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換擋的中年女性:清華女博士、微博粉絲263萬的品牌創始人、女高管,她們如何掌控身體、情感、事業?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19年第29期,原文標題《掌控力,女性傲骨之戰》

自然選擇塑造出獨特的人類中年,並不是為了書寫一篇悲劇,而是一個新階段的開始。但是,也因為人生換擋,充滿了動蕩和變數。掌控自己的生活,才能衝破危機,享受高處的風景。

主筆/楊璐

(視覺中國供圖)

中年危機來自人生換擋

王瀟本人比照片看上去更加緊緻和矯健。她穿着緊身的弔帶背心,緊身的牛仔褲,不僅是沒有贅肉,肌肉的形態也美,很明顯是刻意練習和長期控制的結果。這樣精心雕琢過的肌肉經常出現在專業健身教練的身體上,可王瀟是一名公司創始人,出版過暢銷書,幾年前,她開始舉辦「和瀟洒姐塑身100天」活動和馬甲線大賽。大概是她這種跨界卻擁有好身材,讓人們覺得好身材不是件可望不可及的事情,從20多歲的微胖女郎到40出頭的「二孩」媽媽,都有人跟着她每日訓練。

王瀟今年40歲了。她微博上的狀態是笑容滿面地開會、遊學,穿着比基尼跟20多歲的女孩合影,身材一點兒也不輸,也有跟丈夫、女兒相聚的家庭時光。每一張都漂亮並且充滿力量。王瀟說:「人一沒勁兒就麻煩了,站不直,沒自信,感覺撐不起來,事情搞不定。你看描寫中年危機的作品經常從身材失控開始。我的40歲不從這裡切入,我沒有膨脹,衣服都穿得上。我高高興興的,還有勁兒。」

社交媒體上對於40歲的描述卻不總是這樣美好的圖景。看一看那些因為太扎心而獲得廣泛轉發的內容,婚姻問題是「白天是夫妻,晚上是鄰居」,子女問題是「逼瘋一個中年人,就讓她陪孩子寫作業」,工作問題是「中年女性被離職記」。甚至剛到35歲,就已經是「中年職場危機,人生下半場的困局」。除了這些普遍的困境,健康亮紅燈、父母常生病屬於雪上加霜的狀況。

兩相對比,王瀟微博上展示出來的狀態宛如中年危機的迪士尼樂園。她在微博上擁有263萬粉絲,被很多女性看作勵志偶像。同時也有人認為,這是時下里流行的一種人設變現,她創立了一個叫做「趁早」的品牌,售賣效率手冊、健身衍生品等,一切指向女性成長和勵志。這兩種對待中年的「輿論」讓我由衷好奇,難道我幾年後的生活就是爆款公號里那些糟糕故事的疊加,而散發活力的過法只能是數字化的海市蜃樓嗎?

中年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劍橋大學臨床獸醫解剖學家、聖凱瑟琳學院的藝術與人文領域研究員大衛·班布里基並不把中年看得悲觀。他寫了一本書叫《中年的意義》,中心思想是,中年不是最近幾十年的文明新發現,而是數百萬年演化出的完美禮物。他把中年界定在生育期的尾聲和明顯衰老到來之前,大約對應的年齡是40歲到60歲。從進化生物學的角度看,女性在生育期尾聲和結束後還能活很久,男性雖然生育期很長,可他常常跟生育期結束的伴侶生活在一起,這是一種自主絕育。這種中年狀態是人類獨有的。自然選擇塑造出這個階段,是將中年人推向了人生的巔峰,並賦予他們無可取代的重要地位。

形象地講,人生像一條拋物線,40歲到60歲的中年就是拋物線的頂端部分,這是人生中第一次面臨上坡和下坡並存的階段。在生理意義上,「生命時鐘」正在嘀嗒嘀嗒往前走,大腦處於認知的高峰。同時,「死亡時鐘」卻開始啟動,逐漸看到衰老的痕迹。也因為「生命時鐘」和「死亡時鐘」同時運行,中年人的生理和社會角色發生了變化,讓中年開啟一個新階段:中年人從「人類部落」的生育和養育者變成提供資源和保存文化者。人生的成就從青春的希望,變成實際而無法避免的現實。生育力逐漸衰退,性有了新的意義。感知的時間本質、意義、價值和急迫性都在改變。中年也是人類彼此差異最大的時候。

