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灰狼
世紀之交,集英社的《海賊王》《火影忍者》《死神》先後開更,成為一個時代鼎足而立的「三大漫」,三位70後漫畫家尾田榮一郎、岸本齊史與久保帶人橫空出世,他們聯手開創的那個激情的黃金時代歷時二十餘載,至今未曾落幕。
從精神上而言,這些作品都屬《龍珠》的後裔,三位作者也堪稱是鳥山明的徒子徒孫(雖然久保常說自己的靈感來自《聖鬥士星矢》)。
作為劃時代的鴻篇巨製,三大漫格局宏大、體系森嚴,主要人物富有強力的性格和辨識度,以至於人們很難將它們視為單純的娛樂消費品。
三大漫的同步精進讓日漫更進一層,在於「世界觀」成為了辨析強弱的原則,但這裡也存在誤判,尤其是在中國。
《火影忍者》在中國的如日中天,或許是勝在了海量的奇觀化和爽劇基因,人們可以明確覺察到岸本在後期的黔驢技窮(即便其武器庫確實過硬),但卻無礙其口碑和營收。
《海賊王》在全世界範圍一枝獨秀,是因為有擁抱世界的決心,幾位主角沒有一位是日本人(索隆身上僅僅是日本元素),那個被隱埋的秘密和D之血統成為了一種貼近理論化的驅動機制,尾田至今都不肯透露分毫。
這一點誠然高明,但久而久之讓人厭倦——尤其是足足更新二十五年後還未有完結的跡象,總有點養雞下蛋細水長流的吝嗇感,《和之國篇》遭遇的惡評,則證明了它的世界意義如何被過度強調的本土化所耗盡。
久保帶人的《死神》起先穩坐第三把交椅,特色在於超越性的逼格(包括簡約銳利的畫風),或者說它在心智上更為成熟。
但代價是黑崎一護/石田雨龍這兩個主角的性格未曾企及普遍意義上的大眾認同,並且被整體秩序中的更具個性的藍染、朽木白哉、浦原喜助、四楓院夜一、更木劍八、繭涅利、冬獅郎等人全面蓋過。
到2012年,《死神》的《完現術篇》收視慘淡,導致後續動畫版被腰斬。這一歷史遺憾曾讓許多死神迷扼腕嘆息,將怒氣灑在集英社以及接手該系列的編輯瓶子吉久身上。
但這不是根本原因,動漫本就是優勝劣汰的市場,主角人設的缺乏共情導致了它的日漸乏力,久保身體的異樣(及其慪氣)只是加重了這一困境——《完現術篇》本該是死神世界建構的重要楔子,但卻未能成為扭轉乾坤的伏筆,這導致《千年血戰篇》草草問世,並在遍地爭議中遺憾落幕。
《死神》在十年前已然掉隊,被視為無法與《海賊》《火影》相媲美,期間《進擊的巨人》《鬼滅之刃》相繼成為新貴。
《死神》在市面上蹤影不多,似乎已經成為時代的眼淚,念舊者嘆惋的是此生可能見不到《千年血戰篇》的動畫化,就像諸多女性動漫迷哭悲此生可能看不到《犬夜叉》動畫版的完結篇。
高橋留美子的腰斬不過五年,久保帶人則等了十年,他甚至見證了自己的晚輩芥見下下挪用其(當然還包括富堅義博)世界觀而創造的咒術宇宙輝煌。
期間官方小說《Can't Fear Your Own World》的出版,以及《獄頣鳴鳴篇》沖頂熱搜,都證明了《死神》雖然曾被腰斬,但仍維繫着其精神上的潛能和生機——它當年輸在了一時流量,但從未在世界觀上垮落分毫。
《死神》的動畫重歸,是《千年血戰篇》故事的自身重複,它在骨子裡就是一場友哈巴赫式的復仇,給當下的動漫市場,遞上了一份無形帝國的戰書。
友哈巴赫的恢復和重歸,歷經千年(九百年取回心跳,九十年取回意識,九年取回力量)。如果時間能見真章,那麼我們似乎在十年之後才能明辨久保帶人的世界構想,在不斷的質疑和揣度中,在回憶的思辨中,在官方小說的線索補完中,對其完成徹底的重估。
