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摩洛哥隱藏於市井的拉巴特花園裡,在當地人的回憶和渴望中,我看到了一個真正的摩洛哥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19年第31期,原文標題《看不見的花園與迷宮:在拉巴特與菲斯之間》

在隱匿於市井的拉巴特花園裡,在菲斯人的回憶和渴望中,我看見了摩洛哥。

文/蒲實 攝影/張雷

從一家天台上的咖啡館窗口望出去的菲斯老城

老城深處的花園

什麼是真?你描繪水的面孔,或是光的臉龐。

什麼是美?一種形式,你在它後面會發現奧秘,有時還會發現神。

——[敘利亞]阿多尼斯

摩洛哥有很多負有盛名的花園。比如,馬拉喀什屬於法國設計師伊夫·聖洛朗的馬約爾花園,常年都是遊客絡繹不絕到訪的地方。但讓我深深為之着迷、難以忘懷的花園,是一座藏匿於拉巴特老城居民區深處的不知名花園。與它的相遇純屬偶然,卻為我的摩洛哥之旅意外打開了一道夢境的入口。

我依稀記得,從卡薩布蘭卡乘坐城際火車抵達拉巴特時,我仍因身陷遊客的處境而意興闌珊的心情。一片漫不經心中,我甚至把裝着護照與現金的包忘在了前往烏達亞城堡的的士上。司機在關門而去的我背後用阿拉伯語高喊着,鳴着喇叭,直到我回神拿回后座上的遺失物。感謝慶幸之餘,我心頭的陰霾豁然開了一道縫隙,隙間照射進一束暖光:動身之前,每個來過摩洛哥的人都叮囑我,小心這裡無處不在的欺騙和陷阱。與幾個世紀以來摩洛哥探險家和旅行家所記錄的簡單淳樸民風不同,我聽到的現代遊客故事都充滿置身陌生叢林險境的不安。

拉巴特皇宮前的守衛

環繞着烏達亞城堡的是一片居民住宅區。我依然清晰記得,走過那道安達盧西亞式拱形雕花大門,在一排雜貨鋪前的水果攤那兒買的第一杯橙汁,它在我心中喚起遺失在過往文字記錄中的溫暖。不聲不語的小老闆打開他那隻存儲着冰塊的白色塑料箱,從裏面撿出5個橙子,用小刀一一對半切開成10份,然後把半球體的橙子扣在像按鈕一般突起的機械榨汁機上,使勁兒按壓下去。橙汁緩慢擠出來,流入杯中,直到剩下一個只有乾癟果肉的空囊。他就這樣重複了10次,遞給我一杯含着5個橙子的果汁,向我要了10個迪拉姆,大概8元人民幣。他的誠實無欺帶給我一份安全感。橙色液體順着我的唇齒、喉嚨和食道滑入體內,我想到那位賣果汁的人在這條小巷裡多年巋然不動的安寧生活,想到給他送來一箱箱橙子的果農許多年如一的平穩收成,就如同他果園裡那些每年如約成熟、不增也不減量的果樹,恬靜地周而復始,生生不息。我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

