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混混,桌球廳,迷幻燈光,詭異舞蹈。
內疚,負罪,累到在地。
因為他出賣了「大哥」周澤農——架不住警察的盤問,說出了他的下落。
這部叫做《痛打自己的告密者》的番外短片,導演刁亦男。
而在電影院里,那個被出賣了的大哥仍在流竄。
今年最兇殘的一部華語片——
《南方車站的聚會》
The Wild Goose Lake
繼《白日焰火》後,金熊獎得主刁亦男最新作品。
上映之前,無限風光。
一是,它是唯一一部入圍戛納主競賽單元的華語影片。
當場獲昆汀盛讚:寫實、骯髒、破敗。
「我已經好多年沒看過這樣的電影了。 」
二是,胡歌。
兩年前,胡歌宣布暫別娛樂圈:
17年有個大計劃,未來一兩年很難看到新作品,我的計劃是我要去學習,希望你們可以支持我、鼓勵我。
兩年期滿歸來。
正是印證了昆汀的評價:臟。
當年的陽光偶像,已經被刁亦男狠狠按進泥潭裡摩擦。
甚至,在戲外也努力貼合人物設定。
彷彿喝了假酒一樣,貢獻了華語電影史上最樸實的宣傳照。
能讓他完全丟下偶像包袱的,是刁亦男。
編劇生涯22年,代表作品《洗澡》《愛情麻辣燙》。
之後指導兩部「半地下」個人作品《制服》《夜車》,以邊緣人物道德異化的主題,立下濃厚的個人標籤:黑色電影。
五年前,《白日焰火》由地下破土而出。
獲2014年柏林金熊。
起點,是一樁離奇的連環碎屍案,終點,是一場足以寫進華語影史的迪斯科。
罪惡、慾望、宣洩......
用迷失映照現實。
用一個關於背叛的故事,看到一片被背叛的土地。
5年後,《南方車站的聚會》。
陣地南下。
離開北方的凜冽肅殺,扎進的南方的愁雲慘霧。
沒變的,還是那股殺人見血的徹骨寒意。
相比《白日焰火》。
《南方車站的聚會》的風格更大膽,用料更考究。
但故事呢?
一則失望的高贊評論這樣批判它——
從語言到故事都沒有實感,玩鏡頭,堆符號
各種做作的設計,在《白日焰火》之後是種倒退
缺點其實肉眼可見:失真。
人物單薄、轉折生硬、缺乏動機......
很明顯,《南方車站》很難讓所有人滿意。
尤其是那些期待另一部《白日焰火》式的,現實主義作品的人們。
但Sir想說。
《南方車站的聚會》才是刁亦男最極致的黑色盛宴。
要說故事,一句話足以概括:
誤殺警察的偷車賊周澤農,已知逃亡無望的他,為了讓老婆向警察舉報自己拿到懸賞的30萬,繼續在野鵝塘負隅頑抗。
然而消化它。
卻需要一定的觀影積累,和細細品嘗的興緻。
《南方車站的聚會》註定無法滿足多數人的口味。
但無論是美學、風格、態度,都是今年國產片中無法忽視的存在。
昆丁說看樂了。
這樂子在哪?
現在就帶你來找。
夜幕
黑夜,可以是最乾淨的畫布。
作畫的顏料,是那些你不會輕易發覺,卻又肆意溢出畫面的光線。
就拿這張劇照來說。
假嗎?
《南方車站的聚會》超過70%夜景戲的,都是這樣誇張的迷幻畫風。
不光是為了好看。
每一種顏色,都在代替語言,向銀幕前的你發送信號——
玫紅,象徵誘惑、陷阱。
預示着主人公周澤農已經渾然不覺地,步入陷阱圈套。
翠綠,代表神秘、未知。
暗示着劉愛愛面對未知的緊張、不安。
藤黃,是警示與驚嘆。
是周澤農發現同伴意外慘死後的震驚。
藏青,是隱蔽與憂鬱。
只能在地下苟且,無路可逃的無力與哀愁。
不現實?