這裡的重估,也在於重置三大漫的地位,雖然《死神》早期被腰斬劇集且逐出一線,但現實中一個明確的跡象是:遲遲不見完結的《海賊王》前途未卜,《火影》確實被高估了,《死神》確實被低估了。
《死神:千年血戰篇》(2022)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有必要將《死神》拔到更高的位次,但以悲劇維度而論,它卻最為厚實:《海賊》的悲劇刻寫在羅傑和艾斯這種豐碑化的顯在死亡上,《火影》的悲劇潛藏在宇智波家的潛在宿命中,而對《死神》來說,這種悲劇則事關一種彌賽亞的回歸/犧牲,以及俄狄浦斯式的輪迴。
由於《千年血戰篇》已經完結六年,劇情也早已透明,動畫版本的製作都在預期之內,因循舊制,不過不失,但也足夠舊粉高潮了。比如說第一集是理所當然的三板斧:主角團在空座町的回歸;黑崎一護大戰伊邦(滅卻師化的破面);無形帝國給瀞靈廷下戰書。
第一集末尾出現的友哈巴赫,是千年血戰的主角之一,也是本篇的超級Boss,他三句話不離和平,但生殺予奪極為殘暴,動輒取人手臂乃至首級。他的小鬍子和背後巨大威懾性的暗影,似乎隱射了這個角色必然脫胎自希特拉,而他那制服齊整的「星十字騎士團」基本上就是納粹黨了。
第二集的情境,是虛圈由昔日的荒原轉化成集中營式的煉獄,星十字騎士團的基路傑·歐丕(聖文字為J,即監獄)在此生殺予奪草菅人命,與蓋世太保的滅絕做派無異,而在大戰三神獸的過程中,人們不難體察到他超凡的能力以及性格中陰險、狡詐、惡毒的一面。
友哈巴赫與他的星十字騎士團似乎是一種極惡的法西斯視力,他們對瀞靈廷的野蠻衝擊,被原初的粉絲視為殘忍的無仁義之戰。他們摧枯拉朽殺人如麻,將瀞靈廷的絕對至高戰力「零番隊」瞬秒,也成了當年被熱議的「死神戰力之恥」的時代笑料。
這場戰鬥決然殘酷,但觀眾並不買賬,主要是因為幾個設定的問題:1)星十字騎士團諸人雖然戰力驚人,但久保並未給予他們足夠的信息和背景交代,以至於整體的感受相當空洞和模糊;2)主角團敵不過星十字騎士團的成員,友哈巴赫卻在關鍵時刻一個「聖別」送了助攻;3)黑崎一護最後一刀斬殺了終極Boss友哈巴赫,過於潦草,以至於觀眾都為後者死不瞑目。
這些問題,在後續的操作中(尤其是後來出版的官方小說)填上了坑,細數星十字騎士團的諸人,其背景和相關能力,以及聖文字加諸的寓意(他們以26個字母順序被賦予文字,而文字則是能力的首字母)。從系統性和層次而言,他們絕對比當年風華正茂的「破面十刃」強悍得多。
尤其是被賦予了B(Balance)的哈斯沃德,有着賜予無限傷害的「世界調和」之力,但該劇的男二,被賦予了A(Antithesis)的石田雨龍,則能逆轉一切,這兩個奇妙設定意味着兩人可以將對戰無限持續下去,就像伊斯內爾和馬胡特那場幾乎結束不了的、歷時超過11小時的溫網長盤大戰。
由於想建立一個滅卻師的國度,並且純化世界秩序,友哈巴赫被視為一個激進的反人類主義者,至少也是一個尼采超人哲學的扭曲踐行者,他的能力是「全知全能」(Almighty),但我們都明白,現實化的「全知全能」只能以獨裁者的無上暴力而告終。
然而非常有意思的是,友哈巴赫不止是一個希特拉式的惡魔,還是一個俄狄浦斯式的宿命悲劇角色,他的父親是賦予三界秩序的靈王。當他抱住早已化為人彘的靈王,喊出一聲「父親」,並開始吸收靈王身體的時候(之後變成了千眼形態的阿爾戈斯),也就是一個明知故犯的俄狄浦斯之舉。