街對面,一隻分娩的貓媽媽正舔舐着她新生孩子身上的血,拳頭大小的新生兒躺在血泊中,緊閉着眼,光禿禿的小身體上還有未掉的臍帶。之前,它也是這樣在這座古城的街巷角落裡誕生的。我踏着鵝卵石小徑,上台階,下台階,穿越窄街深巷,穿越刷成明媚藍色與白色的房子,穿越點綴房門的粉紅色夾竹桃、紫色三角梅和克萊因藍花盆,穿越從某個窗戶內悄悄逃逸出來的甜麵包圈味、羅勒香料味、在披薩熱麵餅上散發著香氣的橄欖味、自製玫瑰香水味,還有埋伏在某個街角的垃圾味,進入這個11世紀建成的古老生活區:穿拖鞋的男人用向外翻的手掌穩穩托着一大盤烤銀魚走過(如果再灑上一點檸檬汁一定會更美味);一個在海灘游完泳的小男孩舔着彩色雪糕正向家走;矇著頭巾的外婆給牙牙學語的小孫子在門前的手指仙人掌下洗完手,推開身後有銅製把手的門,消失在高牆禁苑內;拎着好幾個塑料袋,懶洋洋走過的男人,也許他的生活不乏艱辛;接兩個背書包的孩子回家吃午飯的媽媽,眼鏡鏡片後是她知性的雙眼;擁上去爭相掰着一張剛出爐大餅的孩子們,一面被燙得直甩手,一面仍然忍不住握着餅的邊角開撕;心急火燎等着玩同一個電動玩具的孩子;抱着布娃娃躲在牆角哭泣的女孩;覬覦着孩子手裡染色小雞的貓——地上有時出現的小雞頭就是它的行刑現場;把門前小路和藍白色石灰牆布置成一片色彩流動的艷麗花園的鄰里;坐在街角一把小凳上陷入沉思的老人。

拉巴特老城區里的花園,居住着許多貓

然後,我走過一段兩面牆上掛滿彩色羊毛地毯的長長石階,經過一棵參天椰子樹蔭庇下的手工藝品店,來到一面飽經風霜的蒼老土黃色磚牆前。在我穿過兩道拱形門間的走廊時,我對即將迎接我的是什麼毫無準備,直到我一腳跨過門檻的界線,「撲通」墜入一片神秘的靜寂:紫薇花樹和棕櫚樹在一條鵝卵石小道的兩側探身夾道迎接它們王國的來客,把他們送入茂密的灌木叢,再在向天空纏繞繾綣的柏樹指引下,經過如火焰般燃燒的紅色木槿,走進葡萄藤長廊。走廊盡頭,碉樓上鋸齒形的牆垛戒備森嚴地守衛着王國,黑漆漆的瞭望孔里棲居着花園的守護神,靜靜注視和聆聽一切。花園十字形的道路將它整齊分為四片,每一片都高低層次分明,搭配着棕櫚樹、柏樹、橄欖樹這樣的高大喬木,支撐起一片頭頂的天空,其下是椰棗樹這樣的矮喬木,再低一層是豐富得我叫不出名字的熱帶灌木;點綴其間的有美人蕉、香梨樹、橘子樹、五色梅、百子蓮、金杯藤花、牽牛花等幾十種花卉果樹,豐富絢麗。我不知道在這本該熱鬧的花園裡,是什麼樣的場所精靈,將靜謐的天使召喚而來;它們躲藏在樹梢上、灌木叢中和鵝卵石下。之前在我頭腦中一直轟鳴着,呼嘯着來來往往,擁擠着爭吵着,讓我難以安寧的許多聲音,在這個花園裡突然都閉上了它們的嘴巴,乖乖安靜下來,好像被我所看到的景象吸引和馴服——我聽到內心一片深深的靜。

正在大樹下婆娑樹影間打瞌睡的貓,抬起頭打了一個呵欠,露出一排不整齊的小尖牙;在葡萄架下乘涼或在灌木叢花園邊閑逛嬉戲的貓,是如幽靈般旁若無人的存在;站在水池邊緣用舌頭喝水的貓,抬起頭來與我對視一眼,又不受打擾地轉頭回到自己那個世界中;在宣禮塔下石階上讀阿拉伯詩的女孩,在葡萄藤架下長時間如雕塑般並肩而坐的戀人,久久在沉思中沒有回神的老城男人……是什麼帶給我如此靜謐的感覺,如走入一個夢境之中,所見一切雖如此鮮活,卻都籠罩着一層迷霧朦朧?也許是土夯城牆的樸實無華和飽經風霜,也許是它四面圍合的封閉所形成的內向,也許是它藏於鬧市深處的隱逸,也許是熱帶樹木野性豐沛的生命力和它們不經人工修飾的自然姿態,也許是花園裡那些繁複鏤空的窗戶,也許是城牆與堡壘上那些鋸齒牆垛將中世紀的戰爭烽煙收藏於它的形態中,沉睡幾個世紀的暴力意識在這裡守衛着和平的花園,也許是午睡貓兒引人入夢的慵懶,也許是摩洛哥女性遮掩身體的細花長袍。