就像青春期一樣,中年也是一個動蕩階段。個人的身體、心智和自我都會經歷全面的再評估,還有關係、角色、慾望和方向也值得思考。所謂「中年危機」,是人生的變化一浪又一浪打得人措手不及。那麼就地被打蒙下沉嗎?總有人乘風破浪。

控制身體的美麗

王瀟本科上的是北京廣播學院的播音主持專業,它的門檻就是經過篩選的臉和聲音。除了這些先天條件,大學四年的訓練之一是對鏡子中的自己要非常敏感。「你得知道自己哪邊臉好看。明白自己的臉寬不寬,需要打陰影還是去醫美。眼線要怎麼調整,眉毛的距離要不要拉長一點。你得知道哪個角度、什麼表情在面對攝像機和相機的時候是好看的,並且思考到底能控制到什麼程度。」

這樣經過專業訓練的外形,依舊要面對歲月危機。王瀟說,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玩笑》,裏面寫了一個美女到了中年之後,突然發現海灘上迎面走過的男性不再看她了,這是過去歲月中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我看到這段,整個後背都發冷,那一天正是衰老的到來。我也不知道那一天會有多大的恐懼。我是誰,我要去哪兒,我怎麼去,這幾件事中,外表是參與其中的。有那麼一天,外表不能參與其中了,怎麼辦?」

對外表的關注不是膚淺,跟柴米油鹽的瑣事相比,皮膚和外形的衰老才是每個中年人必經的、殘酷無情的真相。人類族群從青春期開始建立男女各自的「啄食次序」,人們在這兩個社會階層體系里可能往上爬,也可能往下掉。在決定社會優勢的因素中,美貌對女性遠比男性重要。男性到了中年可以享受權力和地位增加帶來的社會地位提升,女性卻覺得皺紋把她們拉向相反的方向。班布里基認為,動物處於階層體系的底層都會感到不自在或者出現應激反應,比如行為異常,適得其反的社會互動,以及健康狀況不佳,女性面對中年的恐慌,只是其中的一個顯現。

趁早品牌創始人、暢銷書作家王瀟(黃宇 攝)

王瀟對抗這種恐慌的辦法之一是堅持鍛煉,推遲衰老那一天的到來。「中年女性要想年輕,一定要練力量。肉是軟的,軟了就鬆弛,往下耷拉。練力量讓肌肉纖維增粗,才能把肉撐起來。」王瀟說。她曾經也是個胖子。「我的啟蒙是我爸。十幾歲的時候習慣性吃撐,我爸跟我認真探討,用自己的手,拿起勺子,挖多少飯,放進自己嘴裏,以及何時停止這件事,到底是不是可控的。你這個人要是這點事辦不到,什麼也幹不成。」王瀟說。她後來控制住了自己的食量,17歲時減掉22斤,並且保持到34歲生孩子之前。

生育是女性的人生分界線,並且影響到中年的狀態。王瀟說,生育就是身材瞬間走形,原來生活中的優先級也要打破重排。「我生完孩子第12天就拍雜誌照,臉看不出變化,身上全靠緊身衣。使勁勒,然後穿上連衣裙。別人覺得你生完還能這樣簡直是魔鬼,其實我很清楚勒得多辛苦。我請了專業的教練,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恢復到生育前的狀態。」王瀟說。

如果說從前保持苗條只要跟饞和懶做鬥爭,變成媽媽,這就不是單純的意志力問題了。它成了一個系統工程,跟心理狀況、時間管理、家務分配、自我認識都有關係。王瀟當時已經開公司,女兒還在襁褓之中,她依舊擠出時間追求美麗。「我這個人特別以自我為中心,這麼多年優先級里我自己都是排第一位的。我的健身時間和美容時間沒有被取消。我把育兒和家務全外包了。我離開女兒幾乎不焦慮,就是如果時間太長,回來發現她長大了一些,或者她有件事我不知道,我會焦慮。我迅速跟她溝通,這件事讓我知道,焦慮就好了。我同步了她的心情和成長就好,飲食起居不用事無巨細。」王瀟說。