這一舉措,是消化靈王那個「空王座」,而建立自己無上權力的「實王座」,這是整個《死神》系列中最潛在的政治命題:以極端左翼的獨裁式政權,取代資本主義空王座的軟性政權。就此來說,尸魂界、無形帝國和虛圈屬於不同的政體,虛圈是弱肉強食的原始政體、尸魂界是發達資本主義政體,而無形帝國則是最邪惡的那種政體。
作為友哈巴赫的父親,靈王是資本主義的信仰,他甘心被大卸八塊做成人彘,實際上是為了拯救世人——靈王是信仰,是宗教,以受難為底色,這當然是基督教資本主義世界的根基,或者說靈王就是耶穌。
它掩蓋了建基的罪惡源頭,製造了資本主義「空王座」的民主假象,但事實上,尸魂界的權力還是把持在四大家族的手中,它們代表的,正是今天跨國資本主義的金融巨頭。
以靈王而論,尸魂界是個偽善的政體,人人各盡其力踐行着生產的天職,也不乏有浦原喜助和繭涅利的「技術開發局」這樣的高技術象徵,這正是今天硬件充實保障充沛的資本主義世界。
與之相比,虛圈這個荒涼但純粹的大地,似乎有着更真切的內涵,然而在死神的圍堵獵殺以及滅卻師的無原則屠戮之後,這些僅存的虛圈生靈已經成為阿甘本意義上的「赤裸生命」。
黑崎一護的特殊之處,在於他身上有着死神、滅卻師和虛三者的共同血脈(及力量),這讓他接近於靈王這樣的「全體」。
在官方後續的小說中,黑崎一護是被製作成「新靈王」的第一備選,這當然是無限潛能的象徵,但也同時透射了社會運行的「黑暗」:以弒神並將神的屍體抬上(空)王座來維繫一種統治。但因為黑崎一護「意外」擊敗了友哈巴赫,而後者又吸收了他的父親靈王,友哈巴赫這個這個納粹元兇式的人物以屍體的形態成為了新的神靈。
由此可見,《死神》系列最為精深的部分,恰恰就是《千年血戰篇》發揮到極致的政治內涵——雖然《破面篇》的藍染也有這樣的政治傾向,構成了對尸魂界的強烈衝擊,但歸根結底藍染執行的是資本主義的內部革命,是指出內部虛妄和宗教性欺騙的資本主義再革命,所謂的「崩玉」,是以算法至上的原則來解構基督救世的舊信仰。
在黑崎一護遭遇友哈巴赫的時候,他感到的是一種「似曾相識」,因為友哈巴赫正是其斬魄刀人形化的模樣,這是因為共同的DNA,就像他的體內流淌着共產主義、資本主義和原始主義的混合血液——這種三位一體的均衡,莫不是當代世界(即現世)的均衡。這意味着黑崎一護若不成為世間的守舊信仰(作為人彘的靈王),那麼可能會成為新的彌賽亞。
黑崎一護作為主角,常常備受吐槽,他雖然擁有無上的戰力,但人氣相對於路飛或鳴人這樣的熱血少年來說差得多(他的人氣在整個系列的人物榜中都慢慢從第一名退到十名開外)。
這雖然可以說是一個性格問題,但也是一個態度問題,黑崎一護不夠積極主動,沒有足夠的激情燃點,也沒有所謂的胸懷大志,他是一個特別「實在」的刻畫,他的生命充滿了被動,他的原則就是「躺平」。
這讓黑崎一護成為了一個絕對的「反動漫」的人物,當然也是一個「革命性」的人物,如果對待這個世界(尤其是生命政治)的反抗有什麼行之有效的手段,那麼躺平應該是有效的一種。
久保帶人或許在黑崎一護身上看到了這種特徵,因此抗拒對他的造夢和幻化,也是以此為代價,《死神》贏回了它深邃的世界觀。
這番操作帶着玉石同焚的決心,人氣和收視率的抖降、電視劇集的腰斬令其跌出了熱門行列。然而它的強力回歸同樣意味着一個現時代的抵抗信號:動漫世界觀的深層構建不在於情感性示好,而在於一種冷漠清晰的思辨,這就是《死神》那曾經富有爭議但至今被銘記、緩釋和重新正名的潛能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