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爛尾樓的人:單親媽媽身背房貸租不起房,有人花光積蓄未能入戶

昆明「別樣幸福城」四號地塊,5年前爛尾。

爛尾樓,常常因乏人問津而漸漸被遺忘。昆明一座5年前便停工的爛尾樓盤,因有了人氣而備受關注。

今年5月以來,30多戶居民陸續住進昆明巫家壩CBD的一個爛尾樓盤。他們都是六、七年前在這裡買了房的業主,大多是在昆明打拚多年的普通人。各自生活的現實境遇,加上今年疫情的影響,無奈之下他們只能突破對生存空間的底線,住進爛尾樓。

爛尾樓里的一副對聯。

這個爛尾樓盤名為「別樣幸福城」,位於巫家壩CBD西側,是昆明市官渡區2011年啟動的棚戶區改造項目。2015年初,該項目4號地塊陷入停工,其中包括12棟主體已封頂的樓房,1243套住宅。

住進不通水電不通電梯的「別樣幸福城」幾個月了,業主們似乎已習慣這裡的生活。閑時他們聊天打牌,唱歌跳舞。只是他們心裏仍盼着哪天真的能收樓,體會真正的幸福。

拮据的單親媽媽再租不起房

陳艷春在爛尾樓樓下開闢的菜地里施肥。

陳艷春是第一位搬進「別樣幸福城」爛尾樓的業主。她是單親媽媽,身上背着每月4000塊的房貸。

搬進爛尾樓以後,她在裏面養雞、種菜,還做大鍋飯。業主中有人對她既佩服又心疼,不時給她送去生活必需品。

陳艷春祖籍四川,小時候常年跟着做水果生意的父母生活在西藏,因為喜歡昆明的氣候,七年前決定來到昆明定居。

2013年初,她在當地朋友推薦下在「別樣幸福城」買下了一套60平米的一房一廳。

陳艷春的女兒穿着新買的美人魚泳衣。

買房以後,她一直住在「別樣幸福城」周邊的城中村裡。這一帶由於毗鄰當年的巫家壩機場,距離昆明火車站直線距離只有4公里,是很多初到昆明的外地人選擇的落腳點。

過去7年,陳艷春的家庭經歷幾次劇變。女兒剛滿一歲,丈夫跟她離了婚;父親在4年前的一次車禍中受重傷失去了勞動能力,治療費花光了家裡的積蓄;今年年初,她跟朋友合夥開的小餐館,在疫情的打擊下徹底關了門。

今年5月18日,陳艷春的出租屋合約到期,因手頭拮据,無力繼續支付房租的她最終決定搬進爛尾樓。

夜裡的「別樣幸福城」四號地塊。

爛尾樓在起風的夜裡顯得格外陰森。「大風在外面颳得呼呼作響,空地上人頭高的野草像活了過來似的。」

剛搬進爛尾樓的頭兩個星期,陳艷春住在小區工棚里。頭幾天,她幾乎都要熬到早上6點才敢閉眼睡覺。這個小區樓層設計,一層是地下室,二層以上才是住宅。因電梯不通,她連樓都上不去。後來搬進來的人多了,合力把各棟從一樓到二樓的樓梯搭好,才可以搬進樓裏面。

後來陳艷春從市場買了十幾隻小雞,養在工棚外面的空地上。當時昆明正值雨季。第二天晚上,一場大雨把小雞淋死了一半,她大哭了一場。

爛尾的小區還沒修排水系統。5月底,一場連夜雨淹進了陳艷春睡覺的工棚。陳艷春醒來發現水已快漲到床頭。看着被水沒過的牆面咕嚕咕嚕冒着氣泡,陳艷春心裏一沉。她意識到自己買的房子這些年來已經歷了不少風吹雨打,如果再不復工,可能真的再也沒有機會了。