位於馬拉喀什屬於法國設計師伊夫·聖羅蘭的馬約爾花園

馬約爾花園中的仙人球

但我想,那種由一個世界踏入另一個世界的界線,是光與色彩的感覺造就的:老城街區明亮的藍白色石灰牆構成了一個光的劇場,把陽光反射得更加明艷,無處不是光作為主角的嬉戲喧鬧;而土夯城牆吸收了陽光,樹蔭遮擋和分解了陽光,使它在這裡沉靜下來,遁形一般,即使有斑斕的花果樹木,呈現的也是柔和清寂的色彩。如果說拱門外是一曲歡快的光之圓舞曲,這裡就是一首它的宣敘調。在許多描摹摩洛哥窗口或拱門的繪畫和照片中,人總是從室內或門外的暗處望向窗外或拱門內的明處——在我拍的照片上也是如此。然而,如若你曾和我一樣在拉巴特的老城區穿梭,然後闖入這個居民區的秘密花園,你就會知道,我們其實是從明亮處走進幽暗處,從而浸入到一個夢境中去。

馬約爾花園中的荷花池塘和東方涼亭

這個花園讓我憶起在伊斯法罕造訪的一些波斯園林。它們有相似的結構,也有同樣沉思和超越凡塵的精神氣質。實際上,摩洛哥並未創造自己的園林藝術,而是在漫長的歷史中吸收了來自埃及、波斯和印度的伊斯蘭造園思想。伊斯蘭園林是天堂和塵世的統一物,是《古蘭經》里所描述的「瀕臨清泉」「漫漫樹蔭」「諸河交匯」和水果豐富的天園。我無需了解這花園裡植物、花卉、果實和泉水的宗教象徵意義,此時,能欣賞它的美便已足夠——美是超越宗教的相通體驗。

不過,伊斯蘭花園並非永遠寧靜祥和。有一次,我曾在丹吉爾城堡博物館的花園中經歷了驚心動魄的集結。當我走入那個牆內的花園時,數百隻海鷗正從堡壘和城牆上紛紛起飛,在頭頂鳴叫着盤旋,遮蔽了整個天空。那氣勢雄渾的集體吶喊聲,像是在準備一場出征。

拉巴特的羅馬時代廢墟外的城牆


拉巴特的羅馬時代廢墟

「子宮般的迷宮」

隱藏在那上萬扇緊閉的、幾乎一模一樣的門內的,是上萬個完全迥異的景象。正如存在着許多個看不見的迷宮,它們之間千差萬別。

延綿的土黃色城牆內有一座城市,如一個悠悠千年的藍色之夢。世界上最古老的學院在它的腹地,它最初正是為研究和傳播學問所建之城。城內分為180多個區域,保存着360多座清真寺,石板道如血管密密麻麻延伸流動,把整座城連接在一起。這些小道曲折得看不到走向,總在看上去已到盡頭的巷尾才顯現它延續的蹤跡。它們可以逼仄到一線天的地步,穿行其間的壓迫感在沒有任何陰翳的光天化日之下才能得到些許調劑。一些路面年久失修,飛揚的乾燥塵土在陽光下如從久遠過去穿越而來,朦朧飄忽。城牆已斑駁脫落,裸露出漆料下坑坑窪窪的黏土顆粒。它有上千條分岔的小徑和上萬個分不清屬於誰家的一模一樣的門,卻沒有一扇窗戶臨街而開,牆內人的內心活動完全無法窺視。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的故事一定就發生在和它相似的城市裡,如果不在門上暗中標記編號,就無法找到對的人。隱藏在那上萬扇緊閉的、幾乎一模一樣的門內的是什麼樣的景象?我不能給出上萬個具體答案,但我可以肯定地說,存在着上萬個完全迥異的答案。

