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博士為寫論文當秀場女主播卧底3年,看見底層主播的「絕望」

你可以隨便點進一個直播間,關注任意一位秀場女主播,但很難與她們在線下的世界裏相遇。在網絡的另一端,主播們像住在山洞的蝙蝠,晚上起床,開始直播。白天幾乎無法見到她們。大多數時候,只有送外賣和藥品的外賣員在她們的出租屋進進出出。有的主播在長達兩三年時間,除了拿外賣,丟垃圾,連小區門都沒出去過。

長期曬不到太陽,人都有些怕光。因為通宵、失眠,大多數主播身體都不好,有人患上心肌炎,還有的新主播,剛開播一個月,就在家裡暈倒。卸下濃厚的妝容和美顏濾鏡,現實中的主播氣色一個比一個差。

這是王怡霖接觸到的底層秀場主播的生存狀況。如果不日夜顛倒,挑戰自己的生理極限,她們很難在競爭激烈的直播行業中生存。王怡霖是香港大學的博士,今年畢業後將成為北京師範大學-香港浸會大學聯合國際學院的助理教授。2019年起,她選擇中國秀場直播作為自己的博士論文選題,開始了為期三年的田野調查。

如果單看公會的招募啟事,當女主播應該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工作。不限學歷,對顏值也沒有多高的要求,就像一個公會的星探說的那樣,「開了美顏,沒有醜人」,「是個人就能播」。你不用早起擠地鐵,也不用在外奔波。每天工作四個小時,月休五天。只需要化好妝,在家裡坐着,陪人聊聊天,說說話,打開直播就能收錢。很多工會,管自己叫「mcn公司」。直播的基地,也叫「網紅孵化基地」,很容易讓素人產生變成網紅明星的遐想。王怡霖看見,有些線下直播室會在牆上貼着一張紙,上面寫着:

「給我變成白富美然後在你未來老公面前抬頭挺胸,理直氣壯不花他一分錢想買啥買啥!!!」

這樣的工作吸引了很多剛出社會的年輕女孩。這些從職業技術學院畢業的學生,以前可能會流向工廠,現在,她們更在乎能不能被看見,希望能成名快速掙錢,尋找一條更體面的道路。

但真正點進這些直播間,大部分時候,主播都在說,「求求大哥給我點個贊」、「不要走」。花一毛錢,就能獲得「0.1元撩主播」的資格。直播間來了一位高等級的大哥,主播們會立馬起身歡迎。有時候,突然有人刷了一個價值幾千塊的禮物,主播會哭得稀里嘩啦,不斷地說「感謝大哥」,「感謝老鐵,我給你鞠躬」。

「給人感覺,就像乞討一樣」。王怡霖說。這些反差和疑惑,也是她想做這項研究的起因,直播是不是滿足了這些年輕人的願望?又對她們的生活造成了哪些影響?到底是什麼人在直播,為什麼非得直播?封殺平台,鼓勵人勤勞奮鬥,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嗎?這是她想在研究中去展現的問題。

公會不歡迎外人報道這個行業。一個工作人員告訴王怡霖,「這裏面發生的事情,如果都讓你知道了,把遮羞布給扯下了,我們這個行業就完了。」

2019年3月,王怡霖給20名女主播發去了訪談邀請,但最終只有6位回復了她,都拒絕了更進一步的對話。直到後來,一位即將離職女主播答應了採訪。她之所以離職,是因為她和「大哥」之間的關係。

「大哥」支持她一段時間後,就再也沒有在直播間里出現。她變得越來越孤獨,害怕開播,整個人陷入抑鬱狀態,嚴重失眠。剛開始,王怡霖很不理解,直播間的人來來去去,不是很正常的事嗎?她沒有透露和大哥之間的故事,只是告訴王怡霖,「如果你自己做主播,一定能體會到我的這些感受」。

為了理解女主播們的生活、工作、情感和人際關係,在2019年3月,王怡霖加入成都一家全國排名前十的公會,成為一名全職女主播。

以下是王怡霖的自述:

