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7日,山西省太原市,電影《八佰》點映場,隔座觀影的觀眾。 (IC photo/圖)
「只給我一個晚上,我到哪裡去籌這兩萬塊錢?」2020年8月18日晚上,天天影城的張經理感嘆。她接到其加盟的院線方打來的電話,院線方和電影《八佰》的發行方已經談好了條件:已經開展了《八佰》17、18日兩天點映的天天影城,19日要交兩萬元「保底金」,才能繼續得到19、20日兩天點映的密鑰,並獲得21日首映的密鑰。否則它將無緣《八佰》的首映。這家電影院背着債務,錢都在外面,因此被這兩萬元難住了。
天天影城位於湖北省宜昌市五峰土家族自治縣,是全縣目前唯一一家復工的影院。「我們這兒是全國有名的貧困縣(記者注,2020年4月,五峰縣剛剛摘掉了「貧困縣」的帽子),電影票房哪有這麼高呢?本來就是小影院,疫情之後開門都很艱難。」張經理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電影《八佰》講述的是1937年抗日戰爭淞滬會戰,國民黨軍隊從上海撤退後,號稱「八百壯士」的四百多官兵奉命堅守上海四行倉庫,以少敵多頑強抵抗四天四夜的故事。電影由管虎執導,多位資深演員參演,被認為是影院復工以來第一部國產商業新片。影院和片方都對此片的票房表現寄予厚望。截至8月20日晚,《八佰》點映票房破2億,創造了復工以來的票房新高。
電影中,很多戰士為了炸開敵人的鐵甲防禦,不惜身裹炸藥,以「人肉炸彈」赴死。赴死前,他們都會自報籍貫並留遺言。電影里赴死的戰士很多都來自湖北省,這與史實相符——當時大約80%的「壯士」都來自湖北。
如果天天影城和《八佰》發行方最終因「保底金」無法達成合作,那就意味着,「壯士」們故鄉的一部分觀眾將無法在第一時間看到這部電影。
2020年8月14日晚,電影《八佰》在上海部分影院提前開啟點映,圖為影院屏幕播放的《八佰》宣傳片。 (視覺中國/圖)
交不起的保底金
類似天天影城這樣出不起「保底金」、拿不到密鑰的小影院為數不少。南方周末記者統計購票App里的影院排片表,發現全國很多縣城的小影院都沒有排《八佰》。陝西省商洛市丹鳳縣的丹鳳影城就是其中一家,它也被發行方要求交兩萬保底金,才能拿到影片的放映密鑰。「兩萬塊錢,我們根本想都不敢想。」丹鳳影城的何經理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這些影院面臨的「斷片」,其實都源自《八佰》的發行方——華影天下電影發行有限責任公司新推出的保底分賬發行合作模式——《八佰》的出品方華誼兄弟影業是華影天下的大股東之一。
此前在網上流傳的一份文件中,規定了《八佰》採取的新發行方案:2019年總票房在一千萬元以上的影院,可參與2020年8月14日的點映;兩百萬元以上的影院,可參與8月17到19日的點映;21日正式上映時,年票房在兩百萬元以上的影院,實行正常分賬方式放映電影;兩百萬元以下的影院,按上年實際票房的3.5%核定保底金額,在8月19日前將該筆保底費預交給發行方指定賬戶,才能放映該影片;部分在上年度因截留偷漏票房等行為被處罰過的影院,無論票房高低,都必須按比例預交保底金額。
各個影院所遭遇的實際情況與這份文件在細節上頗有出入,比如天天影城2019年的總票房為一百萬元左右,但是它依然有17、18日的點映。丹鳳影城2019年的總票房在四十萬左右,但它和天天影城都被要求交兩萬元的保底金,而不是網傳的「3.5%」。但是總體上,影院的情況印證了這份文件的存在。
除了這些規定之外,此次新的發行模式還有一條重要的規定,就是密鑰有效期縮短為兩天。「慣常做法是,如果一個片子放30天,那就給密鑰有效期30天。這次是兩天更換一次密鑰,交不交保底金的影院都是兩天一換。」杭州一家博納影城的王經理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這家博納影城是大型影院,不需要交保底金,但它的密鑰也是兩天一換。