王瀟強調做自己,她有一本自傳就叫做《按自己的意願過一生》,覺得如果人云亦云,所有人的煩惱最後都會感染你。「我30歲創業的時候,還沒男朋友。父母從來沒說,你別折騰了,趕緊找個穩定工作,找個人結婚。我爸給了我50萬元的創業啟動金。最近幾年我才反應過來這些經歷對我多重要。我沒有耗神在跟別人活得一樣上,也沒有長輩的意志需要去克服。」王瀟說。她從大學畢業換了幾份工作,直到三十三四歲才覺得差不多找到了人生髮展的主線。女兒的出生,自己角色的轉變,甚至40歲的悄然降臨,這些年間的變動全以她的這條主線來分配時間、精力和優先級。

王瀟把自己的時間分成好看時間、好玩時間、心流時間、賺錢時間和生存時間。她愛美,不能忍受自己變胖,於是把好看時間放在了優先級的第一位。緊接着的是好玩時間,這個部分王瀟用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年輕得靠一口真氣,世界那麼大,別人在幹什麼你全不知道,怎麼能沒有好奇心。如果一個人覺得生活不過如此,沒有興趣了解外面,每天只干自己那點事,說明真的老了。」王瀟覺得對自己的生活還很重要的是心流時間,她需要一個完全被帶入的、沉迷的時段。「特別是人到中年之後,時間被很多瑣事切割了。這種專註的心流時間就特別寶貴,它能讓人暫時遠離庸常,進行一種靈魂生活。擁有心流時間,是在凡間和美好的精神花園之間的切換。」王瀟說。賺錢和生存時間反倒是放在了優先級的後面。「我沒有成為大富婆可能就是把這件事放得比較後面吧。因為我覺得賺錢是給好看、好玩和心流時間給養的,不能本末倒置。」王瀟說。

中年是一個動蕩期,危機來自於一種失控。王瀟說,原來是個年輕人,焦點都在自己身上。結了婚,有了孩子,精力越來越分散。如果把自己往後排,這時候代謝變慢了,各個方面出現變化,卻沒給自己的身心留時間,就可能一團糟。她把自己的人生和時間結構化了,而保持身材的緊緻和矯健只是這種生活安排的一個成果。

(插圖 趙陽)

掌控感抵禦中年危機

健身能讓中年人身心都注入活力,這不僅因為肌肉推遲了青春的消逝,也因為只要嚴格堅持一段時間,總會看到效果,是動蕩的中年時代比較容易獲得掌控感的行為。掌控感對中年人非常重要。行為學家認為,藉著動物對環境的掌控程度,比如自覺避免疼痛和睏乏,或者尋覓資源、舒適環境,可以衡量動物的幸福指數。人類的幸福指數也取決於同樣的事情。認為自己有掌控力的人,通常有更高的成就,更積極活躍,更少焦慮,更能克服逆境,身體更健康。班布里基認為,甚至於「盲目地」相信自己的力量都是有益的,自決意識可以驅使腦部分泌大量的傳導物質,這些化學物質促進積極情緒和身體健康。

中年人站在人生拋物線的頂端,俯瞰懵懂向上攀爬的年輕人和無可奈何花落去的老年人。這本來是人生中最有掌控力的階段,但也面臨多重任務的同時推進:事業是否能更上一層樓,孩子怎麼在學業競爭中脫穎而出,夫妻關係如何走過倦怠,父母怎麼安享晚年。有人覺得自己能夠主宰命運,也有人面對眼前的混亂束手無策並且恐懼將來。中年危機是不是一部以糟糕為主題的連續劇,它取決於人們如何看待自己的掌控力,如何處理自己與周圍環境的關係,以及從前的儲備。

苗志堅就是一個制定出人生計劃,然後堅決執行的人。她剛從清華大學博士後出站,在海淀區買了房,孩子送進了北京的幼兒園,丈夫也從老家辭職,找到了一份專業對口、有發揮空間的工作。她馬上就要40歲了,說起近況雲淡風輕,可這些變動中的任何一項都不算容易達到,能寫成朋友圈的爆款文章。她很瘦,講話也斯文,畫著淡妝,跟中年危機扯不上關係,反倒是躊躇滿志地開始人生新篇章的階段。回頭看自己走過來的路,苗志堅說,我覺得人生每個節點的狀態是上一個人生階段積累的反饋。40歲其實沒有產生突變,完全都是30歲的時候決定的。