底層主播

成為女主播的第一步,是懂得如何使用美顏。所有新主播在簽約後,都會收到幾張「美顏參數調整建議表」:磨平最好不超過60%,讓直播畫面呈現出一種不失真的美。鼻子直接拉高,頭肩比一定要調,瘦臉可以打開40%-80%,這樣既上鏡,又不會顯得有攻擊性。「學妹」、「偽素顏」是最能展現幼態、瘦弱、清純的濾鏡,公會的經紀人朵姐說,這樣最符合東亞男性的審美。

我在連麥的時候,認識了來自東北的小雨,她24歲,住在一個靠近邊境的小城市裡。小雨認為自己長得普通,但有了美顏濾鏡,「和網紅沒什麼區別。」因為當地常住人口很少,她很難遇到有足夠消費力的大哥。哪怕通宵直播,獲得的收入,被平台和公會抽成,還不夠付電費和飯錢。

「我播一晚上掙五十,還不夠買臉上這些化妝品的。口紅、粉底液、遮瑕膏、眼影、眉筆、眼線筆、腮紅…… 這什麼不是錢?還有化妝水、 卸妝水、 面霜……以後就開美顏了,不化了,再也不化了!」

對於另一位底層主播小婷來說,美顏過濾掉的是她在現實生活中的窘迫。28歲的小婷是位單親媽媽,前夫突然失業,家裡的老人又患了重病,她剛生產不久,就必須在家開始直播。她拉高瘦身的係數,遮住自己尚未恢復的身材。

花不到50塊錢,就能在網上買一件質感很差,但足夠上鏡的衣服。她對此很滿意,「開了美顏,穿名牌衣服和便宜衣服都差不多了」。直播只需露出一小塊地方,是不是大房子,觀眾也看不出來。小婷曾給我發來一張家裡的照片,在鏡頭之外,角落裡堆雜着奶瓶、尿布、玩具、藥盒子和塑料袋。那些不能展露的,才是她的真實生活。

和小婷一樣,三十歲的主播麗麗也是一位單親媽媽。她有兩個孩子,還因為欠債,被銀行列為失信人員。白天,她清晨6點起床,顧不上打扮,就要給孩子做飯,送孩子上學。晚上,她坐在直播間里,戴上一張濾鏡加持的面具,跟「大哥」們調笑、聊天。美顏開得越誇張,她越覺得安全。只有這樣,她才能從容地在兩個世界之間切換,不至於在孩子老師、家長面前被認出來。

跟蹤主播兩三年來,我發現很多女性堅韌得令人吃驚。最觸動我的,是一個我長期關注,但沒見過面的主播。在個人賬號上,她會發佈自己坐月子的視頻,曬還沒滿月的孩子的照片。但在直播軟件里,每晚都可以看到她畫好妝,像個沒事人一樣直播,連休息日也沒有。為了一點點生存空間,她們會特別拼。

我認識的很多女主播,沒有一位是成都本地人。她們大多來自西部一些欠發達地區,甚至是貧困縣。畢業於職業技術學校的女主播,已經屬於高學歷群體,很多人早早就輟學。她們中,有畢業後找不到工作的年輕女孩,有些是離異後帶着孩子生活的單親媽媽,或是因為投資、創業而負債的女性。

主播工作是她們能力範圍的最優選,就像我的經紀人說的那樣,「對一個要照顧兩個孩子的離婚女人來說,做直播可能是唯一的選擇,因為她可以儘快過上安穩富足的生活。」

我在公會的線下直播間里,看到牆上貼着一張紙,上面寫着描述着這些女性的共同願景:「給我變成白富美然後在你未來老公面前抬頭挺胸,理直氣壯不花他一分錢想買啥買啥!!!」

