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美國如臨大敵的《小丑》, 拷問我們與惡之間的距離

近期,國際上最熱的電影,莫過於《小丑》。這部影片在威尼斯電影節上斬獲了最佳影片金獅獎,上映後打破了多項票房記錄,但也引來了很大的爭議。喜歡它的人認為,《小丑》成功地講述了一個患有精神疾病的中年人,在受盡人情冷暖後,黑化成魔、報復社會的故事,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和深刻的社會意義。但批評者則認為,這部電影題材黑暗,美化了暴力,意圖為極端行為找借口,可能會起到惡劣的示範作用,讓人難言安寢。電影為何會有如此褒貶不一的評論?在被暴力陰雲籠罩的社會氛圍下,它的上映,是不是真的不合時宜?這要從故事本身說起。

(下面有劇透)1.亞瑟·弗萊克是一名職業小丑,患有精神疾病,時不時發出無法抑制的狂笑,與患有精神障礙的母親相依為命。儘管精神困頓、生活窘迫,亞瑟依舊心懷夢想,他立志成為一名喜劇演員,給他人帶去歡樂。為了融入人群,他一邊到福利機構接受免費的心理諮詢,一邊用妥善管理過的微笑表情朝向對他冷言冷語的觀眾。

但上天似乎從來不願善待他。在街頭舉廣告牌做兼職時,被混混欺凌毆打。公交車上扮鬼臉逗小孩笑,被小孩的母親呵斥。每當情緒緊張時,他的狂笑症就會發作,這讓他成為別人眼中的異類,常常招致拳打腳踢。心理醫生也沒有提供他期待中的安慰。每次雷同的程序,重複的問題,讓亞瑟懷疑: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同事假裝支持他,讓他帶着槍工作,轉頭就向老闆告密。亞瑟被炒了魷魚。不難想像,常常置身於至暗時刻的亞瑟,會有怎樣的心境:灰心喪氣,悲觀厭世,抑鬱到極點……

他跟心理醫生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存在過。他在日記本里寫道:死亡才是我生命的最大價值。因為沒辦法僅靠着自己和眼前黯淡的現實活下去,他總是幻想一些甜蜜、熱烈和溫柔的畫面:跟最喜愛的脫口秀主持人莫羅在節目里親密互動,莫羅理解他,讚美他,給他親切的擁抱。跟女鄰居蘇菲有一段浪漫的愛情。蘇菲陪伴他,為他打氣,給他力量;表演時狂笑症發作,他幻想自己像卓別林一樣,用一個機智的玩笑,掩蓋了冷場的尷尬。觀眾屏氣凝神地傾聽他,聽他如何從一個被嘲笑、被人排擠的邊緣人,成為了紅極一時的喜劇明星……

(亞瑟幻想與蘇菲一起逛街)這些美好的、真假難分的幻想,讓亞瑟找到了一個逃避之所,讓他可以將難以承載的負面能量壓抑下去,回到生活的正軌上。但這些壓抑下去的能量並沒有消失,也沒有被凈化,它們被運送到了內心中不易察覺的黑暗角落,餵養着亞瑟體內的另一個人格——小丑。相比於亞瑟的善良、隱忍、剋制,小丑瘋狂、冷血、極端,它貪婪地吸收着各種負面營養,悄無聲息地膨脹,伺機掌控亞瑟。

小丑第一次出場,是在亞瑟丟掉工作、在地鐵上被三位金融男毆打的夜晚。小丑毫無預兆地跳了出來,槍殺了三人。亞瑟感受到了一種釋放的快感,但他人性猶存,不甘心向小丑屈服。他小心翼翼地掩飾內心的混亂,繼續尋求能夠連接他正常生活的紐帶。命運似乎給了他曙光。

無意中,亞瑟發現了母親與哥譚市候選市長托馬斯·韋恩有過一段私情。他推測自己是韋恩的私生子。這一發現讓他歡欣鼓舞,以為多年來苦苦所求的父愛近在咫尺。但真相給了他殘酷的一擊。韋恩告訴他,一切都是他母親幻想出來的,沒有私情,沒有私生子,而且,亞瑟是被領養的。更要命的是,亞瑟得知,他是因為童年時被養母男友虐待,才罹患了精神疾病。接下來,沒有最壞,只有更壞。因為政府縮減了財政支出,原本免費為亞瑟提供心理治療的項目被停掉了。那些曾經保護他的溫情脈脈的幻象,也被現實無情地刺破了:他沒有成名,因為表演時狂笑症發作而被大眾取笑;莫羅不認識他,在節目里拿他失誤的畫面調侃開涮;蘇菲沒有跟他談戀愛……亞瑟全面潰敗,他曾以為他的人生是個悲劇,但到頭來發現是個喜劇——一出被人肆意取笑、把玩、嘲弄的笑話。他失去了與所有人的連接,失去了生命中所有的支點,失去了他賦予生活的夢幻意義。之前,即使備受折磨,亞瑟的人性中依然存有溫良和理性。但這一次,他墮在地上,折斷了這兩張翅翼。內心的小丑俘獲了他,徹底取得了身體的控制權。這一潛藏在暗處的邪惡幽靈,終於如願以償地從極度壓抑的心靈里跳了出來,將文明社會強加於身的道德信念和秩序感通通扔掉。他翩然起舞,步伐輕盈,魅惑妖嬈。他墜入無盡的黑暗,在黑暗中獲得了全然的自由。

