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乙方、沒有署名的編劇……我身邊那些影視圈的從業者們

編輯|Tamia

遠樹是一名文化行業工作者,在十月的每日書中,他提起筆開始描摹起身邊的人,風風火火的電影公關,默默無名的編劇,無牽無掛的民謠歌手……在這些平淡又不乏轉折的人物故事中,也許你能讀到一些真實的人生。

喜歡賣慘的中年乙方

40多歲的阿偉,是一家電影公司的公關,專門和領導打交道,每天具體的工作——不好意思,恕我一個外行不是很能準確地描述,還是聽聽阿偉自己怎麼介紹的吧:

「阿偉,你這工作平時具體做些啥?」

「這樣, 我來給你們舉個例子吧。前一陣不是剛出來一個喜茶很火嘛,我有一天一早9點半就到來福士廣場的喜茶排隊,下午1點半才買到啊,整整四個小時啊!然後,趁着這杯茶涼之前,我迅速找到一個平時經常打交道的辦事老師,把茶遞給她:「老師,這是我今天特意去排了4個小時隊買來的喜茶,還沒涼,您嘗嘗。平時我老來麻煩您,心裏真過意不去啊!哎,這點小心意,您千萬別跟我客氣啊!您不喝,我真的不開心的啊!」——現在你們知道我的工作是幹什麼的了哇?乙方啊,徹徹底底的乙方啊!慘啊,沒勁啊!……」

說到這裡,大家不妨注意一下阿偉的講話風格,很多句子都會以一個「啊」來收尾。如果你有機會跟阿偉吃一次飯、聊一回天的話,一定會對此印象特別深刻。一個「啊」只是語氣助詞,但幾十幾百個「啊」串起來,你就能感受到那排山倒海般的情感威力了——「啊」已經變成了語言的主題,生動地表達了一個中年乙方男人在歲月里沉澱下來的所有滄桑。

每每晚飯、夜宵場合,在某一個昏暗嘈雜、油煙升騰的火鍋店、大排檔里,三杯兩盞下肚的中年男人阿偉,正眼眶略帶濕潤地向大家訴說著自己工作上的種種艱難,滿口都是掏心窩子的一個個「啊」、「啊」,如何讓人不唏噓。

所以,剛認識阿偉那會兒,朋友們都真心覺得這個老大哥蠻可憐的。「你看阿偉天天做乙方,這個活兒真不是人人能幹的,可憐可憐!」,「你們知道哇,阿偉原來是其它行業的,40多歲來電影行業當新人,肯定辛苦的!」

然而以上的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很快我們便對阿偉的情況越來越了解了:阿偉每月基本工資5萬塊。

果然如大家之前認為的那樣,阿偉的這個活兒,看來真不是人人能幹的……

阿偉的上一份工作是在外資化工企業做公關,也是專門對接領導。據他說是這樣的:「你們知道哇,我的工作就是想盡一切辦法幫老闆把領導請出來,一起吃飯聯絡感情。飯局安排好,我這個角色是上不了桌的,一個人在旁邊吃盒飯啊,沒人把我當人的啊!」

再之前,阿偉自己做小老闆:建築行業的小包工頭,因為他有個舅舅是大包工頭,他就跟着舅舅做工程賺錢。對於這段經歷,阿偉是這樣描述的:「我舅舅是分包,我是什麼?分包中的蝦米啊,沒人看得起我的啊!請總包吃飯,我敬酒人家都不肯喝的!沒勁啊,尊嚴都沒有的啊!」

這就是我們的老大哥阿偉,一個能讓朋友們紛紛表示,每回跟他喝酒都有一種想罵他的衝動的阿偉。朋友們還紛紛表示:偉哥,你就適合電影圈,真的,你的角色塑造能力太強了!

沒有署名的編劇

齊勤是一個從業5年的電影編劇,不過一直沒有獨立署名的作品。有一陣朋友們怕他尷尬,在介紹他的時候就會說,這是齊勤,小說家。

對的,齊勤還是個小說家,大學時已經出過兩本書,還得過某個華人青年文學獎,這些都貨真價實、有據可查,比證明他作為編劇的履歷容易多了。不過,在齊勤看來,不紅的小說家,和沒署名的編劇,本質上都是一樣的羞於提及。

於是,出於某種尷尬的默契,我們都很少提及他的職業身份。是編劇又不太好說是編劇,是作家又確實沒多少人知道他到底寫過些什麼。齊勤也就在大家的朋友圈裡,當起了一個只露露面、喝喝酒、不怎麼說話的小透明。

小透明齊勤,算上今年,已經是第三次考北電的研究生了。第一次筆試差7分,第二次筆試差2分。這一次筆試過線了,去了一趟北京的他回來跟我們說,面試沒發揮好,我們就都不說下去了。

後來我問他,不讀北電又怎麼樣?你反正已經入了行,有這些時間,不如抓緊寫劇本,沒準哪天就紅了。齊勤說,主要不就是怕一直寫不紅嘛。如果紅不了,說起來,也算是正兒八經讀過一個北京電影學院了。

