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8.8,這部頂級陣容的《戰場上的快樂聖誕》,最適合聖誕看

2019年的最後一個月,註定屬於日本頂級音樂大師坂本龍一(下文簡稱「教授」)。

先是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定檔全國藝聯專線上映,

再是教授本人開通微博賬號,嘗試着用生澀的中文與網友問好。

隨後,一部30餘年前由他主演並作曲的經典電影,亦被廣大影迷重新憶起。

那是一部凄美、動人的作品。

自從看過它,縱使時光飛逝,每當聖誕將至,回蕩在我耳邊的,都唯有情真意切的一句: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戰場上的快樂聖誕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導演:大島渚

編劇:勞倫斯·凡·德·普司特 / 大島渚 / 保羅·梅爾斯貝格

主演:大衛·鮑伊 / 湯姆·康蒂 / 坂本龍一 / 北野武

上映日期: 1983-05-28(日本)

片長:123分鐘

影片由日本新浪潮代表人物大島渚(《感官世界》《御法度》)執導。

豆瓣評分8.8,超過50%的觀眾給出了五星好評。

影片不僅入圍第36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還被《電影旬報》評為日本電影1983年度十佳第二名。

相比起在海內外收穫的諸多獎項和不俗口碑,這部影片最為人稱道的,還屬其在多重意義上實現的層層「突破」。

無論是以當年的眼光還是今天的視野來看,它都宛如一場大膽的實驗,具有劃時代的價值。

首先,就陣容而言,本片堪稱名副其實的「有生之年」系列。

它既是大島渚首次接受海外投資、在海外實地拍攝,並起用非日本籍演員及工作人員的影片。

也是教授和北野武的電影首秀,還是教授譜寫電影配樂的處女作。

從左至右分別為坂本龍一、大島渚、北野武

更難得的是,除了玉樹臨風的教授和初出茅廬的北野武,就連當時已成國際搖滾巨星的大衛·鮑伊(下文簡稱「寶爺」)也加盟了本片,擔綱重要角色。

才華與顏值齊飛的教授和寶爺雙劍合璧,本片的話題度自是不在話下。

不過,選定坂本龍一和大衛·鮑伊飾演主角絕非金石之計。

相反地,這是大島渚在兩人身上下的注——

一場成則事半功倍,敗則滿盤皆輸的賭注。

顯然,身為音樂人,他們的演技是硬傷,無法和職業演員相媲美。

寶爺此前有過出演電影的經驗,在本片中的表現,倒算是可圈可點。

《天外來客》劇照

但教授就不一樣了。

初次「觸電」的他,甚至不知道演員是要背台詞的,還天真地以為會有人站在一旁舉着牌子提示。

由於功課做得不到位,他在片場動不動就把大島渚氣得夠嗆。

演起戲來也「做作」得很,瞪眼、嘟嘴、瞎使勁兒是常有的事,可愛、可笑又可氣。

坂本龍一浮誇演技大賞

某種程度上,他就是整個劇組最「危險」的不確定因子。

但大島渚最「敢」的,還不是邀請毫無表演天賦的坂本龍一出演主角。

而是選擇把英國作家勞倫斯·包斯特的小說《種子與播種者》(又名《俘虜》)改編成電影。

這本書將二戰背景、同性之戀與文化反思雜糅在一起,具備着層次豐富的意涵,觸碰着深不見底的禁忌。

拾取這個「危險」的題材,更加需要勇氣。

這是一個蕩氣迴腸、哀婉悲涼的故事,發生在1942年聖誕節前後、位於印尼爪哇島的日軍戰俘集中營

集中營由陸軍大尉世野井(坂本龍一飾)和原上士(北野武飾)協同管理。

儘管同為日本軍官,兩人的性情和涵養卻大相徑庭。

這從正片的第一場戲便可以見得。

影片始於一件醜聞。