苗志堅30歲那年從老家考上清華大學建築學院的博士生。她和丈夫的碩士其實也是在北京讀的,可因為是保研,跟本科母校簽了回去工作的協議。如果追求舒適和沒壓力,這是條不壞的路。苗志堅回到呼和浩特老家,父母在身邊。兩個人除了講課,業餘時間在外面做項目。按照常理,人生就要進入結婚生子,共同撫養下一代的階段了。苗志堅思考的未來卻不是這些問題。她在北京的時候,曾經跟丈夫找過工作,兩個人的本科、碩士一模一樣,丈夫的薪水卻比她多2000塊錢,因為是男性。「在剛回到老家的那個時間點上,我最深刻的體會是如果我倆未來結婚,我首先得把自己解決好。建築設計行業里,男性的選擇很多。如果他未來去北京,我是以一個大學老師的身份跟着去,我的路就更窄了。當時特別有危機感,就考了博士。」苗志堅說。她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自己能撐一片天,起的名字也帶着家族對她自立自強的期許。她從未想過隨便做一份工作或者不工作、靠老公養這種婚姻狀態,而是在對方邁步之前,自己先站住腳,保證兩個人齊頭並進。

本來是為了丈夫而提前做的準備,後來她的腳步卻成了家庭的主線。苗志堅說,她的很多事情當時有些混沌,回頭看發現邏輯上是說得通的。在職考清華這種現象,很多人理解是大學老師需要博士學位,臨時抓一個。實際上她之前就有積累和懵懂的意願,讀碩士的時候專門跑到清華把她「相中」的導師的課都聽了一遍。當時,她覺得這個老師的學術主張非常打動人,跟自己對建築設計的設想是一致的。她也想成為一個這樣的人。夢想成真。她沒辜負自己6年的學習時光。為了學業精深,苗志堅跨學科選修了很難通過,卻對專業有幫助的課。做研究和項目也竭盡所能。她的導師工作繁忙,很早就到學校開始辦公。苗志堅說,她記得經常早晨從宿舍出門時,天還是黑的,走到導師辦公樓下,看見老師辦公室窗戶里亮着燈光。

跟單身時上學那種沉浸其中的狀態不一樣,苗志堅還有人生中另外一部分關係要處理。來北京前,她跟丈夫領了結婚證,也開始了長達6年的兩地分居。作為一位年過30的已婚女性,首先就得面對生育問題。「在家庭里,女人可以讓男人覺得他是一個決策者,但實際上家庭的運作方式應該是女人主導的。你希望家庭什麼樣,孩子什麼樣,是女人控制的。」苗志堅說。苗志堅決定讀博期間專心上學不生孩子,就這樣執行了。「有人會意外懷孕,我不存在這種事,我不打算要的時候就絕對不要。還有種常見的擔憂是產婦年紀大,我沒焦慮過這個問題。我從來沒試過懷孕,也不知道自己擅長不擅長。整件事唯一的意外是我計划上半年寫論文,下半年生育,結果孩子是上半年出生的,我生完孩子32天,自己坐飛機回北京準備博士答辯。」苗志堅說。

因為一貫堅定地按照自己的意願走人生道路,很多常見的糾結對苗志堅來講反倒不存在,她的精力花在如何實現上。夫妻兩地分居6年如何維繫感情?苗志堅說,她和丈夫是互相透明的。老家的同事朋友她本來就很熟悉,她再把丈夫拉進她的環境里。兩個人本來就是同一個專業,經常互相討論,清華師門的聚會也會讓丈夫一起參加。丈夫既熟悉她的同學朋友圈,也了解他們日常的話題。舉家定居北京海淀區,丈夫要捨棄大學裏10年的積累,從頭開始,如何適應?苗志堅說,定居北京是一直都知道會發生的事情,而且是個好選擇。可行性、必要性沒什麼可討論的,剩下的就是把過渡處理好。

即便婚姻觸礁,重新調整自我,中年女性依舊可以開啟新生活(視覺中國供圖)