然而,只有真正踏進這個行業,才會明白,這條所謂能過上體面生活的捷徑,不過是場空洞的幻夢。

可供售賣的痛苦

一開始,我的定位是「才藝主播」。我專門學了200首歌,每個進直播間的人,我也會用筆記記下他們點過什麼歌,喜歡什麼。

工作人員教我在這個行業生存的法則。比如「五敢」:「敢唱」、「敢喊」、「敢調情」、「敢自黑」和 「敢連」(連麥)。

連麥pk是女主播工作的重點。如果只是坐在鏡頭前,不願意連麥pk,就會收到經紀人的警告。我被告知,這是把普通觀眾轉化成為忠實粉絲最好的方法。一個玩家也讓我「豁出去」,「你以為這樣坐着就會有很多人看?」

pk遊戲,可以在關注列表裡選一個主播,也可以由算法匹配到其他人。接受挑戰的兩個主播,會被切入同一個直播畫面,進行三輪,總計時長三分鐘的pk。誰獲得的禮物多,誰就是贏家,輸家則必須接受懲罰。

pk什麼,如何懲罰,主播們都會提前問各自大哥的意見,看看他們想看什麼。單純的才藝比拼不夠吸引人。為了刺激男粉絲送禮,有些女主播會加入一些帶有性暗示的表演,比如扭腰,親吻屏幕,晃動胸部,或是用身體摩擦椅子。

懲罰也帶有很強的侮辱性質。我曾經匹配到跟一位男主播pk,輸掉比賽後,他讓我照着他說的去做,在鏡頭往下移動,做點頭的動作。乍一聽,好像並不過分。但有個正在看直播的朋友發微信告訴我,那個動作有性意味。直播間的人都在笑我,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個傻子。

有一次,我跟一位大主播pk,她說,如果我玩得起,才會考慮和我成為平台好友。「玩得起」是要求我輸掉pk,拿一瓶水往衣服里倒,這個懲罰還有一個名字,叫「高山流水」。為了跟大主播建立聯繫,我也只能接受。我經歷過各種各樣的懲罰,比如在臉上畫畫、把垃圾袋套在頭上、光着腳跳到瓶蓋上、喝一口水然後吐出來、用透明膠帶拔毛等等。

一名女主播曾跟我抱怨,她碰到一個有戀足癖的大哥。「大哥」是指支撐起主播大部分收入的忠實粉絲。輸掉比賽時,大哥想出一個懲罰方式,要求她用腳抓起一個小球。這種奇怪的癖好讓她覺得很噁心,但她找不到第二個男人,比這個大哥更能花錢。做完懲罰,大哥就會給她刷一個禮物。

看主播被羞辱,是娛樂的一部分,所以別人才會願意花幾千,甚至幾萬刷禮物。我採訪過一個平台上的玩家,他告訴我,在直播間里,當著其他男玩家的面罵髒話、挑逗女主播,操控她們做自己想讓她們做的事情,會讓他覺得「很釋放,很舒服」。

我發現,很多男性玩家看直播,很多時候並不會直接提太露骨的要求。有的大哥會覺得讓女主播直接裸露「沒意思」,「顯得我特別 low」。性是被高度隱藏的,但又無處不在。什麼時候釋放呢?其實就是在那三分鐘的pk里。慾望被藏在游戲裏,玩家們才能堂而皇之獲得快感。有的人在直播間里說話很文明,加上微信,就開始罵粗話,要求主播發裸露視頻。他們不希望別人看到的一面,其實也是東亞人對性的一種擰巴的心理。

很多人會覺得,當秀場主播,好像就是坐在那裡,跟大哥談戀愛,其實並沒有這麼簡單。

我曾經在平台上刷到過一個女主播的直播間。她說自己是三個孩子的媽媽。直播時,那位母親穿着一套小丑的衣服,牆上貼着一個禮物表:小心心(0.1元錢)、加油鴨(1.5元)等,大部分是幾塊錢的小禮物。有的可以讓她呱呱叫十聲,有的能讓她做20個下蹲。現在想起那個畫面,還是會讓人覺得很難過。

