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母親去世。這一年,是枝裕和43歲,他剛剛憑藉劇情片《無人知曉》入圍第5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母親的離開,讓所有世俗的獎項失去了吸引力,是枝裕和感到必須停下來,講一講母親的故事,否則便失去了繼續往前走的勇氣。2008年,《步履不停》上映,這部帶有濃郁自傳色彩的電影,用導演自己的話說,「就像我為母親進行的服喪」。
關於母親的故事要從那年夏天講起。
在日本某個海邊小鎮上,住着橫山一家。父親經營着診所,他一直希望兒子能繼承衣缽。等到長子純平醫學院畢業開始在醫院實習,卻因為救落水兒童而喪命。父親的希望便寄托在次子良平身上,良平和純平不同,他忤逆了父親,選擇美術作為自己的事業。在父親看來,這根本不能謀生。而這一年,良平已經40歲了,婚姻方面還算湊合,剛剛和喪偶帶著兒子的由香里結婚,事業則如父親所料,慘遭失業。
就在這樣的困頓之時,哥哥的忌日要到了。雖然15年過去了,每年哥哥的忌日,母親依然會用心操辦。這個日子也是良平和姐姐千奈美必須回家的日子。
想到父親皺起的眉頭,拉長的臉,良平實在不願回去。他在返家的車上和由香里商量不要留宿,去祭拜完哥哥馬上就走。心裏暗暗期待繼子的學校能臨時有事,這樣就可以找到不在家裡停留的理由。賢淑的由香里拒絕了他的提議,作為新媳婦,她可不能這麼失禮。她很早就打包好了換洗衣物,打算在婆家住一晚上。
另一邊,母親和姐姐已經在廚房裡忙碌了。母親手上邊忙着,邊指導姐姐做菜,臉上看不出明顯的表情,帶點嚴肅,帶點疲憊,還有一絲期待。中午,良平一家也到了。家裡熱鬧起來,母親的情緒高漲了些。炸玉米天婦羅的時候,講到了好多過去的事情。有點感傷的是,這是純平最喜歡的食物,當年他一聽到滋滋的聲音,就立馬從樓上跑下來,跑到母親的身邊吃剛出鍋的天婦羅。母親心裏一直惦記着大兒子,拍全家福的時候,把純平的遺像抱在懷裡。她說:「因為這孩子,我們今天才能聚在一起。」
吃飯的時候,良平感到拘謹。他害怕被父親發現自己又失業了,偷偷地拿起手機看,有沒有新工作的消息。母親沒有父親那樣的執念,兩個兒子都是她的心頭肉,失去了一個,她怎麼忍心還去苛責留下的這個呢?只是在姐夫推薦良平買車的時候,母親好像變成一個孩子,激動地說道:「做夢都想坐着自己兒子開的車。」
這樣面對面的聊天讓良平如坐針氈,他不敢和父親對視,也不忍心一次又一次地辜負母親的期待。只想逃離,奈何母親興緻極高,他耐着性子,坐在那裡,像個局外人。
吃完午飯,一家人去拜祭純平。在回來的路上,母親試探地請求良平,可以搬回來住嗎?母親說她年紀大了,如果是女兒女婿搬回來,會不習慣和女婿同住。她多麼希望兒子能搬回來,不管是當醫生也好,還是做美術工作,如果每天能看到兒子在眼前,多麼幸福。
良平是不可能搬回來的,他才不會和父親同住,看着父親的眼色。況且母親的很多做法,良平也不喜歡。純平離開都這麼多年了,每年忌日,母親都會邀請當年被救起的小孩良雄過來。良雄今年25歲了,肥胖的身體,連蹲下來都吃力。每次過來,都是一副恭恭敬敬,滿頭大汗的樣子。這就是母親的目的,他要良雄永遠也不要忘記是純平救了他。但是良平覺得,時間都這麼久了,是不是要放了良雄?
吃晚飯的時候到了,姐姐一家已經離開。只剩下良平一家和父母一起進餐。良平依舊是悶聲不語,希望快點結束和父親近距離接觸的尷尬與恐懼。而母親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忙碌了一天,她想要聽一張唱片。這張唱片里播放的曲子是當年父親出軌時和情人跳舞的舞曲。那個時候,母親背着孩子,站在窗外,看到了丈夫和別的女人一起跳舞。她沒有吵,沒有鬧,背着孩子悄悄地離開了。丈夫一直不知道,但是這個旋律印在了腦海里,她買了這張唱片,在這個晚上播放了,好像長久以來憋在心裏的秘密終於釋放,母親跟着旋律哼着,她揮舞着雙手,投入又得意。多年的忍辱負重,多年的心酸,在兒子兒媳面前一股腦地湧出,讓這個胖墩的老婦人,忽然顯得輕盈。
良平對母親的反常舉動並未放在心上,他更多的看到的是母親的刻薄,喜歡在人背後講壞話的習慣。晚上的時候,只剩下良平和母親兩個人,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以後的忌日不要邀請良雄了。母親停下了手裡的針織活,目光鋒利,堅定而決絕地說:「不可以,等你當了父親就明白了。」
良平不喜歡母親刻薄的樣子,是因為他還沒有真正成為父親,不懂得為人父母的深情。良平知道自己沒辦法改變這個倔強的小老太,便不再談論。和母親談起了電視上的摔跤選手,但是兩個人想了半天,想不出來他的名字。夏天的晚上,空氣都是溫暖的,母子倆有說有笑地談論一些瑣屑之事,母親偶爾停下手裡的活計,看看這個比自己還高的兒子,有點羞澀地在身邊,這個畫面真的很暖。
母親安排全家人洗澡後,自己才走進浴室。良平在浴室外的洗漱台刷牙,母親不知道兒子在門外。在浴室開始絮絮叨叨,埋怨女婿每次都只是嘴巴上說著幫忙修理浴室,吃完飯就走了,從來不行動。良平聽到了母親的嘀咕,覺得親切又可愛,好像有點意識到父母已經老了。很多事情有心無力。但良平自己的工作還沒有着落,他沒有心思考慮母親的處境。
漫長的一天一夜終於過去,良平一家要離開了,父親母親將他們送上了返程的客車。良平在車上長吁一口氣,跟由香里說,今年過年就可以不用回來了。而那一頭,母親還惦着腳在張望。
幾年後,母親去世了,良平照着母親的習慣,給純平掃墓。跟女兒講曾經母親講過的話,只是這一切,母親都看不到了。
《步履不停》後來榮獲第3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導演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