朝鮮警衛金本在夜晚巡邏時,溜進荷蘭士兵德榮的牢房,被抓了個正着。

在恐同情緒瀰漫的集中營,斷袖之癖乃是大忌。

為此,原上士擅自決定處死金本。

但僅僅是處死,遠不夠表達他的鄙夷,他還要用最下流的言辭,反覆地羞辱金本。

更有甚者,他命令金本當眾「演示」,情景重現。

眼看着金本就要屈服於原上士的淫威,向顫顫巍巍、驚魂未定的德榮爬去。

精通日語的英軍俘虜勞倫斯(湯姆·康蒂飾)適時地站了出來,阻止了眼前的鬧劇,也喊來了不遠處的世野井。

世野井的出場,無疑是驚艷的。

當他身着武士服從容走來,那身姿挺拔、步履堅實的樣子會讓你覺得他是個天生的軍人。

領袖氣質無與倫比,男子氣概毋庸置疑。

但在景別切至特寫後,這份印象多半會有所轉變——

劍眉星目雖不乏英武、霸氣,但也着實比想像中的來得俊俏得多,稱之為「俊美」亦不過分。

反正,不管怎麼看,世野井都和粗暴、強悍,弔兒郎當、喜歡挑釁,笑里還透着一股子狡猾跟猥瑣的原上士不同。

他理性、精幹,不苟言笑,不怒自威,是青年才俊,更是謙謙君子。

這場戲是個引子,勾勒出原上士和世野井的形象,描摹出軍營里同性戀盛行的風氣,也為後續的主線情節埋下了至關重要的伏筆。

但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頭。

迅速處理完金本一事後,世野井趕赴巴達維亞參加軍事會議。

在那裡,猝不及防地,他對被俘的英國陸軍少校傑克·希利亞斯(大衛·鮑伊飾)一見鍾情了。

在軍事法庭上,我們得以知曉,原來孤軍奮戰的傑克是為保全無辜的村民才主動投降的。

審判的全程他都堅稱自己無罪,沒有一絲畏懼或讓步。

傑克英俊的樣貌第一眼就將世野井吸引,其後表現出的非凡膽識更叫他着迷。

於是,他當機立斷,救下了傑克,並把他帶回了戰俘營。

在戰俘營,世野井對傑克關懷備至,愛慕之情溢於言表。

當勞倫斯試圖扶起倒在地上的傑克,反被金本教訓。

他所做的是立刻衝上前去,憤怒地鞭打金本。

為了傑克,他可以暫時拋掉理智。

當他深夜跑去看望熟睡的傑克,也只是遠遠地站在一邊,不願驚擾。

手下走近些,照照傑克的臉,確認無事,他就安心了。

看着傑克,他的目光可以變得溫柔至極。

當勞倫斯說,他練習劍道時發出的叫喊聲,讓俘虜們感到不安了,他率先關心傑克有沒有受到影響。

不論何時,他的心都在傑克那裡。

此外,他還向勞倫斯「請教」了許多有關傑克的事。

從勞倫斯的口中,他了解到,傑克是真正的戰士,一名戰士中的戰士。

然而,集中營逼仄、壓抑的環境和根植於世野井內心深處的軍國主義思想,絕不允許任何真摯、自由、個人化的情愫生長。

所以,即便沒人敢對他指手畫腳,但悲哀的是,他仍會下意識地自我規訓。

自我規訓的手段說來荒謬,卻是對武士道精神最忠實的貫徹——

讓金本在眾人的注視下切腹自盡。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金本被介錯人一刀斬首的同時,德榮也咬舌自殺了。

此後,劇情急轉直下。

如果說傑克的出現,是在世野井死水般的心頭掀起了微瀾,種下了一顆象徵著人性、私慾,以及一切美好雜念的種子

那麼,德榮的死亡就是把結局推向萬劫不復的關鍵。

世野井此舉引起了傑克的不滿,他開始公然反抗世野井。

又是給被禁食的俘虜偷帶饅頭,又是採花、點蠟燭悼念德榮,又是大張旗鼓地帶領大家高唱聖歌。

他竭盡所能,挑戰日軍的底線。

一氣之下,世野井把傑克關了禁閉,也給勞倫斯判了死刑。

故事進展到這裡還不算完,但已經足夠「出格」了。

這部帶有「同性」標籤的戰爭片是如此地野心勃勃,以至於它的每一道講述都孤注一擲、視死如歸地衝撞着那根深蒂固,幾乎是堅不可摧的禁忌。

(*前方劇透預警)

