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夢是願望的滿足弗洛伊德
道家創始人老子清靜無為的處世哲學,讓他對世界有了更清醒冷靜的認識,但老子的繼承者莊子,卻在冷眼看世界之外更多的一些焦慮與悲傷。與老子的超脫相比,莊子對人生更加悲觀,這種悲觀集中體現在他的生存焦慮性上面。
莊子說,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悲劇,世界是牢籠人生乃塵網,人陷於其中,沒有自由沒有快樂,只是無可奈何地掙扎而已;
莊子說,所有人都活在神射手后羿的射程之內,今天沒有射到你純屬偶然,也許下一個倒霉的人就是你,這世界註定無處可逃;
莊子說,人生來毫無自由可言,在物質世界被物質化,在文明世界被異化。人本屬於自然,但在文明中人已經失去了自然的屬性,只是無可逃避地活着罷了;
莊子說,「一受其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進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人生下來就在物質的世界中被裹挾被衝撞,狼奔豕突慌慌張張,沒有靜下來的時候,這就是人生的悲哀。莊子從生命和命運的角度論述了人的悲劇性,這是莊子生存焦慮的第一個方面。
人類可以掌控的東西有很多,唯獨時間與生命除外。莊子說,「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人生天地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對時間不辭而別與無法挽回的悲嘆,是莊子生存焦慮的第二個方面。
莊子同時看到,文明的世界充滿了陰謀算計與屠殺,人活着太難了,長相醜陋的大樹因無材而保全生命,不會叫的大鵝卻因無材而被殺,那麼在這個世界,人生到底選擇有用還是無用?通透的莊子其實也很難回答,他只好痛苦的選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作避世和游世者。
莊子看到了生命的困境、命運的無可奈何與時間的不可逆轉,他開始思考,如何消除這種悲劇性的生存,他希望能為自己,為那些為名為利殉身而不自知的人們,找到一條解脫的道路,這條道路就是無己無待的「逍遙遊」。
當現實的痛苦無法解脫,最好的辦法是做夢。莊子做過許多夢,他夢到死人同他講死亡的自由;他夢到神樹和他談無用的妙處;他還夢到蝴蝶與他合二為一。在這些夢境之中,「莊周夢蝶」成為中國人心中最美的夢,從此以後,人們常常以人生如夢來表達人生的幻滅感,其實,莊周夢蝶真的是悲傷的寓言嗎?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夢是願望的滿足,莊周夢想得到靈魂的自由。那麼問題來了,他為什麼要夢到蝴蝶呢?
我們從莊子這段迷離朦朧的文字中可以看到,蝴蝶首先是美的象徵,它五彩斑斕輕盈美麗,於清風之中陽光之下在四季芬芳的花園裡草地上翩翩起舞。每個人都有沉重的身體,但每個人都渴望擁有輕盈的詩意的靈魂,莊子也是如此。蝴蝶的飛舞並無目的,它不執着於一朵花的美麗,也不拘泥於一處青草的芳香,它是自由的隨心所欲的。這是一種自由的美,而這種美正與莊子所渴求的逍遙境界相似。
莊子看到的是蝴蝶與大自然的和諧。在道家的眼中,大自然沒有功利,沒有虛偽,沒有人性的惡,沒有禮法的約束,沒有竊國大盜,沒有小人暗算。人生若如蝴蝶,就可以自適其志自足自性自得其樂。這與莊子的逍遙境界何其相似?
千年以後唐朝詩人王維,以圓融的禪語闡述了莊子的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人生當如山谷中的芙蓉花,自安於靜自安於命,這才是逍遙的大境界。
最為重要的是,莊子在這個蝴蝶夢中說,他不知道自己是蝴蝶還是莊周,蝴蝶也似乎忘記了自己是誰,此刻莊子與蝴蝶合而為一,融化在天高雲淡的自然之中。在這個夢中,莊子忘記了自我的存在,而忘記自我恰恰是通向逍遙境界的一個關鍵途徑。莊子把這種境界叫做「吾喪我」,叫做「無己」,而只有「無己」,只有消除了物我對立和「吾」與「我」的對立,才有可能實現逍遙遊。這正是莊子齊物論的精髓所在。
莊子是莊子,蝴蝶是蝴蝶,二者本無相通之處。但莊子說「以道觀之」,蝴蝶就是莊子,莊子就是蝴蝶。這個「道」,一方面是老子的「道法自然」的「道」,另一方面也來自於莊子「齊物論」 的哲學獨創。莊子認為如果以道的思想去觀照世界的話,任何事物都是沒有差別的,天地山川河流如此,人生中的是非成敗、貧賤富貴甚至是生死,也是一樣的。所以說其實蝴蝶與莊子道真的沒有什麼區別。
如何才能實現人生的逍遙?在莊周與蝴蝶的夢境中,都可以找到答案。
第一,莊周在夢中實現了精神的自由,這說明逍遙遊的境界,不在身而在心,不在現實而在精神。因為人生來要受到很多限制,他需要吃飯穿衣活着,他是有待的,只有做到無待,放棄一切執着的想法,才能實現逍遙。身體永遠不自由,但精神可以,所以說,自由在心不在身。
第二,逍遙就要消除物我和吾與我的對立,你要放棄你期待的執着的東西,你要放棄慾望,這在莊子看來叫忘情與不動心。
第三,忘記自我的存在——什麼富貴榮辱就讓它隨風而去吧,人活着就要像蝴蝶那般自由地飛舞,享受生命享受春光。
莊周夢蝶開啟了人生如夢的文學敘事傳統。蘇東坡說「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朱敦儒說「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說盡了人生的蒼涼與虛幻,說盡了人生如夢的悲傷。但在莊子看來,人生如夢卻又充滿了美感,因為在夢中他是隨風飛舞的蝴蝶,是隨性飄蕩的不系之舟,這不正是逃離現實牢籠、嚮往進入逍遙境界的象徵嗎?
人生如夢,對莊子而言,沒有悲傷,只有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