還在繼續成長

中年確實有讓人泄氣的一面。對於女性來講,你能力出眾地搞定事業、生活中各種橫生枝節,通過健身醫美留住靚麗青春,可依舊不得不面對生命時鐘跨過40歲,生育期接近尾聲。無論是二孩,還是第一次生育,都要在這個時間點上做一個決斷,要不要做一個中年媽媽。

張靜(化名)今年42歲,孩子剛剛兩個月大,她只能在給孩子喂完奶、哄睡之後接受採訪,在孩子快睡醒的時候趕回家。因為生育,她胖了20斤,出門也沒對外表特別修飾,可還是能從人群中一眼認出。她做了快20年的主持人,比普通人臉小,儀態端莊。張靜是40歲才下定決心生孩子的。「我年輕的時候沒想過自己會生小孩,覺得小孩挺討厭的,會影響生活。孩子是你一生都擺脫不掉的責任。責任和自由是矛盾的。」張靜說。她35歲結婚,在很多人眼中,生育已經很緊急了,可她對這件事還是沒想好。「我覺得結婚應該有個孩子,但也沒有為這件事做出什麼努力。我先生又尊重我的意思,我想生就生,不生就不生。」張靜說。兩個人順其自然了5年,張靜才決心像完成一期節目一樣,認真對待這件事。

生活由此進入了一個新階段,但這不是中年生育問題的塵埃落定。「我第一次當母親很緊張。懷孕的時候每天早中晚都要觀察胎動,稍微不一樣就想去醫院。現在是他吃多了我擔心不健康,吃少了懷疑是不舒服;睡多了我擔心他精神不好,睡少了我擔心他煩躁。每一個微小的差別總能想到負面的解釋。」張靜說。除了這種新媽媽中常見的焦慮,張靜還有其他煩惱。跟那些20多歲剛剛工作就做媽媽的人不一樣,她已經建立了成功的職業生涯,從前成天訪談的都是中國各行業的翹楚,有閱歷、有判斷。她沒辦法忘我育兒,跟新角色身心合一。每當育兒焦慮發作的時候,職場女性的自我就開始理性分析這種狀態:「我的世界突然縮在了這個小環境里,生活里沒有別的內容,又覺得孩子是一個莫大的責任,就把這件事無限放大了。我不能這樣下去。」她焦慮完孩子的狀況,又開始跟自己的這種焦慮作戰,然後衍生出新的焦慮,就是如何戰勝育兒焦慮。

中年母親不是新現象,祖母那一輩從年輕結婚就不斷生育直到中年。可現在的中年媽媽大多是張靜這樣受教育程度高,有成功事業的女性,她們面臨人生優先級的衝突。從進化的角度,班布里基分析,在農業開始之前,人類唯一的財產是體內脂肪,腦部演化會做出簡單的決定,判斷何時應該把脂肪轉化成嬰兒。現在的情況複雜多了,大部分財產是非生物性的,而且很難累積。現代經濟和生孩子之間,大腦沒有直覺的解答。現代女性的階層坐標也發生了變化,從前她的社會經濟地位取決於嫁給誰,現在還有其他途徑,靠自己掙得一方天地。做一個快活自由又經濟獨立的單身女性還是生孩子?重回職場拼殺還是全身心投入育兒?張靜的糾結並不是特例。

張靜的選擇是不再跟自己不擅長的事情較勁。她從前以為做好事業帶好娃是件通過努力就能達到的事,沒做好是笨和蠢。身臨其境,她才體會到理想狀態的難度。她像別人一樣24小時全部自己帶娃,幾天就敗下陣來。別人做得成跟孩子作息同步,她哄睡後還想着社交、看書。精力分出去一部分,撐不住。「我一開始想做個無條件愛孩子、滿足他全部需求的媽媽,可我做不到。有時候孩子的需求和我的需求是完全矛盾的。無條件滿足他,自己就犧牲太多。對於我這樣一直很自我的人,尤其難。」張靜說。通過生育,張靜更加確定了人生的成就感來自於哪裡。她出門去做了頭髮,孩子的一生還長,她得重回職場。

生育期接近尾聲讓女性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對異性是否還有吸引力,作為動物中的一個族群,兩性相吸的核心動力來自於繁衍後代。衍生的問題是如果婚姻觸礁,還能不能重新揚帆起航。Crystal40歲離婚,42歲又再婚。新生活歲月靜好,可這也有前一段婚姻帶來的反思和成長。