與新的發行模式相對的,是實行多年的國產電影發行分賬舊模式:總票房扣除5%的「國家電影發展專項資金」和3.3%的營業稅後,剩下的91.7%中,上游的電影製片和發行方可以分得43%,下游的院線和影院分得57%。
對比新老模式,受到衝擊最大的,無疑是一些邊遠地區的小影院。在新模式下,小影院需要掂量影片到底會不會在自己所在的區域賣座,以決定要不要交保底金去換密鑰。遇到像天天影城這樣交不出錢的,就徹底失去了分享《八佰》這塊票房蛋糕的機會。而對於片方和發行方來說,如果對方買了密鑰,那麼邊遠地區的票房風險已經由保底金來兜底。
華影天下的總經理劉歌對南方周末記者承認了此次新發行模式的存在,但他並不願就細節問題多談,「這就是做生意嘛,他如果交了(保底金),那他就是認同這個方式。」劉歌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有很多影院交了這筆錢。「八百壯士」的領導者謝晉元少將的故鄉在今廣東省梅州市蕉嶺縣,該縣目前唯一一家復工的影院蕉嶺縣碧水影城,2019年的票房也不到一百萬,它也向發行方交了兩萬元的保底金。「交了兩萬元的保底金後,我們還(與發行方)確定了4.8萬的票房線。超過4.8萬元,就按照正常的比例分賬。」碧水影城的陳經理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假設《八佰》在碧水影城的最終票房是4.8萬元,刨去8.3%的專項資金和稅,就是44016元,那麼片方預收的兩萬元保底金,折算成分賬比例,就達到了45.4%,高於舊模式的43%。如果最終票房不到4.8萬,這個比例會更高。
華誼的難處
「華誼的這種做法讓我憤怒。」天天影城的張經理對着電話這頭的南方周末記者喊道,「17、18號兩場點映,效果特別好。後來還有很多觀眾過來問,為什麼不能放了?」張經理形容,兩萬元對一個(剛剛摘帽的)貧困縣的小影院來說是「天價」。
但是對於華影天下推出的這種新發行模式,也有一些業內人士甚至是買了密鑰的影院經理,認為其存在一定的合理性。
「發行方是怕影院不給片款了,賺到票房後直接把影院註銷,或者破產了。」杭州博納影城的王經理對南方周末記者解釋。他所在的影院業者群里,這幾天也在討論這件事,復工後小影院資金緊張,他認為發行方「就是怕有些影院賺最後一筆就跑路了」。
疫情之後的特殊情況,讓發行方不得不防備資金鏈薄弱的小影院。除了防「跑路」,更要防的是「偷票房」。
2020年初春節檔,全國有多達471家影院在春節前三天無法獲得《唐探3》《奪冠》《囧媽》《姜子牙》和《緊急救援》等五部原本將在春節檔上映的影片的密鑰,原因是它們被電影局查出有「偷票房」的行為,即第三方票務平台上他們的售票收據和他們提供給「專資辦」的售票數據不符。後來由於疫情,這些影片並沒有在影院公映。此次需要向華影天下交保底金的影院,除了年票房在兩百萬以下的,還有就是這471家有「案底」的影院——不管它們的年票房達到多少。
「小影院偷票房一直是比較嚴重的問題,越偏遠越小的地方越嚴重。這是一個監察盲區,票房監察員在地方很容易被搞定。監察員大多是兼職,工資很低。」王聖川是一名資深的發行業內人員,曾經負責過多部文藝片的發行工作,他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偷票房的行為「在很多鞭長莫及的小地方一直挺難監察的」。被處罰的471家影院2019年共計產出18.94億票房,截留票房超2.95億,佔比高達15.57%。
「如果你去了解一下中國電影在四五線城市的情況,我相信你會找到答案。」劉歌在採訪中也暗示了小地方影院的偷票房現象。華影天下聯合其他發行合作方,在《八佰》上映期間成立了一支多達七百人的票房監察小組。
密鑰兩天一換的用意也在於防止偷票房,「一旦發現偷票房,就不給你新的密鑰了。」王經理說。
《八佰》的投資高達5.5億元。2020年4月疫情期間,華誼兄弟的股價一度跌至3.25元的歷史低點。2020年8月以來,在《八佰》上映等利好消息刺激下,股價迅速回升。對於華誼來說,《八佰》的票房就是其背水一戰。「對小影城來說,確實是一種衝擊。但是華誼也是做生意,《八佰》是他們疫情之後的第一部大片,投資很大,之前消耗的時間也很長,已經延遲上映將近四百天了。他們無非也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利益。」碧水影城的陳經理交了保底金,他希望《八佰》的票房能夠有更好的表現。