陳艷春開闢的菜地。

住進爛尾樓一周後,陳艷春把長在樓下空地的野草除了,在上面種了菜苗。菜苗很快就長出了新葉,爛尾樓煥發出一絲生機。

陳艷春最近在一家足療店找到了工作,夜班經常要上到凌晨4點。平日里女兒託管在幼兒園,周末才帶在身邊。

陳艷春在收拾自己那一棟的「大堂」,給沙發鋪上罩子,在桌上擺了花。

每到周末,她就把自己住的那一棟的「大堂」收拾得一塵不染,給沙發鋪上罩子,在桌上擺了百合。夜裡,對面巫家壩CBD發出的藍色燈光會映在百合的花瓣上。她說:「每次回家看到這道光,就好像看到希望。」

6月以來,陸續有四號地塊的業主搬進爛尾樓。他們都是在昆明打拚多年,把畢生積蓄投入到這裡的普通人。現實就擺在那裡,他們不得不突破各自生存條件的底線,住進沒有水電、雨淋日炙的爛尾樓。

咬牙買樓他成「最孤獨的人」

卯勇站在卧室的飄窗上。

受疫情影響,卯勇今年上半年幾乎沒有收入。兩個月前,他帶着老婆和兒子住進了自己買的爛尾樓。

那是一套位於18層、東北朝向的兩房一廳。卯勇把床、桌椅、飲用水和煤氣灶搬進了爛尾樓。每天夜裡,他回到這裡吃飯、睡覺。

住在爛尾樓的夜裡,卯勇喜歡趴在窗戶護欄上看遠處燈火通明的巫家壩CBD。周邊林立的樓群當中,似乎只有他一家亮着燈。這是他來到昆明的第13年零兩個月,卯勇稱自己為「昆明最孤獨的人」。

卯勇家的客廳。

卯勇老家在貴州威寧的一座大山上,那裡至今未通公路。小時候家裡種馬鈴薯和玉米,一大家人只夠吃半年,他的三個長兄不得不早早外出打工謀生。

四兄弟之中,卯勇最愛讀書,小時候曾考過縣裡的第一名。家裡都指望着他將來能考上大學。然而母親、大哥和二哥的相繼離世,使他不得不提早放棄讀大學的夢想。

卯勇還記得初二暑假跟着二哥去箇舊的一個金礦拉礦石的經歷。因為力氣小,他每天要比別人多上下十幾趟。躺在洞口休息的時候往天上看,才發現礦洞有十層樓高。那年夏天,礦里出了事故,二哥沒能逃出礦洞。帶着二哥的骨灰和3000塊補償費,卯勇一個人坐車回家,一路上「眼淚只能往心裏流」。

2006年6月,剛剛結束高考的卯勇隻身來到昆明,很快就在菜市場找到一份搬運的工作。他從小吃慣苦,一個人能幹兩個人的活。工作不到一年,工資從300漲到800。來到昆明的第二年,他跟工作中認識的姑娘結了婚,兩個人在巫家壩機場西側的城中村安頓了下來。

2014年,卯勇兒子5歲。為了讓兒子來年能讀上公立小學,他用所有積蓄交了首付,買下了「別樣幸福城」四號地塊12棟18樓的一套89.26平米的兩房一廳。購房合同上的收樓日期為2015年4月。

打工20年買房只為在城裡落戶

代金紅和太太坐在卧室的窗台上。

代金紅的老家會澤(屬雲南曲靖市)去年曾因十萬人異地脫貧的壯舉上過《焦點訪談》。在脫貧政策的幫扶下,代金紅所在的村子去年家家戶戶都走出大山,住進了縣城裡的新房。唯獨代金紅因在城市裡有購房記錄,而被排除在幫扶名單之外。