擺在明面上的,首先是世野井對傑克的愛戀。

這再明顯不過了,就連他的勤務兵也看得一清二楚。

把傑克關起來後,世野井每晚依然會假借巡邏之名前去探望他,還送給他貼身的毛毯。

世野井的心思早已被他攪亂了。

所以,為了恢復原有的秩序,勤務兵帶着必死的覺悟突襲了傑克。

但傑克沒有死,世野井又救了他一命。

茫茫夜色下,當世野井擋在傑克的身前,讓原上士的槍口對準自己的胸膛,無異於將這份此前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愛意正式地昭告天下。

這也許無關勇氣,只是本能,但本能是不會說謊的東西。

我相信,那一刻,世野井一定也在傑克的心裏種下了一顆種子,一顆原諒與救贖的種子。

果不其然,影片的最後,這顆種子結出了果實。

那是全片最震懾人心的那一幕。

是當心煩意亂、氣急敗壞、徹底失控、瀕臨崩潰的世野井即將處決拒絕交出武器專家名單的英軍指揮官時,傑克走到他的近前,在他雙頰烙下的驚世駭俗的吻。

這吻既包含着安撫的意味,也實現了對其失落靈魂的救贖。

世野井當然可以赤裸裸地憧憬傑克,不受旁人責難,只遭信仰折磨。

因為他是統領戰俘營的軍官。

但德榮不行。

他是俘虜,他是小兵。

他喜歡同性,可面對原上士的質問,卻也只能拚命地否認。

不然,他必將成為眾矢之的。

種種細節都暗示着,他對金本是有感情的。

金本幫他包紮傷口,他說金本人好。

世野井鞭打金本,他試圖阻攔。

看到介錯人揮起長劍,他便跪倒在地,陪金本上了黃泉路。

但他至死也沒能把心意說出來,他至死都不肯承認自己是同性戀。

在當時的日本軍營,同性戀確實是一大禁忌。

軍國主義極度崇尚武力,戰士們往往把同性戀傾向視為某種會削減男性氣魄的事物。

在他們看來,諸如陽剛、神勇一類的特質都與同性戀統統無關。

所以,軍隊用強權壓制同性戀,用酷刑懲罰同性戀。

在制度的懲戒下,同性戀群體自身也被強烈的羞恥感所困擾。

片中,世野井正是被那股道德上強烈的自我厭棄感,所挾持的可憐人。

讓他驚慌失措、痛不欲生的並非感情的難以啟齒,也非他人的冷眼相待,而是從心底滋生,又不斷迴流的厭惡和憎恨。

他的剋制和偽裝每秒鐘都傷害着自己。

當這種痛苦實在無法承受,無以排解,他才轉向外界,企圖用無端的殺戮將體內的「淤血」傾瀉而出。

如前文所言,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幫他懸崖勒馬的是傑克的吻。

被親吻的瞬間,他是喜悅的,也是羞憤的。

那兩個吻,一個融化了他結冰的心,一個擊碎了他篤定的信念。

他的身軀變得輕盈而柔弱,無力地向後倒去。

儘管有失體面,但好在得救了。

傑克壓下了他蓄勢待發的「惡」,用自身的毀滅給了他啟示和解脫。

但如果你以為戰俘營扼殺的只有愛情,就大錯特錯了。

一個殘酷的事實是,在立場的敵對和觀念的衝突面前,任何發自真心的情感都難以維繫。

友情,亦如是。

片中,原上士和勞倫斯在目睹世野井與傑克的禁忌之愛從萌芽走向凋零的過程中,也結下了深厚而複雜的情誼。

這雖是一條暗線,卻直指原著的核心。

不同於世野井的默默無聞、眉目含情,這二人的交往相當直截了當,是通過幾次閑談呈現給觀眾的。

每一次閑談的話題雖不盡相同,但總圍繞着「羞恥」二字打轉。

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一書中,詳細解說了日本民族性格的矛盾性或曰兩重性,並將日本的文化類型定義為「恥感文化」