這種遊戲甚至慢慢發展到了線下。在長沙最繁華的五一廣場,有很多戶外主播。他們既在網上連線,又在同一條街上找主播同行pk。我的合作者,董晨宇老師曾經跟我描述他看到過的一個畫面。兩個主播站在雨里,一個男的撅着屁股,另一個女的在打他的屁股,打得很響。

在這樣一種遊戲化的情景中,人會說服自己去做一些突破自己底線的事,甚至沒意識到這件事已經對自己產生了傷害。

但這種方法的確能奏效。後來,我也是在pk遊戲時遇到了我的「大哥」。那天,我輸掉了一場pk比賽,被懲罰打屁股。大哥說,當他看到我臉上痛苦的表情,覺得非常內疚。在那之後,他下定決心,要給我刷禮物,幫我贏下其他pk。

平台流行着一句話,叫「主播的嘴,騙人的鬼。主播的脆弱,是鱷魚的眼淚」。

英雄救美的愛情遊戲

平台消費感情,也製造感情。你很難在日常生活中,遇到這種充滿戲劇張力的情境:試想一下,當你即將面臨著在地上爬、或者跳「懟椅子」熱舞的羞辱時,在你面前出現的,是某位公爵,君主,甚至帝王(平台上的身份等級,這意味着他們在平台上花費幾十萬以上)。多少主播盼而不得的禮物從天而降,他用他的慷慨,換來你的尊嚴、一天的收入,和一場浪漫體驗。我接觸過的很多女主播,都曾在這種英雄救美的游戲裏,被大哥的男子氣概深深感動。

那位曾下定決心,讓我不再輸掉pk的大哥,花了好幾萬,參加平台的抽獎遊戲,抽中了價值4880元的一等獎「私奔到月球」。他告訴我:「其他主播有的東西,我也希望你能擁有,成為第一個送你這份禮物的人。」

那天晚上,我坐在那裡,什麼話也不用說,看着一個個特效在面前綻放,體會到了心動的感覺。公會裡有一句話,叫做「沒有哪個女主播能抵擋大哥的浪漫,也沒有哪個大哥能抵擋幸運抽獎的浪漫假象」。即使到最後,我只收到了這些大禮的20%,其他收入都進了平台和公會的口袋。

但這個愛情遊戲殘酷的地方在於,大哥們不會只喜歡一位主播,他們的新鮮感只能維繫幾個月,有些更快的,一兩個月就沒了。

剛開始,我以為女主播靠過硬才藝就能留住人。後來發現,只要膽子大,玩得開就能掙錢,但是直播越久,我越發現,沒有什麼東西是自己控制得了的。

如果發現大哥熱情減退,主播們常用的一招,就是用各種方式「賣慘」,包括上傳自己生病的照片,在朋友圈寫傷感小作文,輸掉pk時做最狠的懲罰等等。我的一位大哥曾在採訪中說,每次看到女主播哭,他都會感到尷尬、內疚。「我會給她送禮物,直播間每個人都知道我是大哥,我不想在別人面前丟臉,也不想讓別人覺得,我沒錢在平台上玩」。但他也討厭主播的眼淚,「她們在逼我」。

如果發現大哥關注其他人,很多主播會註冊匿名小號,跟蹤她們的大哥。每天截屏保存大哥主頁信息的財富值,如果數字有變動,就能推測大哥在「別的女人」那裡花了多少錢。

就像妻子發現丈夫的外遇證據一樣,她們會和大哥鬧翻,或者要求大哥送更貴的禮物作為補償。來自上海的25歲大主播佳佳,故意一周不直播,拉黑大哥的賬號,讓他知道自己吃醋、生氣,回來哄她。更極端的時候,她連續三天不間斷地直播,用這種挑戰身體極限的方式,逼她的大哥回到直播間——刷夠禮物,大哥就有權讓女主播休息。有的女主播,經受不住連續直播,會在鏡頭前暈倒,給男性玩家最強烈的情緒刺激。

