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科幻劇《三體》已經收官,但這部劇產生的影響力或許還要持續很久。
此外,出品方騰訊視頻不久前又官宣了《三體:大史》和《三體ii:黑暗森林》的拍攝計劃。
前段時間,影視獨舌獨家對話電視劇《三體》總導演楊磊、視覺導演陸貝珂,聽他們講述電視劇的創作過程,以及獨屬於自己的《三體》往事。
兩個粉絲的致敬
楊磊、陸貝珂與《三體》的淵源,還要追溯到十幾年前。兩人都是科幻迷,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訂閱《科幻世界》雜誌。2006年,《三體》開始在《科幻世界》雜誌連載,楊磊頓時被驚艷到:中國最好的科幻小說出現了。
楊磊
但真正與《三體》結緣,還要等到13年後了。2019年6月,第22屆上海電影節,製作人白一驄和楊磊鄰座。白一驄直截了當地問道,有沒有興趣拍《三體》?一下子就把楊磊問住了。他與陸貝珂都是《三體》的鐵粉,也曾聽過國內有人在籌拍《三體》,但從來沒想過,這個擔子會落在自己肩上。他說,容我想想。
回到公司,楊磊找陸貝珂商量。「快接快接」,陸貝珂連猶豫都沒猶豫。平時的他,很少有情緒激動的時候。但在喜歡的《三體》面前,他按捺不住喜悅。
陸貝珂曾在國內規模最大的美資電影視效公司base/fx擔任創意及製作總監,對特效製作有着豐富經驗。早年看《三體》的時候,他就曾設想過如何用當時的技術去呈現書中的世界。這一次,機會終於落到了有準備的人身上。
陸貝珂
在楊磊回家重讀《三體》的那段日子裏,陸貝珂給楊磊寫了一封兩萬字長信,信中寫了他對《三體》的各種解讀,以及目前國內影視特效的技術水平。
在信中,陸貝珂寫道:如果我們的專業生涯能和《三體》重合,此生無憾。「我告訴他,在當前的技術儲備下,特效方面是沒有技術壁壘的。我們常說的技術壁壘,不只是說能不能做出來,而是說能不能在既定成本中將這個技術順利完成。」
這封信,讓楊磊吃下一顆定心丸。他開始思索,如果由自己來執導《三體》,每場戲應該怎麼拍?過去,他總以讀者的眼光幻想那個遙遠世界;如今,他走入其中,以導演的視角把小說整體翻閱了一遍後,心裏就有了七八成把握。
2019年7月,楊磊與陸貝珂打了一通很久的電話,決定接下這個差事。
楊磊給出品方騰訊視頻寫了一封小作文,基於陸貝珂的經驗,分析了《三體》影視化在技術層面的可行性,同時表達了自己對《三體》的喜愛以及做好影視化改編的決心,他很快收到了騰訊視頻的「回信」,拍吧。8月,楊磊正式進組。
彼時,總編劇田良良同團隊,已經寫了三年多劇本,改了20多稿,摸索了很多條路。《三體》是中國科幻文學中的黃鐘大呂,怎麼改誰心中也沒有底氣。要不要增加流行元素?要不要多些懸疑、刑偵元素?要不要拍成純科幻劇?