離婚是前夫提出來的,毫無預兆。兩個人戀愛2年,結婚10年,接近中年婚姻觸礁,對Crystal打擊很大。剛離婚的時候,她做了很多沒有嘗試過的事情,健身減掉了25斤,開始留長頭髮,開始穿裙子,去做了牙齒矯正。很多熟人再見到她時已經認不出來了。「我做這些不是要去挽救婚姻,我想去做一些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重新開始生活。我性格比較急,最立竿見影的變化,只能從外形開始。」Crystal說。

重新做人的同時,反省自己。「我從小是一個很自我的人。創業和孩子來了之後,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這兩件事上。前夫覺得他不受重視,我不僅忽略了他,其實連我自己也被忽略了。我不關注一些其他的需求。」Crystal說。可貴的是她並沒有把離婚作為徹底的自我否定,而是人生的里程碑。以離婚這個契機,她重新思考自己是誰,生活應該是怎樣的。Crystal性格外向,愛交朋友,從前經常舉辦派對,離婚時前夫讚美她是一個有趣的人,一定會有人願意接近她,不必擔心再也結不了婚。「我覺得自己各方面不錯,導致離婚也有一開始就不合適的原因。我跟前夫認識的時候,我已經是經理級別了,他剛大學畢業。我們的關係里我是壓着他的。當時他對我是崇拜和欣賞的,可經過了十幾年的生活,他意識到愛的是女人對他有依賴的感覺,他又不是那種善於跟我溝通的性格。」Crystal說。

確實也是Crystal先遇到了愛情,她現在的丈夫是美國人,也離過婚。兩個人最開始是以朋友的關係互相分析離婚的原因。「前夫跟我沒有討論途徑,我一腔的問題想知道為什麼離婚,能不能改,他不給我解答。現在的丈夫站在男性角度把事情分析得很透徹。我有時候覺得他都可以開婚姻情感專線了。」Crystal說。相識一年之後,丈夫求婚了,可Crystal當時沒同意,上一段婚姻讓她對這種制度產生了懷疑,她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又談了一年的戀愛,兩個人才開始了新的婚姻生活。「我丈夫比我大7歲,他覺得婚姻不是看喜歡對方什麼,而是要看能不能接受對方的缺點。這一段婚姻,我們是以更成熟的狀態開始的。」Crystal說。

(插圖 趙陽)

自我認同

婚姻觸礁又再婚讓Crystal生出很多心得,她覺得無論職業、婚姻是什麼狀態,人得找到自己的價值。「離婚不可怕,完全能重塑生活。但首先得有自我,否則生活的大廈就傾倒了。」Crystal說。自我認同是當代很多都市心理問題、情感問題、內心衝突追根溯源的底層邏輯。可對於中年女性來講,即便對自我認同很清晰,有時候也要跨越諸多阻礙和牽絆來抓住自己的人生錨定。生活總是不能盡如人意,面對它需要毅力。

Caroline正懷着第三胎,同時,在美國她還讀着一個學位,找了一份IT公司的工作,跟丈夫一起沒有老人幫襯地養育着兩個孩子。「人生最慫的時候是沒人看孩子。我找工作接電話,要把小二弄睡了或者在衛生間里關上門。孩子在外面玩,突然意識到媽媽不在身邊,就開始哭。現在懷着老三身體很累,下班還得接孩子做飯。家裡洗碗機、洗衣機、烘乾機、掃地機械人全得工作起來,每天只能等孩子們都睡了,我才能開始工作、學習和看郵件。」Caroline說。

出國前,Caroline在北京的微軟公司工作,2012年丈夫有了這個去美國的機會。當時,她想得很簡單,她的專業在美國找工作不難,本身也有國際大公司工作的經歷,先以配偶身份跟丈夫過去,等解決了簽證獲得工作資格,就可以重回職場。沒想到他們的簽證不順利,Caroline全職在家待了六七年。最開始的一兩年,她過得很愉快。脫離北京快節奏、壓力大的職場生活獲得喘息,上午學習,下午在圖書館做義工。可等新鮮感過去,她心裏就不舒適了。「我屬於H1B工作簽證的配偶,在美國連銀行賬戶都沒有。最開始,我拿着老公的卡出去刷,不能用。後來銀行里有個工作人員好心,本來是不符合規定的,還是給我辦了一張學生卡。每個月老公往這張卡里存一些錢,證明我是有收入的,保證這個賬戶的運行。」Caroline說。她並不喜歡這樣的狀態。