很多主播會不知不覺陷入情感的糾葛中。瑤瑤是跟我同期入職的一位主播。她21歲,長得很可愛,以前是專門教小孩跳舞的舞蹈老師。瑤瑤開播沒多久,認識不到一個月的大哥,就給她送了兩萬元的虛擬禮物。為了讓瑤瑤登上平台的城市熱搜小時榜,大哥還會設鬧鐘,在小時榜更新之前給她送禮物、做數據。

平時在直播間跳舞,有人會對瑤瑤說一些冒犯的話,大哥就申請成為管理員,把那些人都踢走,當瑤瑤的守護者。在大哥的支持下,瑤瑤月收入很快達到三萬。

第三個月,這個沒有過什麼戀愛經歷的女孩淪陷了。大哥到她的城市出差,兩個人約在線下見了面。不知道大哥已經有家庭的瑤瑤,成了被動的第三者。

和大哥發展線下關係,大部分都不會長久。瑤瑤很快發現,失去了直播平台那些模仿貴族等級的身份再造,大哥只不過是個普通生意人。雖然有老婆孩子,但長期出差,讓他非常孤獨,在酒店、賓館休息的時間,只能靠看直播來打發。

大哥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喜歡她。瑤瑤之所以能收到的那些大禮,是因為大哥沉溺於平台的抽盲盒、玩轉盤活動。平台用遊戲的形式,掩蓋了它的賭博性質。抽中禮物是一重快感,送給喜歡的主播,換來她們的殷勤,這又是第二重快感。

另一方面,主播和大哥的感情是建立在直播間的環境中。大哥們都不喜歡私下轉賬,更願意在直播間當眾送禮,他們需要有其他男性玩家見證,被圍觀、被崇拜,樹立一個成功男性形象。

直播間里,大哥送給瑤瑤一個200塊錢的禮物。但她不會知道,大哥背後是不是花了2萬才抽獎抽到的,這個禮物的價值有無限的想像空間。但在現實里,瑤瑤收到一根口紅,這個禮物明擺着就是兩三百塊錢。沒有觀眾,快感大打折扣,送禮的人覺得沒勁兒,收禮的人也沒勁兒。

最後,兩個人分開的主要原因,是大哥不願意放棄他的家庭。瑤瑤一直覺得自己的鼻子不好看,為了挽回大哥,她嘗試過整容。還曾在大哥生意做得不順利的時候借錢給他。有一次,瑤瑤問我,是不是懷了他的孩子,就能留下大哥。趁着大哥睡着,她用他的手機,給大哥的妻子發短訊,宣告主權。但這除了惹怒大哥,沒有其他作用。

你會發現,彼此僅存的那些溫存、浪漫,都隨着直播平台環境的消失而消失了。對於年輕女孩而言,什麼是好的親密關係,這些認知都會被改變。瑤瑤就曾告訴我,她可能沒辦法再喜歡上現實生活中的男孩了。

公會向來不支持主播和大哥私下見面。他們最清楚,秀場直播玩的就是人性遊戲。有人貪婪、有人寂寞、有人好色、有人愛面子,主播其實就是利用這些人性的弱點去變現。公會的人常告誡主播,「一旦見了面,你們的關係就完了」。

大哥是誰?

在現實中見到大哥,我才發現他們跟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出於調研需要,我與十多位長期在平台進行直播打賞的大哥們線下見了面。有的是我直播間的粉絲,有的是直播姐妹介紹來的。當然,他們並不都是消費金額驚人的大哥,但都在直播平台上投入巨大,特別是時間和情感上的付出。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一個川渝地區小鎮上與我見面的男性。眼前這個中年男人,正在市場流動攤位上吆喝賣橘子,賣一會兒,就要換一個地方。他身上的t恤洗得發白變薄,露出幾個洞眼。