最終,騰訊公司副總裁、騰訊在線視頻首席執行官孫忠懷拍板,定下了忠於原著的基調。這與楊磊此前設想的方向不謀而合。「我一進組就和老白(白一驄)說,咱可千萬別改,原著的高度是我們難以望其項背的。他說你放心,劇本就是以原著為基礎寫的。」
楊磊是抱着「挑刺」的心打開劇本的。用他的話說,這是一個原著粉的審視。沒想到,田良良的劇本整體脈絡非常清晰,原著中劉慈欣某些故意省略的細節、反故事的傾向,都被補足了。爾後,他以此為基礎快馬加鞭地趕工導演稿。
「大劉的小說,是建立在思想實驗為先導的基礎上的,但要做劇,就需要適當改變思路,人物要有完整性,要有成長,要有溫度,人物之間要有關係。比如,書中的徐冰冰就一句台詞,但在劇中她起到的是話搭子的作用,通過她的解釋,能讓觀眾更好地理解某些嚴肅的科學概念。」
除此之外,主創還給《三體》的很多細節做了喜劇化處理。比如,史強台詞里「舍利子」式的幽默,又如魏成的濟南話、秦始皇的關中話。在楊磊看來,這很有必要。原著的風格相對冷峻,而大部分觀眾對影視劇的要求還是以趣味性為主。
魏成用方言說台詞,也是楊磊與演員趙健提前商量好的。趙健是「戲瘋子」,不論角色台詞多少,每次演戲他都力求演得精彩。魏成是個數學天才,但他又是個生活白痴。他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覺計算三體問題,也可以一個月不洗澡。這樣的人,是懶得去學普通話的,所以他是哪兒的人,就只會說哪兒的方言。
「秦始皇那場戲,除了方言,還有華陰老腔。我上大學的時候,去北京人藝看《白鹿原》,話劇里的陝西腔調特別震撼。加上我在西北待的時間也比較長,拍到秦始皇那場戲的時候,我腦子裡的聲音頓時就跳出來了。我覺得一定要把它加進去,把中國傳統文化的根基鑲嵌到中國科幻的故事裏,讓它找到根兒。」
對着照片拍紅岸
《三體》最讓人驚喜的,除了對遊戲世界的展現,莫過於對書中紅岸基地的還原。小說里,紅岸基地的描寫很多,葉文潔的前半生大部分時光在那裡度過。
楊磊拍過不少民國戲,也拍過很多現代戲,但他的作品很少涉及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用他的話說,他有點不太敢拍這段時間的故事。一來,那段時間離現在的生活太近了;二來,他1979年出生,擔心沒有生活經驗導致味道拍得不對。
為了拍好紅岸基地這條線,楊磊與陸貝珂做了大量案頭考據工作。那段時間的影像資料非常少,實用性也不高。經過多番努力,楊磊與陸貝珂找到了幾千張六七十年代的照片,然後拿着一張張照片向有生活經驗的老同志詢問過往。
「有一張照片,是好多人在舉着飯盒排隊。我問這是幹什麼?造型指導陳敏正老師告訴我說,我們那會幹什麼都排隊,吃飯排隊,上班也排隊。不僅排隊,我們還唱歌。當時大家的生活狀態就是唱歌、排隊,排隊、唱歌。」這些照片,為楊磊再現紅岸基地線提供了莫大助力。
不論是東北林場的模樣,還是劇中人物的造型,基地物件的擺設,以及演員的說話方式,都儘可能地做到了有據可依。
陸貝珂說,紅岸基地的內景,主要是在北京的攝影棚里拍的,外景則從密雲的一座山和黑河分別取景。紅岸基地這條線,前後拍了一個半月。葉文潔割繩子那場戲,是在黑河完成的,當時正是最冷的時候。這裡還有一個痛苦的笑話。
葉文潔在割繩子時,天上正下着雪,這裡的雪由cg完成。「我們為了拍黑河的雪,提前和當地打好了招呼。當時預報說冷空氣來了,全國各地開始飄雪。一聽到消息,我們馬上通知劇組,去東北。一路往北都在下雪,也正是因為下雪,車隊堵在路上,最晚的用了20多天才到達。全國那麼大的雪,黑河愣是一片都沒下。沒辦法,只能人工造雪。我們把黑河所有的雪機都租來了,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拍。結果我們走了以後,黑河開始下雪了。」陸貝珂笑道。
雖說要還原原著,但在楊磊看來,還原原著不等同於「摳書」,而是要把原著的味道展現出來。如果將書與劇一字一句對照,會發現其實仍有許多不同。演員也不可能將書中的所有台詞都完全背下。畢竟,《三體》面對的,不只是原著粉,也要兼顧普通科幻迷以及對科幻略有興趣的普羅大眾。
「有的人就是看不進去,也沒關係,能拉來一個是一個。可能你今天看不下去,過幾年再來看,突然發現能看進去了,不管觀眾什麼時候來,都不晚。」