而全然自由的結果是,小丑殺了八個人,包括亞瑟的母親、蘇菲、莫羅……小丑由此成名——被憤怒的底層大眾視為反抗精英階層的英雄。在他的影響下,哥譚市陷入混亂,帶着小丑面具的人到處打砸搶殺……2.的確,整部電影充滿了壓抑、暗黑和荒謬感,看不到光明的滲入,看不到鼓舞人心的價值取向,甚至連「正義最終戰勝邪惡」這樣俗套的好萊塢結局都沒有。而且,在主演菲尼克斯精彩絕倫的表演下,成為惡魔的小丑儘管暴力兇殘,但充滿了詭異癲狂的魅力,讓人驚奇讚歎、目眩神迷。

在這一方面,批評者很難不認為,電影在「企圖洗白這種自我陶醉的男性暴力」,把殺人者描繪成反抗黑暗、反抗不公的「英雄」,而那些潛在的犯罪者,則會在這種顛倒黑白的讚譽中獲得暗示和激勵。更何況,這種擔憂不乏現實依據。在今年前8個月,美國已有19宗造成超過4人死亡的大規模槍擊案。其中,八月份的一起槍擊案,造成了超過30人死亡,肇事者自稱「小丑」。更不用說,7年前,電影《蝙蝠俠:黑暗騎士》的首映夜發生的「奧羅拉」槍擊案,兇手借「小丑」之名,在電影院拿槍肆意地掃射人群,造成12人死亡、70人受傷。

因為有前車之鑒,這次《小丑》上映時,美國警方嚴陣以待。多個影院門口派警察駐守。多家影院宣布,觀眾入場看《小丑》時,不能戴面具,臉上不能有彩繪,不能攜帶引起觀眾不安的道具入場。還有的影院乾脆取消了上映。面對種種爭議,導演菲利普斯表示很受傷。他固然理解公眾對槍擊內容的敏感和焦慮,但也堅持認為不能把失控的社會問題歸結到電影本身。他說——「這部電影講的是缺愛、童年創傷和缺乏同情心的世界……我們儘可能地在最大程度上刻畫出真實的世界,這樣,作品才能擊中我們的痛處。」

(《小丑》導演和主演)誠然,不能排除,可能一些處在類似精神處境的人,在電影中獲得靈感,效仿小丑的行為。但如果撇開美國特殊的社會背景,就我個人的觀影經驗來看,電影並沒有刻意美化暴力的傾向,而是刻畫出了某種我們熟知的「真實」。因為真實,所以你很難不對亞瑟產生共情,畢竟他的遭遇,也是普通人的遭遇,他的痛苦,也是普通人的痛苦,所以我們能輕鬆讀懂他厭世的心理、幻想的傾向、經常的絕望和對溫情的饑渴,心疼他慘淡的命運和極致的孤獨。

但當你看到一個個人慘死於他的槍下,你還是會被那種嗜血的、不受約束的瘋魔人性嚇得膽戰心驚。你不會像看升級打怪的爽片一樣,感受到弱者報復的快感;不會把小丑的黑化,當作是一次熱血沸騰的絕地反擊——畢竟,那些嘲笑、陷害、欺騙他的人再可惡,也不至於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你更不願意看到一個小丑橫行、打砸搶殺的世界——那簡直是一個殘暴的魔窟,人類彷彿提前來到了地獄。所以,觀者很容易陷入矛盾:你同情亞瑟,因為在亞瑟的經歷和心路歷程中,或多或少能看見自己的影子,甚至由此意識到內心中同樣存有的、某種蠢蠢欲動卻難以言說的慾望。但另一方面,你又萬萬不能接受他非人性的行為。而這一難解的矛盾,勢必將人推向沉重的思考:是什麼讓一個人走向徹底瘋狂?魔鬼的種子,是個別人的特有選項,還是潛伏在所有人身上?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我們人與生俱來就有攻擊性,這是一種無法以理性衡量、難以克制的破壞慾望,是一種內在的深層的黑暗本性。只不過文明把這種原始的慾望壓抑了下去。但慾望越被壓抑,壓力就越大,如果能量得不到釋放或轉化,最後可能會爆炸,造成巨大的毀滅。從這個意義上講,小丑並不是亞瑟的獨創,他存在我們每一個人心中。小丑似的瘋狂,不只是個別人的扭曲異化,也可能是集體的歇斯底里。曾經,面對納粹對猶太人的屠殺,作家弗里德曼說——「人的形象已經不可能光艷美麗如初,我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誠實、勇敢地面對人的形象的黯然失色,在儘可能肯定人性的同時,不要忘記非人性幾乎抹殺了人性的力量。」如今,這句話依然適用。電影《小丑》只不過再次提醒健忘的人類:要去認識人性的黑暗面;去解釋在何種情況下小丑會不斷地膨脹成長,最終奪去我們的身體和意志;而我們可以用什麼樣的方法來馴服小丑。就拿亞瑟來說,他之所以更容易被小丑俘獲,是因為經歷過童年重大創傷的人,壓力系統會變得非常敏感,比普通人更難承受挫折、失敗和排擠,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必然會成為小丑,必將滑向黑暗的深淵。亞瑟也曾積極融入人群,也曾努力給人送去歡樂,如果他能被環境認可,他沒有被同事陷害,沒有失去工作,如果周圍的人能夠給他多一些鼓勵,如果社會能夠給他這樣邊緣人士更多的支持,如果他幻想的溫情畫面都真實存在,或許他就不會被絕望壓垮,小丑也不會有出來的機會。以色列作家奧茲在《愛和黑暗的故事》說:「一點邪惡,人與人之間就像在地獄一樣;一點點憐憫,一點點慷慨,人與人之間就像天堂一樣」。因為人性的複雜,因為文明的脆弱,在灰暗壓抑的環境中,在人性幽微閃爍時,我們更要努力付出愛和溫情,用人性的光輝驅散人心中無邊的黑暗。這是我們的出路,也是自我救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