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橋》:李玉的非虛構與放聲黑夜的青春|新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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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受期待的國產電影《斷·橋》近期上映後,口碑呈現兩極分化,該片有犯罪、懸疑題材的要素,故事主線卻比較簡單,反轉和懸念設計也比較容易猜透,導演的紀錄片風格較為明顯,而幾位演員則儘可能呈現了突出的演技,本文作者評析認為該片「離優秀的犯罪懸疑片有一定差距,相對而言,情感上的深入以及對人性的探討才是影片的精華所在」。

《斷·橋》:凝視黑夜,放聲歌唱

文 / 郭璐潔

一波三折,影片《斷·橋》終於在8月13日上映。千呼萬喚始出來,自首映之日起,這部好事多磨的電影就收穫了頗高的話題度,從主演、劇情到票房話題不斷。

拋開這些,故事本身更加值得令人探討。影片導演李玉本身是紀錄片攝像出身,在訪談中也流露出許多明確的心得體會。而在我看來,從無處不在的細節處理、高頻次的意象描繪到細緻入微的人物刻畫,影片的確稱得上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社會紀錄片。

「雨」與「魚」背後的意象化線索表達

籠罩《斷·橋》這部影片的,是灰色的天幕和無休無盡的雨。陰沉的天空訴說著疑雲密布的一樁樁案件,連綿不絕的大雨洗刷掉一些不可見的曾經,也衝擊着幾名主要角色各自壓抑着的內心。從一開始,影片就已經將觀眾包裹於一個不安、驚懼、沉鬱的環境之中。這種氛圍感搭配偏冷色調的畫面,表現張力極強,有一種憂傷與純凈並存的詩意。

高效率的分鏡頭、配樂與道具利用更是影片的一大亮點。每一個片段、每一個特寫物件都有深刻含義,或為線索伏筆或為象徵暗示,對故事的演進起到不可或缺的服務作用。例如故事主場黃雀市,連名字都大有文章;海子的作品《黑夜的獻詩》伴隨男主角孟超走完了探尋自我價值和人生意義的路途,更象徵著他的最終抉擇;聞曉雨追查線索一直使用父親的摩托車,可以看作帶着父親的意志復仇,令人感動;朱方正非常喜歡引用曾國藩的話語,每次犯案手上都因種種原因沾染鮮血,其本性可見一斑。

「魚」作為線索意象同樣是不可或缺的一環。朱方正在案板上拍魚、謀殺甘小漾謊稱炸魚的細節與結尾他反被炸毀的水塔掩埋互相對應。聞曉雨等三人在橋墩里做飯,藍莓突然提出「死魚」這一話題,與孟超對於金魚「到死都困在裏面出不來」的說法以及警察「釣過魚嗎,哪個都逃不掉」的話語關聯,反覆出現的隱喻暗示了人物的終末命運。

此外,影片中有兩段契合年代且深意十足的配樂。在暗色籠罩的曠野,曉雨和孟超兩人輕聲唱着《橄欖樹》,彷彿映照着兩位流浪者無所適從、迷茫無助的心境,隨後二人追查線索,在夜市攤附近聽見的《送別》中播着:「問君去時幾時還,來時莫徘徊」,配合朱方正在黑暗中突然出現的臉,既一曲雙關,表現養父女關係的分崩離析,又早早為令人悲傷的結局作出宣告。凡此細節還有許多,可以說,《斷·橋》的大部分核心要素都藏在獨具匠心的細節設計中,要全神貫注去聽去看,才能真正了解影片所要表現的內容。

但也正是因為全片架構過於緊湊,加上大段刪減,《斷·橋》的敘事節奏過快,連貫性和邏輯性有所欠缺,許多表現故事深層次主旨的鏡頭與細節容易被忽略。顯然,導演想表達很多東西,也很有自己的深刻見解,但最終礙於各方面因素未將這個故事完美呈現出來。完整度不夠高,戛然而止,這是影片的一大缺憾。

