯《瓦合》，更具金屬感的重型編配，更為複雜的鼓組，更豐富的聲效，更具落差的大開大合，讓這張專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對前作的延續和升級。《缸》《空》延續《勇敢的人》《大風吹》的底色，《人洞山》唱着「希望爛泥能開花」，彷彿對前作《爛泥》的callback。
然而，相比起首專《醜奴兒》徹頭徹尾的憤世嫉俗，《瓦合》在保留對外部尖銳批判的同時，還展現出向內的求索與柔軟的一面。《床》的英文歌名翻譯為lie，既是躺倒，也是說謊，既有破敗，也有嚮往。困身於床，便能誠實地面對自己。而兩首寫於鼓手凡凡離世後的新歌《芽》和《但》，更能從中體會這一點。前者改由吉他手築築主唱，編曲罕見地沒有使用鼓，而僅有溫暖的木吉他，溫柔的女聲亦有別於主唱粗糲的聲線，恰似埋葬過去後長出新芽。從《芽》的「放過自己」，到最後《但》以「於是我們不再年輕」收尾全專，是物是人非的唏噓，也是可以繼續向前的釋懷。
如果說七年前初出茅廬的草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那麼如今經歷過爆紅、團員突然離世等大起大落的他們，則宿命般地暗合了辛棄疾《醜奴兒》原詞中「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的「預言」。而這大概也是每一代人從年輕走向中年必經的心路——一如新專輯名字所示，殊途同歸於「破瓦相合」、屈己從眾之路。
no.6
張瑋瑋《沙木黎》
用合成器完成，根基還是民謠的，可能不討電子樂樂迷的喜，可能又讓民謠樂迷覺得陌生甚至摸不到頭腦，但張瑋瑋堅定地「革了自己的命」，與習慣的民謠唱和以及《米店》的大合唱和文藝代入感相比，他可能更看重一種虛幻的美感，傳統民謠不具備的迷幻以及抽離。
音樂人在成長、在進步、在揚棄，張瑋瑋是有文學性和藝術追求的，《沙木黎》就是這種追求的台階，甚至是當下的他最恰如其分的方式。在實驗性上，可能他的同伴小河走得更遠，一個很重要的轉折是，合成器的音色在相當程度上彌補了張瑋瑋本人嗓音的缺陷，儘管外界情感的投射非常重要，但他在尋找表述個人超越的方式。
《沙木黎》是動聽的，帶着復古感，甚至可以單純地去感受悅耳，對於受眾的挑戰和挑釁是深藏於文本之中的。在平靜中有詭異，在溫暖中有悲涼，聽到就聽到了，沒聽到也沒關係，晦澀也是張力的支撐。還有更現實的是，《沙木黎》很適合現場呈現。
no.7
沼澤《沒有答案風中飄》
成軍超過25年的沼澤樂隊，推出了這張意味深長的專輯。而在2023年接近結束的時候，他們突然宣布將無限期「休團」，沒有給出更多解釋，只說人生的告別總是「猝不及防」，「休團」的原因也沒有答案風中飄。
攝影：白川
主創海亮說，我們面臨的是一個非常巨大的變化時期，並且變化過程非常快。身為音樂人，就感覺越是碎片化的時代，越應該堅持做概念專輯。《沒有答案風中飄》以風為主題，8首歌有一些內在聯繫，開始是《問風》，結尾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但最後曲目並非終結，吉他手細輝的噪音突然停止，呼應了最初的狀態，彷彿穿越了時空，是一個循環。
曲目並非終結，「休團」當然也不是終結，但也給了這張專輯更多沉重和悲傷。專輯表面是以風為主題，實際上說的還是人，歸根到底還是探究我們作為人的本質，彷彿是存在主義的視角，只是音樂本身不能解決問題，不能提供答案。能夠做到共情，帶來心靈上的撫慰，讓聽者不再孤單，已經是善莫大焉。
no.8
伍佰&china blue《純白的起點》