菲斯老城的宗教學院,由伊德里斯二世所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學院

居住在菲斯老城裡的貓

這座摩洛哥最古老的城市,伊斯蘭世界最重要的中世紀聖城,名叫菲斯。存在着另一個看不見的菲斯,亦如迷宮。它讓一位想在環繞着古老皮革製造作坊周圍的店鋪中,找到一處店鋪樓上最高的天台以俯瞰馬蜂窩般染缸作坊的遊客,雖距作坊僅一牆之隔,卻如相距千山萬水,幾乎永遠無法抵達。菲斯的城民構築接續着看不見的複雜迷宮:第一個熱心指路的人將把你帶到最偏的店鋪,登上天台下來後,讓你一定得買點什麼走;第二個熱心人聽說了你之前的故事,許諾絕不會讓你失望,他將把你帶到離最高的天台近一些的店鋪,同樣的,在你返回時,在你正感到有所虧欠的心理狀態下,開始推銷商品;你明確告訴第三位帶着女兒、熱心指路的父親,你已經上過兩次當了,不想再出差錯,他同情你的遭遇,誠實地將你徑直帶到最高的天台,護佑你沒有任何購物負擔地走出店鋪,直到他提議帶你轉轉這座城,你欣然應允,於是在無盡迷宮中跟隨他穿來鑽去,最後進入一家他家親戚的玫瑰香水店。繞過千山萬水後,你終於回到了無處可逃的迷宮裡。

然而,這遠非菲斯的全貌。還存在着許多看不見的菲斯,等着我們發現與看見。你可知那位沿牆角踽踽而行的老盲人,不需要視力就能在這複雜迷宮中自由行走,他心中的菲斯是何種模樣?你可知那閑坐在店鋪前看人流如織,經營着一家伊斯蘭手工藝品小店的老闆,他心中的菲斯是什麼形狀?你是否看見過,那些終日終年坐在卡魯因清真寺和伊德里斯二世陵園清真寺台階和牆角里的菲斯人,他們所經歷過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心中存有的恐懼與願望?你又可知,那位淹沒在菲斯人海中、阿拉伯人打扮的美國人,放棄田納西州的家、工作和所有,毅然來此定居,心中抱有對這座城怎樣深厚的情感?

菲斯老城的手工皮革鞣製工廠,以它馬蜂窩般的染缸和各種香料混合的臭味而聞名

我有幸窺見了菲斯另外的模樣,其中一些就在我的菲斯導遊身上。他叫伊德里斯,在菲斯古城出生和長大,直到後來和父母一起搬去新城居住。他說,他喜歡新城公路上的汽車速度,而老城是以步行來丈量時間的;但他喜歡不斷回到這裡,這裡總是讓他眷戀,讓他感到溫暖。我能感到,他做起這份工作來是歡愉和充滿自豪的。在我讀到的許多菲斯遊記里,比如安娜亞斯·寧的著名日記和伊迪絲·華頓的《摩洛哥行紀》,這些以上流社會女性身份來到這裡的人,都受到當地將軍或朋友的邀請及庇護,這為她們的旅程建起一座隱形的、隔離的金鐘罩;而出現在她們身邊的阿拉伯僕人從不說話,是背景里的裝飾和絕對沉默的存在。我想聽見他們說話,想看見他們心中的菲斯,勝過透過這些尊貴遊客目光的稜鏡所見到的菲斯萬花筒,也勝過留在照片上的城市外貌的光影。當我把這個願望告訴伊德里斯時,這位菲斯青年笑了,彬彬有禮地答應下來。