黎明黑夜交織下的人性籌碼

《斷·橋》有犯罪、懸疑題材的要素,故事主線卻比較簡單。雖然細節眾多,但其敘事較為平淡,反轉和懸念設計比較容易猜透,離優秀的犯罪懸疑片有一定差距。相對而言,我認為情感上的深入以及對人性的探討才是影片的精華所在,具體表現在對兩個主要男性角色的對比刻畫,以及一系列重要配角的行為設計上。

主角曉雨的養父朱方正,貢獻了全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戲碼。名為「方正」,卻道貌岸然、貪婪醜惡,不「方」更不「正」,開篇在好友聞亮葬禮上充滿腔調的悼詞,就讓許多觀眾有所懷疑。隨着故事的發展,其狠毒偽善、背後關係之複雜更是不斷刷新着觀眾的下限。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可恨之人,更是一個背着沉重包袱的可憐之人,從受利益驅使,殺死好友聞亮的那一刻起,就走向了不歸路。從前期對曉雨真偽莫辨、客套話與安撫並存的「關心」,到甘小漾汽車上的炸藥、面對警察盤問甩給曉雨的嫌疑、抄手攤上恐怖詭異的眼神,他一步步在對自身罪孽的粉飾中走向瘋狂的惡。可悲的現實,深刻地體現了人性在利益交錯下的扭曲墮落。

對其人性塑造最為加分的一場戲,當屬他約聞曉雨過生日的橋段。他本欲在酒杯里下毒,卻因養父女之情最終還是不忍心下手,將毒酒杯棄之不用,在談天中情緒崩潰,抱着曉雨請求原諒;而聞曉雨則一直壓抑着複雜的心情,一直強調只是來過生日,不要提別的東西。我們不難感受到,朱方正在人性和獸性中徘徊,也曾有過僅存的良善戰勝野心和虛偽的片刻,而這良善是建立在自己的利益不受損害的基礎上。但唐「大哥」對他老油條般的引導,以及養女因殺父之恨最終爆發,對他刺出的那一刀,卻讓所有人克制試探的臨界點都被打破。他內心的恐慌和貪婪最終像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湮滅了他最後殘存的一點人情溫度。人性是複雜的,演員范偉的精湛演技,搭配在衝突中不斷躊躇,最終還是沒有擺脫惡念纏擾的發展性人設,將朱方正這個堂而皇之站在陽光下卻滿身黑暗的混蛋,刻畫得入木三分。

海子的《黑夜的獻詩》在流浪少年孟超的話語里出現了至少四次。一次是在舞廳肆意高歌、宣洩情緒,一次是在聞曉雨的摩托車后座咕噥自語,一次是在兩人于山路邊談天的真情流露,而最後一次出現在片尾曲中。縱觀他的出場片段,正是如《黑夜的獻詩》般失落但又帶着某種不可言明的希望。

原名張清冬的孟超,因為殺了欺壓姐姐的村霸逃亡八年,是為曉雨殺父疑雲帶來關鍵性轉折的人物,更是影片中最能打動觀眾心弦的角色。隨他一起出現的,是那個破爛不堪的藏身所,以及懷裡那本姐姐的詩集。同曉雨父親的摩托車類似,這是姐姐留給他的精神依託之一。他的文化水平有限,並不知道自己是正當防衛,於是多年他一直以一個逃犯的身份自居,活在黑夜之中。看起來剛強果斷的他,也在無數個瞬間(如坐在摩托車后座之時)表達過脆弱的一面。聞曉雨像他姐姐,又是八年來在失去色彩的流浪生活里唯一一個讓他感受到愛與溫暖的人,因此,他願意為其獻上自己的全部;同樣,他也擁有少年人淳樸的對於家庭和愛的渴望。影片中唯一讓人感到真切溫情的橋段,是曉雨、孟超和藍莓在藏身所共進晚餐,聞、孟二人的溫情在對藍莓的耐心身上有所體現。中途燈光忽然暗了下去,當孟超重新擰好燈泡,室內的環境光變成了全片罕見的暖色調。此時的畫面里,三個人都露出溫柔的笑容,是影片里最滋潤心靈的一個小插曲,儘管大多數觀眾已經明白了故事的走向——這種沉鬱基調下久違的溫馨更是讓人感到心酸。