「以前市場好的時候,偷票房,大家糊弄也就糊弄過去了。現在世道艱難了,總要有人付出代價吧。這麼低的影院座位開放率,蛋糕不夠分了。只能減少這類以往可以咽下去的損失,骨頭肉也是肉。」王聖川認為此次引起爭議的新發行模式的本質,在於電影產業上下游對於「蛋糕」的爭奪,議價能力弱的小影院,由此成為「代價」。
1937年,上海,撤出四行倉庫的中國孤軍營的戰士們。由於發行原因,他們故鄉的一部分觀眾無法與全國其他觀眾同時看到這部電影。 (視覺中國/圖)
「收了那麼多年的專資幹嘛去了?」
天天影城暫停8月19日之後的放映後,張經理每天都要和影迷道歉,「天天有人給我打電話。」之前預售出去的票,要一張張退款給觀眾。
談到片方對小影院偷票房的指責,張經理堅決回擊:「我們全是出票的,都是按照標準來的,隨時準備好被查票房。索性不給我們點映還好一點,如今讓我們點映了兩場,招來了觀眾,又取消密鑰,這讓我們很難做。」張經理表示她接下去也不會交保底金,「我們錯過了首映,票房很難達到那個水平了」。
另外一些影院採取更加變通的做法。丹鳳影城的何經理正在和發行方談判,看能不能首映兩周後,再在他們影院做二輪放映。
華影天下「兩百萬以下」的一刀切做法,確實會讓一些原本誠實經營的小影院受到衝擊。「華誼第一個做這件事,肯定會被罵吧。」王聖川說。
李遨是昆明一家年票房達「三四千萬」的大型影院的經理,他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這次華影天下的做法,「不僅僅是華誼一家的想法,是上游,包括中影華夏都支持了這種方法」。
李遨舉了美國影院復工後上映的第一部商業大片《信條》作為例子,影片出品方華納影業對美國影院提出了63%的票房分賬要求。幾乎每一部美國商業電影的分賬規則都是談判得來的,並不是像中國一樣固定不變,因此強勢的商業大片在談判中會得到更多的分賬比例。「華誼沒動分賬比例,只是提前把小影院的票房款收了,相比之下已經很厚道了。」李遨說。
但李遨也認為華影天下的做法「方法上還可以再優化」,「對偷票房的影城是個打擊,策略沒問題,但戰術要調整一下,細化一下」。
王聖川則把目光落在了「蛋糕」里的另外5%上,在他看來,電影業上下游在影業復蘇之際為了幾個百分點爭來搶去,但「收了那麼多年的5%專資幹嘛去了?」
占票房5%的國家電影事業發展專項資金,由國家電影事業發展專項資金管理委員會辦公室(即「專資辦」)收繳、使用與管理。根據《國務院辦公廳關於促進電影產業繁榮發展的指導意見》,該項專項資金「用於加強電影行業宏觀調控和促進國產電影發行放映」。
2020年6月,財政部、國家電影局聯合發佈《關於暫免徵收國家電影事業發展專項資金政策的公告》,湖北省外其他省、自治區、直轄市自2020年1月1日至2020年8月31日免徵國家電影發展專項資金。
但是這個政策引來不少網友吐槽,網友們認為8月31日之前影院的開業時間很短,扶持力度遠遠不夠。王聖川覺得電影繁榮時期收取的專資,應該在此時派上用場,對陷入困境的產業施以援助。
小影院的經理們最擔心的是,片方的這種做法以後會變成某種慣例。「我很擔心,他們的做法在未來會成為『前車之鑒』。」碧水影城陳經理說。「我覺得有底氣的片子應該會往這個方向走。」王聖川說。
劉歌對這一模式的信心似乎也驗證了小影院們對未來的擔憂,「如果他交了錢,也許這個地區只有他在放映,那麼他也可以得到一定的市場份額。他也可以選擇放棄嘛,還有《哈利·波特》,還有其它片子,大家可以自由地選擇嘛。我相信事實和時間會證明。」他說。
「我們這邊山區的觀眾,喜歡看戰爭片。我是籌不到兩萬塊,哪怕早一點告知我,我也可能籌到錢。」張經理說。對於五峰縣天天影城來說,它選擇放棄的理由,顯得並不是那麼「自由」。
(李遨、王聖川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