大哥結過婚,他的妻子以前因為打麻將欠錢,為了躲債,跟別人跑了。如今,他獨自一人撫養兩個快上中學的孩子。白天,從老家弄些貨賣,有時是橘子,有時是核桃。晚上,就到當地一個廠里開車拉貨。

我離開之前,大哥扯下幾個袋子,一個個裝滿,讓我拎回家吃:「你一定要拿着,我也沒什麼給你的」。

我總想起他給我裝橘子時的樣子,很難將他跟平台上那個講粗話、刷禮物的大哥聯繫在一起。他有好幾個號,在平台上消費過一兩萬。

在地鐵上寫田野筆記時,我非常難過,覺得生活這麼困難的人,怎麼還能誘導人家在直播間里消費?

後來,有很多主播都知道這位大哥不容易,也會勸他別花錢,在直播間里陪着就行了。但當廠里發工資的時候,大哥還是會在直播間里,一晚上花出去幾百上千塊錢,給幾位喜歡的主播一人刷兩輛跑車。他對此很驕傲:「你看我這個人就是『雨露均沾』。」那個闊綽的瞬間,對他來說,就是很重要的。

對於這個生活在欠發達地區的單親爸爸來說,每天面對的不是打工掙錢,就是兩個孩子,生活得很孤獨。在平台上,大哥才學會,原來喜歡別人不只是掙了錢拿回家,還可以送花、刷禮物。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浪漫關係。實在沒錢時,他也會待在直播間里,陪她們聊天,維持秩序。

我接觸的大部分大哥,都是從事建築類行業。工程款一般是滯後的,突然拿到一筆錢時,錢的真實價值變得模糊,他們不會珍惜,而是立馬花出去。還有人晚上在工廠里值夜班,或者跑長途,業務壓力大,但也有一些空閑的時間。他們都是從周邊的鄉鎮來到大城市,又沒辦法融入城市的生活。

有大哥跟我吐槽過他們的婚姻和家庭。養孩子壓力大,老婆強勢,丈母娘又嫌棄他掙不到什麼錢。另一位大哥剛成立公司,為了拿下一個成都的項目,天天跟一位很難說話的中間人周旋,「我感覺我自己活得像狗」。

需要滿足別人、討好別人的大哥,在直播間里,從「乙方」變成了「甲方」,獲得他們渴望的關注和尊重。平台會根據玩家的消費水平制定身份等級,只要花的錢多,就能脫離平民身份,進入貴族體系,成為騎士、伯爵、帝王。

接觸久了就會發現,大哥們其實很脆弱,「玻璃心」,一不小心就會得罪他們。有的時候,在直播間里突然來了個高級別的玩家,主播開始轉移注意力,跟新來的人寒暄,有的大哥就會吃醋,「你看,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

下播之後,我發現一個大哥把我拉黑了。他覺得自己沒送禮物,受了冷落。主播得時時刻刻哄着他們,「哥哥明天再來」,「不要走,愛你哦」。

回想起在直播間瘋狂刷禮物的日子,大哥們到頭來都會後悔。我的一位大哥在平台上消費過幾十萬,因此欠下巨債。在與我最後一次見面時,他給我看了一篇控訴直播平台的小作文,將他所有的失敗都歸因於被誘導進行直播打賞,特別是直播抽獎。

他在作文中寫,原本自己是個「陽光健康」的男性,開了兩家公司。出差的時候,朋友跟他推薦了直播平台,說是可以看球賽,還有女主播唱歌。他覺得好奇,就下載了軟件,點進去一看,別人都在刷禮物。主播教會他充值後,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沒錢花的時候,為了維護在平台上的成功男士的形象,大哥還會借錢消費。軟件里嵌入了微型貸款的業務,很容易就能借到錢。

後來,因為經營不善,公司倒閉,他也欠了債,只能到處打工。每次見面,我都會請他吃飯。平時,他總捨不得在吃飯上花錢,有時候一天就只吃一碗重慶小面。冬天就兩套衣服來回換,一湊近就能聞到羽絨服已經穿得帶味兒了。

最開始,他還是戒不掉直播。於是跟妻子撒謊,讓她給錢應酬,再拿這些錢刷禮物。直到最後跟他關係好的主播也相繼停播,最後才把賬號賣了。

大哥每天都在後悔,為什麼不把心思放在公司運營上,如果幾十萬還在,現在的生活會不會不一樣?