孟超是一個擁有純真是非觀念,卻被法則拘束在陰影之下,仍然渴望光亮和詩意的少年。他原本可以不插手這一切紛爭,但仍然自願選擇捲入這場風暴。在劇情表現里,他落魄、孤僻,語言表達能力不佳,有時(尤其是初見曉雨時)顯得有些粗暴,卻擁有着最可貴的道德品質和博愛精神,是全片最讓人有安全感的人物。而這種安全感的來源,是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正義感,和超越自我認知的大愛。與兩面三刀的朱方正相比,他就是一位被放逐的質樸「聖人」。「我有黑夜就夠了,想讓曉雨在白天好好活着」,「此生沒有過好,不期待來生」,面對絕對的命運線,他似乎並未辯解抱怨什麼,甚至已經得知爆破日期並在日曆上作了標記。最終,他用融入黑夜、一同自毀的方式給了心中「美好」——曉雨以救贖與愛,成全她的光明未來。像在黑暗中照出一片光芒的火燭,燃盡自身的光與熱,不起眼地出現,絢爛地退場。比起今年主演的熱劇《重生之門》,演員王俊凱在《斷·橋》中的表現有所突破,那口地道的西南方言親切感十足,與朱方正裝腔作勢的普通話形成鮮明對比,很容易將人帶入情境。

兩名男角色帶着各自的「罪」出場,都選擇在黑夜裡掩藏自己的身影,而根本方式卻有所偏差。雖然最後他們在爆破的水塔中同歸於盡,雙雙消逝在黑暗裡,但從精神層面來講,很明顯一位不斷用骯髒手段妄圖覆蓋不堪過往,從光明的假象里徹底被畏懼、心虛和貪婪引向黑暗,就像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醜態畢露;另一位則用真誠和善良展現了人性的光芒,身為被困的「死魚」,卻將另一條魚引向大海奔向自由,他的靈魂在黑夜中找尋到了自我,得到了解脫與升華。

相比之下,女主角聞曉雨的人設反倒顯得有些「平平無奇」。她和孟超的故事線頗有點《少年的你》中兩名主角的味道,但相比陳念和劉北山的互相烙印、雙向救贖,聞曉雨更像個「工具人」。她的作用主要是使得核心角色產生聯繫碰撞、推動劇情發展,本身缺乏讓觀眾共情的衝突與高光情節。但也正因為如此,其他人物的性格與命運指向,在她的牽線搭橋之下顯得更加強烈,直擊心扉,「後勁」十足,影片「寫人性」的特質也在群像化的演繹里得到深刻展現。

《斷·橋》講的是許多真實存在的法則,是對真善美的追尋、對假惡丑的深思,也是不能以黑白立場審視的複雜人心。形形色色的人在一場意外面前被牽連,生而為人,獨善其身或是置身事外,雪中送炭或是落井下石,脆弱或是堅強、堅定或是飄搖,都會為局勢的變動所左右。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而投身大義則是人性的升華。黑夜與黎明的對抗糾葛之下,人情不過是一副籌碼。這是影片的現實之處,也是提高故事深度的點睛之筆。

海子《黑夜的獻詩》末尾說道:「走在路上,放聲歌唱,大風刮過山岡,上面是無邊的天空。」願每一個被人性羅網束縛,在黑夜中踽踽獨行的人,都能更加勇敢,學會凝視黑暗,在自我審判、在愛與被愛中,脫下沉重的包袱,發現人性的閃光之處,最終找到真正的溫情和救贖,讓美好的心靈掙脫黑暗奔赴光明,朝着天空放聲高歌、恣意生長。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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