將情緒外化,將特點突出,這不正是表現主義的手段。
讓情節節奏、角色情緒,一步步去拓寬現實。
拼在一起時,失真而又魔幻。
但在電影中,你往往忽略它的存在。
這一套路,刁亦男早在《白日焰火》中小試身手。
三名主角,總是伴隨着三種顏色一同出場。
黃色,焦慮、不安。
紅色,恐懼、殺戮。
最令Sir印象深刻的,是總是伴隨吳志貞的綠色。
神秘、未知,她是謎題的題眼。
更重要的。
它也暗示着「背叛」的主題。
《南方車站的聚會》的故事被減弱,形式感加強。
用大量的土味霓虹。
讓不同空間的場景,隨着情緒貫通、流動。
就說一場。
狹小旅館內,三個匪徒惡鬥,掄不開拳頭,邁不開腿,近身肉搏。
黃色的燈光,不斷渲染緊張、危險的氣氛,近乎窒息。
而最後一刻。
你偏偏看不見人了。
只看到紅色(鮮血)「終於」綻放。
這也是憑什麼,他能讓昆汀拍手說爽。
視覺元素的極致運用,除了光,還有影。
有時看清一個人。
只用一個影子。
隱秘和未知,不安與驚慌。
他們不僅操縱着觀眾視線,成就形式上的美感。
未知的陰影。
飽滿的色彩。
也為角色,穿上了統一的戲裝:
一群不能見光的人,和那些只能在黑暗中閃爍的慾望與不安。
那麼。
黑暗中,都有誰?
意外
地方混混頭目周澤農在慌忙中,槍殺警察,引發大量警力追捕,抓到就是死刑。
就算不死,這條賤命還留着做什麼?
不如讓它最後一次發揮價值——
換警方懸賞的30萬元獎勵,補償自己虧欠多年的妻兒。
然而。
看見這30萬的。
還有幫派中的死對頭、原本信賴的兄弟,甚至是原本陌生但也想要分一杯羹的同路人。
周澤農不僅是逃犯,也成了一隻被各方逐鹿的失勢者。
圍獵就緒。
地點,是一個虛構的野鵝塘。
武漢郊區的一片野湖,彙集來各路人馬,平地而起的一座城鄉結合部。
行政劃分混亂,「都想管,都沒管好」。
一個邊緣人物的故事。
正如片名,聚會。
片中兩場聚會的互文。
極盡黑色、諷刺地揭開了刻板標籤之下,這群小角色的另一幅面目。
1、小偷大會。
偷了就跑的蟊賊?
開場的小偷大會,近乎獵奇地揭開了一個地下世界:有幫派,有規矩。
一幫流氓小偷聚集,承包整座酒店,相互交流經驗。
一張地圖,掛在中央,用來規劃每個團體的勢力範圍。
有規矩,就有人破壞規矩。
不滿分配的刺頭貓眼,起立發言,表示抗議。
小偷,也要榮譽。
2、警察開會。
智勇雙全的重案六組?
殺警案爆發,重案隊長劉隊(廖凡 飾)集結隊員與當地民警,商議抓捕方案。
注意那個巧妙的互文。
同樣一張地圖掛在中央,劉隊交代着每組警察的監控範圍,與小偷劃分地盤的段落如出一轍。
正義、邪惡,有着同樣的面孔、同樣的手段。
最諷刺的是,同樣有一名警察起立發言,表示抗議。
「我從沒開過槍,需要找地方試槍。」
警察,也會怕死。
這樣的互文比比皆是。
之前。
一場摩托車「偷盜大賽」,小偷們20分鐘偷滿了一個停車場,生產效率嘆為觀止。
之後。
便衣們安插布控,假扮成摩的司機,而他們騎的,正是「偷盜大賽」留下來的賊贓。
這裡的警察,匪徒,已經被剝除了道德的立場。
對立,又同構。
你看到的,是本能的生存競爭。
電影中一處交火。
在動物園。
雙方被恐懼挾持的雙方,緊張而又生猛,宛如一場由人類出演的「動物世界」。
就在氣氛最緊張的時刻,閃過一組蒙太奇:
火烈鳥、長頸鹿、貓頭鷹依次出現,背景聲中猛獸沉吟。
突然開槍,交火。
犯人倒地。
一直沉吟的猛獸也現出真身,一隻老虎。
表情,卻極度耐人尋味。
這也是《南方車站的聚會》從黑處浮現的真相——
人無法被文明、現代、法律所規訓的動物性。
在死亡與生存的面前。
人是平等的。
浪漫
總有一種人。
能且只能靠本能生存。
你一定記得《寄生蟲》中的那段自白。
你知道什麼計劃絕對不會失敗嗎?沒有計劃。
人生永遠無法跟着計划進行。你看這裡,這些人難道都計劃好,要一起在體育館睡覺嗎?可是現在,包含我們,大家都一起睡在地板上。
所以人不該有計劃,沒有計劃就不會出錯。
沒有計劃,沒有方向。
靠直覺應變,靠本能生存。
但第一句「你知道什麼計劃絕對不會失敗嗎?」,就已經代表了他們的身份——
失敗者。
準確點說,被時代拋下的人。
在《寄生蟲》中,他們躲在地下室里。
在《白日焰火》中,他們徘徊在一整片荒誕但真實的黑土地。
在《南方車站》中,則是這座名為野鵝塘的城鄉結合部。
警察、小偷、幫派、妓女......