為了在保證原著味道的基礎上儘可能降低准入門檻,《三體》想了很多辦法。比如,汪淼眼中的倒計時。原著中,這處情節只有短短几行。但在劇集中,楊磊用了一集半的時長去展現汪淼的恐懼。這是一次刻意強化的過程,觀眾只有了解汪淼彼時的恐懼,才會在片尾看到智子降臨時,同頻共振。
智子為什麼能讓科學家自殺?如果徑直把原著的內容搬上來,觀眾很難信服。但通過汪淼眼前「永不消逝」的倒計時,通過他與妻女、朋友的對話,通過他觀測到的宇宙閃爍,每個人都能體會到一種身臨其境、細思極恐的壓迫感。
「看過的人可能會記得,汪淼倒計時那場戲,顏色的飽和度非常高。我們想讓觀眾能對汪淼此時的狀態感同身受,他正處在崩潰的邊緣,絕望籠罩着他。包括後面『你們是蟲子』那個鏡頭,我們也用了動感很強的拍攝手法。你想想,對普通人來說,三秒鐘你都受不了,汪淼可是無時無刻不在忍受。」陸貝珂道。
青年葉文潔與老年葉文潔對望的鏡頭,也是楊磊精心設計的。原著中,老年葉文潔並沒有回過第三紅岸基地,這是總編劇田良良的原創情節。「我覺得編劇是想站在歷史的舞台上,講出一種縱深感。我反覆讀劇本,終於靈光一閃,畫面在腦子裡蹦出來了。如果此時能讓兩代葉文潔互相對望一眼,多麼美妙。」
難而有意義的事
陸貝珂為《三體》設計了三大視覺特效類型。首先是寫實感風格。既然一開始就定下了現實主義的拍攝手法,楊磊做了大膽的決定,儘可能實現實景拍攝。這些實拍鏡頭,就要勉力抹除特效的痕迹,即使有後期cg處理也要不留痕迹。
其次,是遊戲世界裏的動畫風格。這也是為了更好地服務劇情真實性。雖然三體人與eto對話,但他們沒有辦法為地球人提供硬件支持。以2007年地球人的顯卡水平,也只能做到劇中的地步,這一部分參考了當時的3a大作。不過,陸貝珂有意讓遊戲中的光線更偏電影的表現主義,很多場景都是逆光。
還有一部分,走的是藝術處理的科教片風格。比如劇中的射手假說,農場主與火雞假說,不是寫實也不追求純藝術化,反倒有點像早年的科教電影。
「我們刻意放大了行星的大小,縮小了行星和恆星的距離,讓它看起來更容易被理解。真實的宇宙很空曠,你在飛船上看星星,都是小點。」陸貝珂表示。
古箏行動那場戲,劇組輾轉了好幾個地方。
原著里,古箏行動發生在巴拿馬運河。運河很長,船隻經過要走幾天。楊磊本來打算領着主創去巴拿馬運河的蓋拉德水道,但當時出不了國。當地找的人,又不會用航拍機器,只能作罷。
陸貝珂說,「我們後來就找了國家地理的紀錄片,正好有一集講到巴拿馬運河。美術組根據紀錄片開始找外景。先是去了雲南的瀾滄江,又去了海南的昌化江,結果發現沒有一個地方適合,只能用七八個場所拼成一條運河。」
運河「找」好了,就得考慮船的事。找了半天,終於在舟山的一座港里找到了一艘正在檢修的船隻。得到了船隻的具體數據,楊磊開始設計鏡頭。
納米絲切過「審判日」號,船上的eto成員應聲而倒。怎麼倒、倒在哪也是門學問。即使人可以隨意倒,被切割船隻碎片飛向哪兒必須要考慮力學因素。
這裡還有另外一個故事。為了拍古箏行動這場戲,楊磊在橫店特意留了一塊空地。但一量才發現,艦島的面積實在太大,會侵佔隔壁劇組的空間。他就去和人家商量,對方製片人問,你們拍什麼的?《三體》。對方一聽頗為激動,表示他們都是《三體》的忠實粉絲,毫不猶豫地把已經建好的場景拆除了。
「為什麼大家喜歡《三體》?大概是它提供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你在生活中,可能會遇到柴米油鹽的瑣碎問題,但只要拿起《三體》,就會不由自主地忘掉煩惱。在宇宙的長河中,我們都是微塵。」
陸貝珂認同楊磊的觀點,他說,科幻作品教給我們的,是直面未知的勇氣。即使未來不可測,但人們總有勇氣去迎接它。這個未知,可能是太空,可能是海洋,也可能是人類自己的大腦。
《三體》成功了。不論是對中國科幻文學、科幻影視還是科幻迷來說,它都是實實在在的「破壁人」。在它之前,還沒有一部劇能如此規模地展現太空史詩和宇宙規則,能把遊戲拍得如此精妙的也並不多見。更不用說,它還做到了對人性混沌的審視、對昔日動蕩的反思,以及對自我靈魂的叩問。
楊磊說,這離不開出品方騰訊視頻的鼎力支持。《三體》這個項目,是一件有意義但不一定能帶來回報的事。科幻劇拍攝周期長,所需資金大,不抱着無比堅定的信念,是不可能成功的。「這可能就是求仁得仁吧」,楊磊道。
【文/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