因為在「別樣幸福城」買了房,代金紅錯過了一套縣城裡100平米的新房子、孩子的教育補貼、全家人的醫療報銷補貼,以及由政府安排的就業機會。

他覺得自己一輩子什麼好事都沒趕上,是因為吃了沒文化的虧。代金紅小學只讀到三年級,20年前就從老家來到昆明打工,一直從事建築行業的工作。

代金紅人生中的兩個高光時刻,第一個發生在2013年:他在「別樣幸福城」買了一套106平米大三房;第二個發生在2016年:女兒通過了雲南師大附中的小升初面試。

2017年,因為房子爛尾,代金紅一家的昆明戶口沒了着落。受限於當時的政策,他不得不把正在讀初二的女兒送回老家。學校老師替他女兒感到惋惜,勸他再想想辦法。然而橫亘在家鄉和城市之間的那座大山,代金紅至今還沒能翻過去。

今年年初,代金紅的客戶破了產,欠下的工錢徹底沒了着落。6月中旬,他帶着老婆兒子住進了爛尾樓。「但凡有點辦法,都不想讓孩子住進來。」現在他最擔心的是,小區不通電,家裡太陽能燈的亮度不夠,影響兒子的功課。

老伴臨終前仍惦記未收的樓

黃麗華第一次站在自己為兒子買的婚房的門前。

黃麗華最近看了新聞才知道自己買的房子「鬧出了大事」。她原本以為,樓盤停工只是暫時的,過幾年自然會好起來。自從看了新聞,黃麗華一夜一夜地睡不着。

黃麗華今年67歲,昆明人,退休前是一名財務。2013年,她和老伴在「別樣幸福城」全款買了一套一房一廳,作為給兒子的婚房。到了2016年,房子還沒收,兒媳婦就跟兒子離了婚。兒子離婚後沒過多久,黃麗華的老伴因病去世,臨終前仍惦記着沒收樓的房子。

今年8月6日,黃麗華第一次走進自己買的房。房子的客廳和卧室都朝南,採光特別好。「要是沒有爛尾,這房子住着多好啊。」她不由得感嘆。

她在新聞里得知住進爛尾樓的業主越來越多,自己也動了念頭,特地來實地察看。然而當她看到樓道里漆黑的電梯井,心裏就打了退堂鼓。

黃麗華的兒子今年43歲,偶爾在外面接些包裝設計的活,一直沒有固定工作,前陣子為了還債倒騰信用卡,徵信被拉黑了。母子兩人在圓通山附近租房子住,每個月靠她的退休金維持着。

黃麗華小心翼翼地走出爛尾樓,無奈地說:「孩子四十幾歲人了還沒結婚,房子要是再不修好,一生就毀了。」

夫妻雙雙失業只能住爛尾樓

爛尾樓住戶劉萍。

每天早上起床,劉萍都會把窗帘束成一個對稱的倒三角。窗帘的背後,是三面環繞的鋼筋水泥外牆。

劉萍和丈夫今年雙雙失業。丈夫最近回老家石林照顧父親。她帶着女兒搬進了爛尾樓。

劉萍記得2013年交房子首付的時候,四號地塊已經開始在挖地基。當時房子建的速度很快,幾乎每隔一個禮拜增加一層,眨眼間就封頂了。

2014年春節,她發現工地沒剩下幾個工人,以為工人只是回家過年了。售樓部的工作人員當時還耐心地回復她:「沒事的,再等等,很快就會動工了。」

2014年底,四號地塊徹底停工。劉萍和其他業主開始四處反映情況。從12345熱線到房管局、住建局、街道,甚至更高的政府主管部門,相關單位和部門他們都已逐層跑遍。

劉萍和丈夫以前都從事旅遊行業。原來一家三口在民航小區有套六十多平米的小房子,後來有了小女兒,劉萍希望一家人能住寬敞點,就把原來的小房子賣了,在「別樣幸福城」買了一個151平方的大單位。那時候她42歲,想着趁着年輕早點把房貸還清,貸款只辦了十年。