三教九流雜燴,一場失敗者的派對。
正如刁亦男所說,「我除了想給觀眾一個故事以外,還想給觀眾一個世界。」
在Sir看來。
他的確做到了後半句。
野鵝塘,一個令Sir迷幻的荒誕世界。
設定中,野鵝塘平地而起。
現實中,也並非不存在。
野鵝塘的故事,生長自一條又一條聽來不可思議的真實事件:「小偷代表大會」「舉報自己換賞金」「逃犯藏身動物園」.....
那個看似不可思議,摩托車削頭的滲人場面。
也是取材自現實。
而劉愛愛的「陪泳女」職業,也是取材廣西北海曾出現過的非法職業。
在戲中,裝扮也近乎完全復刻。
長袖、長褲、防晒帽、女式斜挎包......
一個個黑色故事。
拼貼成了這個野鵝湖。
這裡聚集和收容了形形色色的「渣滓」——
那些被時代廢棄,被城市的繁華驅離,主流社會裡的「多餘的人」。
邊緣,是黑色電影的傳統。
然而邊緣,是他們的本意嗎?
值得注意的是。
周澤農手上的那隻和平鴿刺青。
代表着這個黑色的故事中,為數不多的善念和浪漫——
他至死,也不過是讓妻兒過上好一點的生活。
在這場群獸爭霸中,他只不過想做一隻無爭、超然的白鴿。
他想要的不多。
卻依然無望得到。
除非——用命,搏一搏。
這就是周澤農。
然而。
這只是周澤農?
在生命的窮途末路,電影仍然為他留下最後一絲浪漫的慰藉。
夜深湖靜,周澤農與陪泳女劉愛愛泛舟湖心,雲雨過後,微波蕩漾。
燈光下,一群飛翔的水鳥被照亮了。
一個映射角色心理的意象——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人如果像白鷗一樣,能夠自由自在,飛到天邊,就再也不用理會這些紛爭和桎梏了。
但,誰能真的成為白鷗呢?
《南方車站的聚會》用一個簡單的故事,試圖勾起你更複雜的情緒——
人生的逃無可逃。
命運的無可奈何。
這個社會中不是每個人,都有一條上升的路徑。
更多的,是下沉。
是一場拼盡全力的掙扎,到死為止。
一個片段,同樣至關重要。
受傷的周澤農在一所廢棄房屋過夜。
一樁樁真實發生的社會新聞快速剪輯,由鋪滿在牆上的報紙,撲向銀幕。
渾身顫抖,周澤農盯着它們,無力而堅定地,用槍指向了它們。
什麼樣的悲劇,最殘忍?
當一個已經習慣失敗的人,決定不再失敗。
反抗,卻註定讓他走向滅亡。
這太黑色。
這太現實。
這是《南方車站》真正的聚會。
它用最浪漫、最詩意的語言。
講述着在你世界邊緣的故事。
並好意地提醒你。
這個世界沒有邊緣世界,只有你不曾傾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