和伊德里斯走在一起,菲斯變得多麼不同啊!所有狡黠的靈魂突然藏匿得無影無蹤,無數雙想把錢從陌生遊客口袋裡騙走的無形之手也無聲無息地縮了回去。光天化日之下,他帶我所到之處,往日鄰里、親朋好友,無不熱情呼喚他,與他握手擁抱;全城的人也都像與我熟識了很久一樣,自然而友愛地對我點頭示意。「伊德里斯是一個偉大的小夥子。」有擦身而過的阿拉伯人頭也不回地用他們那種暗號式的耳語說道。這是多麼美妙的體驗!然而,一旦離開他所庇護的孤島,潛伏在菲斯迷宮暗處的危險動物就立即顯露出真容,四面八方向它們的獵物聚集過來,張羅好鋪天蓋地的大網。有一陣子,與我同行的攝影師在距離我們10米開外的地方拍照,招徠生意、要帶他拍照、要給他帶路的人立刻不知從何處統統冒了出來,如蠅群般嗡嗡環繞、尾隨着他。他匆忙加快腳步,追趕到離伊德里斯兩三米的範圍內,這些幽靈便立刻消失了。我穩穩地待在菲斯人伊德里斯的氣場內,感到菲斯充滿神奇的魔力。

菲斯老城內的一家託兒所

跟隨伊德里斯,我看到他曾居住過的街區。那是一個小小的不規則廣場,有一口鑲着樸素青藍花紋瓷磚的水池。從某個角度看去,那個廣場就像一幅多點透視的三聯畫:左邊那個通向深處的短隧道邊,一個趿着涼拖鞋的男人正把盆里用過的水傾倒在乾澀的路面上;兩位身着鮮艷裙子,矇著頭巾的阿拉伯女人正悠閑地走過廣場中央的水池;一頭拉着兩桶水的毛驢停在一家雜貨鋪前,主人興許進了鋪子去買捲煙,毛驢所站立的那條小巷蜿蜒了一小陣子,消失在視野中——而我已瞭然於心,它不過是在畫面的背後拐了一個急促的彎,在看不見的地方無限延伸下去。

就在我所站的這個地方,身後是一座四層高的磚土碉樓,只有三四層有幾扇視線高度無法企及的窗戶。伊德里斯告訴我,這裡曾住着這個街區最富有的大家族,他們幾年前全家移民去了德國,這幢樓如今已人去樓空。德國也曾是伊德里斯年少時夢想去留學的地方。在他上中學時,他迷上了天文學,立志成為一位像烏魯爾·貝格那樣偉大的天文學家,就像12至14世紀伊斯蘭文明領先世界的璀璨時代,那些最聰明的人曾經所做的那樣。然而,年少的夢想終究在不經意間褪色。後來,伊德里斯跟隨父母搬到了新城,學習歷史和外語,成為一位老城的導遊。但我察覺得到,年少的衝動仍埋藏在他意識深處,成為他介紹古老的卡魯因大學時激情的來源。他告訴我,《古蘭經》的第一個詞,意為「知識」。他不止一次用阿拉伯語向我念誦這個詞,以讓我能和他一樣感受到,這個詞的音韻里蘊藏的神秘魅力和世間萬事萬物的本質。他不止一次站在學院雪松木雕刻層層堆疊的藻井下,或佇立在《古蘭經》經文阿拉伯書法的陽刻前,或撫摸着精巧手工藝瓷磚上重複、變換、循環、環環相疊相扣的伊斯蘭幾何圖案,講起他所歸屬的這個文明曾取得過的輝煌。「伊德里斯二世在這裡建立了這座學院,吸引了伊斯蘭世界的所有學者到菲斯來,研究經文,也研究天文、算術、建築、地理和醫學。」每當他說起這句話時,他就會以演說般的語氣擴大音量,以讓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成為他的聽眾。