買「別樣幸福城」之前,劉萍特地去核實過樓盤是否五證齊全。她深信有政府頒發的這些證件,房子就是十拿九穩的。哪怕暫時停工,早晚也會有人出面解決。

距離合同上的收樓日期已經過去5年,「別樣幸福城」12棟未完工的高樓依然原封不動地佇立在巫家壩CBD的西側的主幹道旁。劉萍的希望已經在等待中一點點消耗殆盡。

「每天閉着眼想的是這個爛尾樓,睜開眼想的也是這個爛尾樓,想搬進新房子都快想瘋了,真的希望時間可以倒流。」

晚飯後劉萍和高桃花(左)在手機伴奏下跳舞。

晚飯喝了點酒的劉萍和高桃花(左)在手機伴奏下跳舞。高桃花之前跟女兒寄居在她照顧的孤寡老人家裡,為了買這套房子,她跟唯一的親妹妹前後借了13萬,這筆錢她恐怕短時間內都還不上了,現在跟妹妹隔閡越來越大。

劉萍房間里的鬱金香。

住進爛尾樓的第三個月,劉萍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生活。白天她和其他留守的人一起搭夥做飯。晚上她們會在工地門口聊天打牌,有時候甚至唱歌跳舞。然而爛尾樓里的美好是易碎的,天一下雨,小區就會變成澤國一片。

劉萍今年48歲了,她意識到自己已沒有能力再買第二套房。生活在爛尾樓里不是長久之計,她始終希望最後能有人管管她們,幫助她們住上一棟正常的新房。

家人反對獨自搬來的「工程部長」

小區里,和劉萍有相似經歷和想法的人不少。他們大多數是因別無選擇搬了進來。

小區入口的取水點。

定勇(化名)和兒子。今年38歲的他,來自貴州畢節,目前一家四口住在爛尾樓,大兒子在學校讀書,老婆白天在家帶小兒子、帶幫大家做飯,他晚上則出門跑跑代駕。

準備搬進11棟的李紅梅。李紅梅今年50歲,昆明人,在城中村裡有自己的宅基地房,房子是買給兒子的,她說兒子出身城中村,沒房沒車很難結婚。

楊志興幫新來的業主搬傢具。他是昆明人,今年54歲,以前跑過車、搞過建築,爛尾樓里的幾乎每扇門都是他負責安裝的,業主稱他為「爛尾樓里的工程部長」。

楊志興回到自己住的房間。今年6月,他不顧家人反對,一個人搬進爛尾樓。跟大部分業主不一樣,他在昆明還有房子,搬進爛尾樓是為了給自己討個公道。

住在5棟13樓的周琴。周琴在城中村開小賣部,丈夫開摩托車搭客。夫妻在昆明打拚十多年,一直住在城中村,一直夢想在大城市裡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不再寄人籬下。

在爛尾的毛坯房之間玩遊戲的孩子們。

張學英和她的孫子。張學英以前在自家樓下開超市,後來政府征地房子被拆,為了減輕女兒負擔,和老公住進了爛尾樓。女外在外上班,她在爛尾樓裡帶孫子孫女。

李學先和兩個月大的小兒子。李學先來自雲南楚雄武定,為了買這套房花光了家裡老人的積蓄。他以前在一家玉石商店做銷售,商店從今年大年三十開始關門,至今未開。目前他偶爾能接到一些跑車的活,「每個月還要還2300塊房貸,住進這裡以後壓力減輕了很多」。

爛尾樓中午的大鍋飯。白天留守小區的人不多,他們就AA制吃起了大鍋飯。

後記:

有住進爛尾樓的業主稱,2017年,「別樣新福城」業主們集體向法院申請仲裁。昆明市仲裁委員會裁決,開發商向購買該爛尾樓盤的商品房業主支付每月1500元的逾期損失。

幾個月後,昆明中院又下發執行裁定書,稱開發商未履行賠償義務,且經查詢無財產可強制執行。

中國執行信息公開網目前顯示,「別樣幸福城」的開發商昆明佳達利公司及其相關的昆明曉安拆遷公司均被列為失信被執行人。

采寫/攝影:南都記者 張志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