絕望勞動

田野調查結束後,我完成了我的博士論文。答辯時,老師問我,是不是把這一行寫得太灰暗了?在我成為女主播前,我也對那位因抑鬱、痛苦而離職的同行有過類似的疑問:至於嗎?

入職五個月,我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變化。起初,作為一個研究者,我以為只要多認識一些行業內的人,能不能留下大哥無所謂。哪怕一天收入就三毛錢,我也不會太過焦慮。但是,當支持者慢慢變多,我也開始收到「跑車」、「私奔到月球」的禮物,那一刻,自己就像是個明星,覺得飄飄然。這些東西都會放大人的慾望。

下播之後,我躺在床上,耳朵剛被那些低音炮網絡神曲轟炸了幾個小時,隱隱發痛,聽力下降,大腦卻變得更活躍。我也開始失眠,被一種巨大的失落感淹沒:明天那些人還會不會來?還能不能收到禮物?無論獲得了什麼,有多麼開心,一覺醒來,一切都可能隨時失去。

和很多主播一樣,我也開始自覺延長直播時間,從開始的五個小時,延長到七個小時,不間斷地唱歌、聊天,從那時起,我患上了慢性咽炎,到現在都一直影響着我。

因為直播時間夠長,我還拿到了公會的月度「直播之星」。獎品不是現金,而是直播間的一個虛擬「城堡」禮物。按照分成規則,我只能拿到20%。也就是說,我拼死拼活加班,公會還要從我的獎勵里分走大部分錢。

下播不意味着工作結束,我從靠背椅挪到床上,繼續打開軟件,和玩家維繫感情:「大哥起床了沒?吃飯了嗎?今天有什麼安排?我下午三點開播,你要不要來?」

曾經無法接受pk羞辱遊戲的我,也開始教剛入行的新人,怎麼能坐在那裡什麼也不做呢?你不去做怎麼可能會有機會?在這個環境中,人會漸漸被異化。

那段時間,有朋友問我,做主播快半年的時間,怎麼沒見你搞學術,發論文?

做這行久了,人的注意力、精力,都會被平台吞噬,對真實的生活提不起興趣。我每天都會感到巨大的空虛感,但還是不受控地打開直播平台,連看本書來充實自己也做不到。很多主播告訴我,以前還會刷劇、看綜藝,做了主播後,再也沒看過了。四五個月後,儘管我播得不錯,但我還是意識到,這種生活不能再過下去了。

我和主播佳佳生活過一周,她是我們當中播得最好,最掙錢的明星主播。七天里,她從來沒有跟我一起到房間睡覺,每天結束直播,就在地上坐着,要麼獃獃看着窗外直到天亮,要麼一直在刷同等級主播的直播間,學習別人是怎麼做的。哪怕是休息日,腦子裡也都在想這些。我參加女主播的聚會,發現大家都拿着手機和大哥聊天,或是看別的直播。

很多主播一天到晚待在自己的出租屋裡,在我跟蹤她們長達三年的時間裏,除了拿外賣,有人連小區也沒出去過。我關注的一個主播,長期在社交軟件上發到醫院打點滴的照片。

大哥在主播身上花的錢多了,也會索求回報。有一位支持我的榜二大哥,一連好幾天都不來我的直播間。他明明知道,那段時間我直播的數據多麼慘淡。後來,我忍不住問他,到底要我做什麼?他回復我:「你那麼聰明,肯定知道的,哥哥就看你的表現。」他希望能來我的城市見面,或者讓我飛到他的城市陪他。