菲斯老城牆外歇腳的市民

菲斯的巴卜布傑羅德城門,其中一面貼着鈷藍色瓷磚,又被稱為「藍門」

他未能成為天文學家的遺憾僅流露在閃念之間,便倏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他對這裡鄰里深情的回憶。他回想起這片廣場曾由鄰里街坊輪流沖洗打掃,從無間斷,始終保持着乾淨敞亮;回想起幾位始終不肯隨兒女搬離老城、寧願在此終老的老人,被左鄰右舍照顧得很好。他的語氣充滿自豪,眼中閃爍着往昔情誼的光芒。他的母親仍然保留着這裡的老房子,成為她每月、每周如朝聖般必須回來探望鄰居、老友和親戚的地方。他的母親告訴他,只有在這裡的老房子里,她才能獲得安寧。

菲斯,這個對我這樣的外來者來說,充滿必須警惕的陷阱的迷宮,對伊德里斯卻有全然不同的象徵意義。他給我講了一個童年故事。小時候的他曾趁着媽媽與鄰里交談的空隙溜走,決意探索家和街區之外的整個菲斯世界。他歡快地跑啊跑,終於發現自己迷路了。日落天黑了,他的媽媽找遍了整個街區也不見他,便動員了所有鄰居,這些鄰居將伊德里斯走失的消息通知了他們各自的親朋好友,又讓他們將消息繼續傳遞下去。最後,整個菲斯老城的所有人都動員起來找他。很快,伊德里斯就回到了媽媽身邊。伊德里斯告訴我,在他發現自己遠離媽媽、獨自迷路的那段時間裏,「我絲毫不感到害怕,我知道,最終總會有人找到我,把我送回家去。不知道為什麼,在老城裡我總是感到安全,直到今天也是。只要在這裡,我就像身處母親的子宮中」。

與伊德里斯同行,我開始看到一個不同的菲斯:一個想讓麵包坊師傅在甜麵包圈裡加一個雞蛋的街坊,跑到另一個賣雞蛋的街坊那裡買來一個雞蛋,遞給麵包坊師傅;一個專程來參加摩洛哥朋友婚禮的香港人,把她帶來的略微肥大的旗袍送到裁縫店裡改一改,主人欣然接納;晚集上,肉店師傅把剩下的最後一條魚和內臟留給了貧窮的鄰居,包在塑料袋裡悄悄遞給他。我開始看到80年前安娜亞斯·寧所看到的那個菲斯,它依舊未曾改變;它戴着面紗,完完整整,無窮無盡,錯綜複雜,豐富無常。「我與阿拉伯人同行,為寬容的神歌唱祈禱,與他們一起蜷縮在寂靜里,寧靜的街道是我希望中的街道。忘卻土牆後的爭議與謊言,傾聽銅器的敲擊聲,觀看染布工人將絲綢浸泡在橙色染料桶里。我迷失在菲斯,重新有了對神秘未知事物的激情,對許多不明事物的激情。」

我仍記得伊德里斯帶我穿過的那個喜喪店,抬新郎的雕花大轎和抬死人的雪松木棺材都在一個店鋪里。老人招呼我過去,要給我看他做棺材的木屑,讓我嗅一嗅它的香氣,好像死亡從不是什麼值得忌諱的事情。伊德里斯說,他總想像那口棺材是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的豪車,將送他前往來世。「你真的相信來世嗎?」我問。「我相信。」伊德里斯說,「對我來說,今生是一個實驗,最終是為了去往來世。正是對來世的想像,產生了約束今生的道德。」

安娜亞斯·寧曾寫道:「我們看到的不是事物本來的樣子,而是從事物中看到我們自己。」我並不完全贊同她的看法,但或許,那個危機四伏的菲斯迷宮映照出的,的確也有我們這些外來者匆匆而過的面龐。誰又曾試着去看見,那些讓這座千年古城血液依然流淌、生命力依舊旺盛的平凡菲斯人內心的菲斯?唯有當我與伊德里斯一起安詳地穿越菲斯迷宮時,我才理解到,菲斯是不孤獨的,是人與人緊密聯結成的一個整體,「我」安然盛放其中,與之相互映照——菲斯即是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