換言之,他們的高度自律、彬彬有禮、謹言慎行和不卑不亢的原始動力皆在於一個「恥」字。

但催生恥感的並非內心的準則,而是外界的規制。

其實,東方國家的社會大多由恥感文化主導,中國也不例外。

在意他人的評價,害怕自尊心受到侵犯,懷有極強的集體榮譽感是其主要特徵。

在日本,尤其是二戰時期的日本,戰爭對人的異化更使得以上諸種顯露無遺,以致病態。

正因如此,言談中,原上士才總是不由自主地把話題扯到「羞恥」上去。

喜歡男人,羞恥;求人幫忙,羞恥;

甘做戰俘,卧薪嘗膽,簡直是奇恥大辱。

關於被俘後的做法,他們有着截然不同的觀點。

原上士覺得,自我了斷是唯一正確、值得敬佩的抉擇。

軍事法庭上,陪審官也說過,日本軍人寧肯犧牲也不願投降。

所謂忍辱負重,不過是貪生怕死的借口。

但勞倫斯認為,尋死才是懦夫的行為。

只要活着,就有翻盤的可能。

對於戰爭而言,贏家永遠是笑到最後的那方。

這場氛圍異常輕柔、溫馨的深夜交心點出了影片的題眼之所在。

至此,我們終於明白,原著作者真正想要探討的是東、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

而可貴的是,在此基礎上,作為日本人,導演大島渚還深刻地反思了日本民族的劣根性。

原上士說,自打17歲參拜了神社,他就把生命獻給天皇了。

幾乎每一個日本士兵都是這樣。

在軍隊,所有人效忠天皇,嚴格遵循指令行事。

只有「集體」這個空泛而富於威懾力的概念,鮮活的「個體」並無生存空間。

正因極端強調和推崇「集體」的優先級,日本才為軍國主義提供了溫床。

集體的迷狂如同泥沼,把人淹沒,沒法逃脫。

哪怕是世野井這種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對西方文化頗有見地的英才也插翅難飛。

但和別人不一樣,自始至終,他至少都在苦苦掙扎。

傑克到來前,他本就人性未泯。

他堅持以公正、平和的態度對待戰俘,從不像原上士那樣動用武力。

傑克到來後,他的慾念也被喚醒了。

每一次看望,每一回破例,還有被傑克牽動的每一絲心緒都成為其個體性凌駕於集體意識之上的表徵,彌足珍貴。

他還暢想着,若能邀請戰俘營的大家到他故鄉的櫻花樹下賞花、飲酒,該是何等的美事。

此刻,他放下警覺,展露笑顏,放鬆的姿態是那麼無邪。

在此意義上,教授稚嫩、彆扭的表演倒是和角色的塑造相得益彰。

透出一股子渾然天成的靈氣,也使影片看來稜角分明、毫無匠氣。

大島渚的這招險棋真可謂劍走偏鋒、出奇制勝了。

總之,傑克大概也看出了世野井是值得拯救的人,才以吻獻祭了自己,化解了僵局,賜給他新生。

唯獨可惜,直到最後,世野井和傑克都沒能得到一次好好對話的契機。

而讓教授在電影配樂界大放異彩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也不是他們兩個的主題曲。

這首哀傷、靈動,絕世出塵,充滿日式古典風韻的電子樂最後一次響起時,二位主人公已然不在人世。

一切殘忍便只好由敘述者接管,勞倫斯還得忍痛把故事講完。

原上士說得沒錯,勝利又何嘗不是一件沉重的事呢?

四年前的聖誕夜,他醉醺醺地赦免了翌日將被處死的勞倫斯。

一轉眼,兩人處境對調。

此朝別過,登上行刑台的就是他了。

只是這次,沒人能給他退路。

影片的最後一幀就此定格在原上士眼泛淚光的面龐。

質樸、純真,全然不見當初的油滑、暴躁。

想必,傑克的吻也在他的心裏種下了一顆種子。

那麼,願上帝保佑你。

願種子隨風,播散到更遠的地方去。

*本文作者:kiw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