心理落差還來自於跟同學和朋友們的對比。她一直跟導師有聯繫,知道自己的專業領域在國內的發展情況,從前相熟的朋友也突飛猛進,有人年薪已經拿到了200萬元。2016年,大學同學到美國開會聯絡她,同學已經是教授和博士生導師,她卻還在等待拿到工作資格。「我心裏特別難受,覺得人生境遇的差別特別大。在美國,跟我情況相同的媽媽也會互相交流國內同學、熟人這些年的發展,對比自己每天的生活很失落,外人難以體會我們的這種心境。」Caroline說。

兩個孩子相繼出生之後,Caroline待不住了。一個原因是撫養兩個孩子,經濟壓力很大;另一個原因是,她始終覺得除了生育和養娃,還得在職場上有自我實現。她曾經在加州住過一段時間,那裡以配偶身份到美國的華人主婦很多。Caroline說,有些人是放棄了事業的。「比如有個舞蹈家在這邊生了兩個孩子,依舊很漂亮。她現在教小孩跳舞,我覺得是很可惜的。還有一些媽媽認為自己英語不好,也不想學,就在這邊做代購,或者賣給華人保險。我不能理解這樣的工作,除了謀生,人得為社會創造價值,做一些有貢獻、有發展的事情。」

在美國找一份體面的白領工作,最好是有美國學校的學位。Caroline在36歲那年開始考托福,當時,第二個孩子只有6個月大。「跟我一起上托福輔導班的同學,都是『95後』,至少也是『90後』。跟這些20多歲的人相比,我的學習時間是分散的。我要等小二睡着之後,才能開始複習。」Caroline說。她利用帶娃的零散時間學習,考了5次托福才拿到一個申請學位能用的分數,這期間,他們搬家到西雅圖,買房子,給孩子安頓學校,瑣瑣碎碎忙得不可開交。「我又考了第六次托福,本來想把成績刷高一點,結果也沒高。那時候,我已經沒心情了,因為我在刷牆。美國人工很貴,爸爸把兩個孩子帶出去,我就一個人在家花花綠綠地刷。」Caroline說。

拿着這份托福成績,Caroline申請到了一個大數據方向的學位,她在國內的專業是計算機,畢業10年之後再讀書,轉了一個有關聯卻更前沿的領域。托福成績和在讀學位讓Caroline的簡歷里有了證明自己的內容,她開始找工作,跟從前在微軟時的美國同事恢復聯繫,也拜託熟人幫忙留意機會。她參加了幾個公司的面試,因為職業生涯有7年時間的斷檔,在就業市場上並沒有競爭力。最後是一家為微軟服務的第三方公司錄用了她,兜兜轉轉7年,終於回到了職場。

這條重返之路需要耗費巨大的精力,如今回憶起來還會止不住地辛酸。「我第一次考試失敗之後,坐在公園裡哭。一個清華畢業的朋友看見之後,安慰我說,只要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就勝利了。這條路很難走,但並不是沒辦法到達,可很多人從一開始就給自己畫了個圈,覺得自己年紀大,已成定局。」Caroline說。工作不但給了Caroline一份收入,找到自我認同,甚至還是女兒看待她的一個坐標。「西雅圖很多媽媽都是職業女性,接閨女放學的時候,她會講,哪個小朋友的媽媽在微軟上班,哪個小朋友的媽媽在亞馬遜。媽媽,我也想讓你去上班。小孩之間是互相問的,也能分辨出媽媽在做什麼。我不能讓小朋友問孩子,你媽媽在哪兒上班的時候,她說不出來。」Caroline說。

(插圖 趙陽)