近幾年，在華語樂壇闖蕩30年之久的伍佰在新世代人群中火了兩次。一次是因為風靡海峽兩岸的台劇《想見你》，當中的插曲、伍佰寫於20多年前的《last dance》讓這屆年輕人瘋狂上頭。一次則發生在2023年，伍佰開演唱會「擺爛」成為現象級爆梗。這屆年輕人追着父母輩的星，唱着年齡可能比自己還大的「土味情歌」，從質疑父母，到理解父母，成為父母。
即使已經擁有無數可以「吃老本」的金曲傍身養老，伍佰仍能在第15張錄音室專輯《純白的起點》中，端出讓人「耳」前一亮的作品。以跟蔡健雅合唱的《晴天雨天》為分界線，前半張濃厚的實驗性色彩展現着伍佰的技術和野心，他於戲劇感十足的念白和旋律線中，如老頑童般任性遊走，時而癲狂，時而沉靜。後半張從《甜美的繩索》開始，是伍佰招牌的芭樂情歌，抓耳的旋律寫作依舊是伍佰的拿手好戲。不管是哪一種面貌，都統一於他極具辨識度的唱腔和藝術人格之中。回到純白的起點，這位年過半百的創作者仍在用充滿想像力的探索，為這片純白添畫了多重的色彩。
no.9
盧冠廷《together as one》
2023年又一張優秀的全合作專輯，73歲的盧冠廷依然擁有豐沛的創作能量，包辦全專作曲。台前幕後的合作班底則橫跨不同世代，既有林子祥、李宗盛、呂方、陳潔靈、太極樂隊、周耀輝、唐書琛這樣曾與他共同經歷樂壇黃金年代的歌手、音樂人，也有林家謙、岑寧兒、麥浚龍、陳詠謙等如今被視為香港樂壇中流砥柱的創作者們。盧冠廷在用自己的方式詮釋「聲生不息」。
8首歌曲，猶如8幕電影人生。以《列車上對着坐的兩個人》拉開序幕，盧冠廷和林家謙的合唱仿如年長者和年輕人的對話，他們眼中的風景，一個在前進，一個在倒退，彼此互為鏡像；又似同一個人跟不同年齡段的自己在對話，進取的、好奇的、感懷的、豁達的，最終都如專輯名所示，合而為一個「我」。
尤為值得一提的陣容，是盧冠廷時隔30年整再次合作的李宗盛。30年前的《如風往事》中，兩位正值盛年，回望半生起跌，笑聲與眼淚交織，仍願「一生悲喜里漫遊經過」。30年後，兩位都步入了老年，視角也從曾經的個體喜怒哀樂，轉為思考「生命的源頭」、讚頌自然之美，倍顯心境的流轉。
全專有點雞湯，有點老派，風格也許跟當下的樂壇潮流格格不入，但這份出道40年的深情回望，和走過人生七十載的豁達，都值得2023年收藏。
no.10
蛙池《郊遊》
樂隊的首張全長專輯，用特別的方式完成。用過去的三年時間打磨了這張作品，在萬能青年旅店主理的郊眠寺錄音室完成製作，carsick cars的主唱張守望則擔任錄音製作人，專輯中的歌曲大部分都來自排練室的即興，部分樂迷短時間有些摸不到頭腦。
據說在創作過程中，樂隊成員彼此相互感應、即時回應，詞、旋律、律動，都是在排練房裡前進，尋找彼此，共同生長。專輯的九首歌構成一場從當時到當下旅行，顧盼、唱奏、在語言和曲式中亂走；人聲旋律也是自由遊走，喜歡苗族飛歌就學了來唱，母語不舒服了就用西班牙語；兩把吉他時而互相對話，時而並肩前行，合奏的同時兼有競奏；鼓和貝斯踏實地尋找旋律聲部的輕重，在蓬勃中帶律動節奏。
與備受好評的《河流》《啞牛》等作品相比，《郊遊》專輯更多了實驗性和生命力，虛虛實實，欲說還休。但他們在探索更恰到好處的表達，童言童語和民族情趣只是外衣，迫不得已的無奈也是一種寫實。
監製：戎明昌 劉江濤
策劃：賀蓓
統籌：彭思敏
撰文：南都記者 丁慧峰 鍾欣
圖片：受訪者提供、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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