前期,我在公會線下演播室直播時,有人送了我一個小禮物,發來私信:「等會兒接你下班。」平時,主播為了吸引來自附近的流量,會開啟定位。玩家就能看見,雙方的距離顯示1000米、500米,還是100米。

有的玩家能在直播間看到主播背後的窗口,根據廣告牌或者街景推斷主播的位置。在我直播時,看到過一條彈幕:「我知道你在xx寫字樓的第幾層,那裏面全是主播。」那一刻,我很害怕,我根本看不見任何人,但他們卻知道我的具體信息。

如果玩家痴迷於平台的抽獎遊戲,欠了錢還不上,最後都會算到主播頭上。一些人會找到主播討債,他們會覺得,「我是為了給你抽盲盒,刷禮物,才在上面花了錢」。實際上,主播只能從這裡禮物中得到20%~30%,最高也不超過50%。我認識的一位主播,為了躲避大哥上門討債,註銷了賬號,搬了家,一連換了六個直播平台,最後只能躲到一個國外的非法平台。

在平台卧底五個月後,為了能和訪談對象見面,深入了解他們的真實線下生活,我辭職離開了這個行業。我可以自由選擇,其他主播們卻退無可退。在微信朋友圈,我常常看到那些主播朋友們不斷地停播又復播。她們都跟我提到過,不想再當秀場主播,又找不到其他的路可走。

這些女孩們學歷不高,只能找到前台這類工作,3000塊錢工資,連負擔自己的生活開銷都成問題。

一位女主播轉行到直播帶貨行業,加入選品團隊。她很快發現,這份工作比秀場主播還累。每天要把直播過的幾千個商品輸入系統,寫評價,想文案,記錄每種商品的優惠機制。廠家寄來的樣品,都要自己先嘗試,各類防脫髮的洗髮水,一瓶瓶往頭上抹。入職後,工資從原本許諾的一萬變成了五千,比她當主播時還低。一切合作都是不規範的,連份合同也沒有。

每次做直播行業調研的分享,總有人批評秀場直播,認為應該取締這些平台。但我發現,這類直播平台至少是合法的,受到監管。如果她們沒辦法在綠色平台上生存,就會被擠壓到非法空間。

我認識的一位主播,因為播得不好,被介紹到一個賭博的灰色平台。只有通過特定的鏈接,摁掉提示有病毒的彈窗,才能下載那個軟件。她的工作是負責直播足球比賽,玩家買球、充值,都會專人對接。沒過多久,她就接到了「警局」的電話,說她從事非法活動,必須配合清查資金。她一着急,到處借錢,給對方轉去了十來萬。等到發現是電信詐騙,也不敢報警,不敢求助,「人家會說你自己也不幹凈」。

所以,在論文里,我提出了一個概念,就叫「絕望勞動」。主播們必須在各種嵌套的不確定中,不斷地有策略地挑戰平台規則,甚至採用自我傷害的手段來獲得有限的生存空間。她們剝削自己,傷害自己,同時也獲得一些受人關注和喜愛的「高光時刻」。當她們希望開始新的生活,卻發現秀場直播已經是最好,收入最高的選擇。我希望「絕望勞動」這個概念能夠幫助我們理解他們所處行業以及人性、慾望的複雜性。

做這個研究,我常常有種無力感。幾年過去,很多女主播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這個行業。對她們來說,直播行業還能提供一種妄想。就像一位在家帶孩子的主播給我展示的那樣,她的大哥一月內在直播間里花了9萬。她能從其中獲得30%,相當於一筆巨款。

在她小時候,因為家裡困難,高中還沒讀完就輟學了。如今她年過三十,沒有什麼過硬的技能,為了照顧孩子不能離家太遠,生活處處受限。

對這些主播而言,想打破這種一眼望得到頭的生活,只能等待天降「神豪」,在這場賭局裡開出一個大獎。

◦ 封面圖來自視覺中國。

作者 | 陳曉妍 編輯 | 張瑞 出品 | 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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