山頂的風光

人生總是有失也有得,膠原蛋白的流失無法逆轉,可跌跌撞撞爬上拋物線的頂端時,別有風光。甚至,人們總說年輕時不怕跌倒,因為時間還長,可站在頂端的中年,才有東山再起的經驗和人脈。李平(化名)在過去6年里領導的是她所在行業里最賺錢的項目之一,也因為這個項目,她名利雙收。沒想到卻因為今年的一個黑天鵝事件遭受到人格的羞辱和事業斷崖式下跌。素不相識的網友在社交媒體上臆測她的私生活,還牽扯到她的工作,公司讓她停職,息事寧人。李平說:「出事之後,老闆警告我,我的職業生涯完了。客戶不會再為我買單,以後我的名字就是一個恥辱。」

李平被這個挫折打蒙了。「我6年時間所有喜怒哀樂都圍着這一件事轉,然後就跟一場夢似的。到現在為止我都恍惚,它怎麼就形成了排山倒海之勢,最後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我甚至在夢裡把事情復盤了一遍,如果換一種方式處理,會不會就不是這個結局。」李平說。夢醒了,真實世界裏沒有回頭路。她回了一趟公司,看見並肩戰鬥的同事們情緒沮喪。他們曾經是公司最好的團隊,獲得很多讚譽和獎金,卻因為這件事蒙上了陰影。公司為了業務調整,當時已經決定裁員,走的很大一部分人也來自這個團隊。「我當天半夜回家就大哭了一場,哭之前很理性地翻手機,有家有口的不能找,後來找了一個很會跟人打交道的同行,跟她哭。哭完之後,我就再也沒為這件事情緒波動了。雖然依舊想不通怎麼走到這個地步,但時間最寶貴,還得想下一步。」李平說。

她就像療情傷一樣,痛苦地跟這個項目剝離,每周去做三次普拉提,積极參加同學聚會。她說,過去6年全身心投入項目中,工作就是她人生的承重牆。現在這面牆倒了,得有其他柱子撐起來,房子她還得住呢。冷靜下來之後,她反倒想明白了她跟這個項目的關係:「我是一個創造價值的人,還是因為依附在這個項目里而具有價值的人?如果我是一個創造價值的人,就算離開了這個項目,又能怎麼樣呢?」

回溯職業經歷,6年前她還籍籍無名,在另外一個王牌項目里工作。直屬領導跟她談話,希望她牽頭開發出一個新產品。「我後來才知道,其實領導找了當時團隊里很多資深同事,可那個團隊也很賺錢,誰都不想離開。我當時沒想過得失,就憑着一個死心眼,覺得領導交給的任務,得把它完成。」李平說。項目做到第三年,她突然像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對這份職業開了竅,由此在職場上越走越好,直到爬上高山,狠狠跌落。

李平覺得自己從零開始,摸爬滾打出這個項目,她跟這個項目一起成長,從中積澱很多。捋清楚自己是一個創造價值的人,豁然開朗。李平陸續去接觸從前的客戶和合作夥伴,了解行業現在的情況,並且告知大家,她可能不再繼續跟着原來的項目。沒有從前公司的倚仗,依舊有人感興趣她下一步的計劃,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很多人說快到40歲的年紀就會很迷茫,前面沒什麼路可走。我的觀點不一樣。我從前總說自己不糾結,那是因為年輕時沒資源、沒機會,選擇太少,只能悶頭往前走,現在我反倒發現自己是個糾結的人,因為面對的選擇太多了。我往哪個方向,跟誰合作,什麼形式都有很多可能。」李平說。

中年的優勢在這種時候就顯現出來,並且它本來也不是以悲劇存在。「天意」讓中年出現,是給活過40歲的人類新階段。跟初入社會的戰戰兢兢相比,中年人遊刃有餘。苗志堅現在的時間安排比上學時靈活、可控,因為她把握工作的方向和框架,細節自有年輕人去落實。跟遇到人生挫折的迷茫相比,中年人跌倒過,又爬起來,吸取了經驗。Crystal的事業在上海,家庭在美國,她現在時常跨越大洋兩邊跑,注重事業和家庭的平衡。李平也一點兒不想穿越回20多歲,她覺得那時候自己就是一團漿糊;現在有了人生閱歷,特別是這場風波,讓自己更了解自己,也更明白人生。生命如此短暫,幾乎所有人才剛要準備活着,就發現人生來到了盡頭。那麼,既然剛剛品嘗出人間五味,為什麼不沉浸其中,盡情享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