履歷,我想起這個詞。要貨真價實、有據可查。一直雄心勃勃,妄圖在電影世界裏建構起虛構王國的齊勤,卻先被電影反過來虛構了自己的人生。

今年早些時候,我聽到趙雷的一首歌,歌名叫《理想》。「理想今年你幾歲?你總是誘惑着年輕的朋友。」當時一下子被這句歌詞給驚到了。腦子裡馬上想起齊勤,那個膽小、困頓,但對電影又有着近乎愚魯的堅持和追逐的齊勤。

來無影去無蹤的民謠歌手

前年冬天的一個深夜,我被陳銘的電話吵醒。接起來,是他火急火燎的聲音:「哥,江湖救急!有個電影導演找到我,想用我的一首歌做電影主題曲。我完全懵了,你幫我去和他談談好嗎?」

掛了電話,一時睡不着,我起床泡了杯咖啡,開始看陳銘轉過來的郵件。情況很簡單,有一個文藝片導演,偶然看到陳銘的一個彈唱視頻,覺得歌很好,所以幾番輾轉聯繫過來,想把這首歌用作他新電影的主題曲。

我在郵件里找到了這個導演的電話號碼,並且加上了他的微信。事情談得很順利,對方想要歌的授權,但預算不多,我們呢本來預期也不大,所以很快就達成了一個雙方都滿意的價格。

錢到賬的那天,陳銘來找我,說要按照他七我三的比例跟我把錢分了。小夥子人真是不錯,重情義。不過舉手之勞,我沒好意思收,就說不如你請我吃頓好的吧,一起慶祝下。陳銘拗不過,就請我吃了頓巨貴的日料。

陳銘是雲南騰衝人,91年生,流浪的民謠歌手。他三年前來到上海,在靜安區一個雲南餐廳里駐唱。每周一三五晚上有他的演出,他會帶着吉他出現。其餘時間,也不知他在哪裡晃悠。

我和朋友們經常去那家餐廳吃飯,再加上我們跟民謠圈子也比較熟悉,所以三年來,陳銘和我們走得近,尤其跟我算是特別聊得來。不過,直到陳銘離開之後,我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關係,其實自始至終都是弱關聯的。

前年年底陳銘離開上海的那天,給我發了條微信,說是家中有事,要回家一陣。我當時不疑有它,簡單關切了幾句,說了聲後會有期,他也沒再回復。後來聽說,陳銘那天下午去店裡跟老闆辭演,因為事出突然,似乎鬧得有點不開心,以至於後來和店裡其他人連簡單的告別都沒做,很匆忙地就走了。

離開後的陳銘,偶爾逢年過節會給我發祝福微信,我也會回他一下。對話很簡單,基本就是,「哥,國慶快樂!」「同樂同樂!(笑臉)」「空了來我們騰衝玩兒啊!」「好!」

我跟朋友們還常去那家雲南餐廳吃飯,大家偶爾會想起前年冬天在這裡的駐唱歌手陳銘,以及他突然離開的事兒,不免覺得這個兄弟行事有點蹊蹺。種種猜測也在觥籌交錯中逐漸成型,比如,他可能欠了別人錢,逃走了;他是不是把哪個姑娘肚子搞大了,嚇跑了?……聽我說起陳銘賣了首歌賺了點錢,有朋友就猜,他可能不想再把時間花在駐唱上,帶着錢去北京謀求更好的發展了吧。

我喝着酒,聽着朋友們的種種猜測、推理,恍惚中也會想,到底是哪一種情況呢?或者,沒那麼複雜,就如陳銘自己所說,家裡有事,需要回去一陣。陳銘不提,我也不問。江湖朋友間的交往,本來就不似身邊同事、密友,無須知悉太多。

今年6月上旬,我在昆明出差,晚上和客戶吃完飯回酒店,一個人坐在房間沙發上,突然就想起了陳銘。點開他的朋友圈,想了解下他最近的動向,結果顯示僅三天可見,最近三天他並沒發什麼內容。於是我給他發信息,「在忙啥?我在昆明。」

陳銘很快撥了個語音電話過來,我接起來,對面又是火急火燎的聲音:「哥,來雲南了?來不來騰衝?」在我說明天就要回上海之後,陳銘用頗感遺憾的語氣說,「那就只能下次再見了,不然帶你在騰衝好好玩玩……哥,你等會兒啊,我去找個安靜點的地兒,給你唱首我新寫的歌。別掛啊!」

我從酒店冰箱里拿出一聽冰可樂,沒有掛電話。我扳開可樂拉環,慢慢喝着,耳邊傳來陳銘從一個嘈雜之處推門而出的聲音,路人擦身而過的聲音,沿街商鋪拉下捲簾門的聲音,吉他磕碰台階的聲音,平復喘息的聲音——終於,吉他聲起,歌聲起,安安靜靜的民謠的聲音。

一曲聽罷,我問他,這一年多在騰衝都幹嘛了?

陳銘說,嗨,沒幹嘛。之前離開雲南,也是一時衝動,想家了,便回來了。只是時間一長,又感覺有些待不住了,過一陣子可能會去西塘看看,有朋友說西塘現在酒吧特別多。

掛了電話我在想,我們這些文化行業的工作者,雖然也喜歡民謠,也崇尚自在,不過到底還是每天要上班的農耕民族,而陳銘不同,他是真正的游牧部落。當他來的時候,他於我們就像是一個遠方的陌生人;當他走了以後,也就是個昔日的朋友在天涯,有念想,但也許一輩子再沒有交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