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作者 ｜ 溫世君
編輯 ｜ 王偉凱
出品 ｜ 稜鏡·騰訊小滿工作室
tvb是華語世界不可或缺的文化符號。其劇集、綜藝、音樂很多都成為經典，幾十年來持續參與構建全球華人的文化記憶和身份認同。
周潤發、趙雅芝、劉德華、張曼玉、周星馳、梁朝偉、佘詩曼……從藝員訓練班到香港小姐，tvb培養和挖掘的明星，不少人至今仍是華語娛樂圈的中流砥柱。
tvb（電視廣播有限公司）還是一家57年歷史的公司，其創辦人之一邵逸夫，曾擔任tvb行政主席之職30年，直到2010年102歲時才卸任。
但隨着新媒體平台的崛起，大眾娛樂消費的變革，短視頻時代的到來，tvb這艘「大船」，航行的前路亦不乏激流險灘。近日，tvb行政主席許濤與《稜鏡》作者在上海進行了一場獨家對話，講述了變革中的tvb。
許濤是金融背景出身，曾是一名投資銀行家，後開始深度涉足傳媒、互聯網行業。2020年4月29日，許濤出任tvb董事局主席。2023年3月10日，許濤正式成為tvb行政主席。
「我最近常談到tvb的年輕。怎麼做年輕？其中一點就是勇於嘗試的心態。創新的背後的就是不要怕輸，要有試錯的心。」許濤說。
在這場對話中，許濤談及了tvb利潤轉正背後的策略、擁抱新媒體新技術，優質ip與廣告的經營思路，以及立足香港融合內地等諸多話題。他說，「發揮香港獨特的地理位置優勢，有差異化的融合」是tvb的核心戰略。
目前，tvb的內部改革已經行至第四年，改革「一開始是最難的，但是一旦開始動了，就更有機會把後續完成，不過未來還是需要很大的努力。」
曾志偉在內50%管理層為新加入，改革比想像更不易
《稜鏡》：執掌tvb這幾年，你個人，以及你的想法，有什麼變化？
許濤：我在tvb這些年其實分兩個階段。從2015年到2020年，這個階段我主要是在董事會層面參與tvb的工作，更多是在一些策略方面，在一些大的內部戰略方面。比方說跟內地的一些合作，我也幫忙去推動，但沒有更多參與到運營層。
雖然此前我們已經看到一些tvb需要改革的地方，但是這艘「船」還是很大，還有慣性，雖然沒有很多「柴」燒了，但還是不會停，還是能賺錢。而在2020年前後，一系列無法預料的社會事件讓tvb受到了很大衝擊，我們就決定要做比較大的改革。2020年，我做了tvb的董事局主席。我用了七、八個月的時間，去考慮下一步的經營方向策略和人員的架構。
2020年之後到現在，tvb的工作佔據了我大部分的時間。到了2021年初，tvb真正地開始改革。過去三年我們換了超過50%的管理層，也就是50%以上的管理層都是新加入的，包括曾志偉（tvb節目內容運營總經理，知名藝人）、蕭世和（tvb商務營運總經理，原報人）、鍾澍佳（tvb旗下77工作室總裁，製作人、導演）等。2023年3月，我開始擔任tvb行政主席。
我的感受是，在tvb的改革這個問題上，看到問題不難，制定方向也沒有那麼大的挑戰，但是真正能夠推動執行，特別是在一些改革的方向上，或者是推動一些新的嘗試中，比我想像中需要更大的毅力和更巨大的投入。
到了現在，我覺得現在我們已經改變了大船的慣性，向著一個對的方向去，但還沒有完全到。這個事情一開始是最難的，但是一旦開始動了，就更有機會把後續完成，不過未來還是需要很大的努力。
2024年2月18日，沙田馬場，tvb行政主席許濤同曾志偉、蕭世和兩位總經理，及超過30位藝員、香港小姐現身tvb賽馬日慈善賽。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稜鏡》：如果更為系統性地說，tvb動了什麼大手術？這些手術或者改革，是在嘗試解決什麼問題？
許濤：首先從內容製作方面講，tvb既是一個廣播電視機構，更是一個內容創作機構。我們90%以上的內容都是自產自播，所以我們當年的架構，就是一個非常有效率的、好像組裝供應鏈的生產模式。一旦構建完成這個供應鏈的「中央廚房」，就可以非常有效率地產出很多內容，創作、製作、後期、宣傳等等都有專門的部門負責。
供應鏈的好處就是很有效率，可以產量很大，但是同時也容易同質化。在現在的互聯網時代，內容的生產已經極大豐富，觀眾有很多選擇，在這種環境下，有效率地去生產很多內容重不重要？重要，但是並不夠。
因此在我們的改革裏面，要實現內容生產的平衡，既要保證我們生產模式的產出效率，同時還要能夠重點地打造一些能夠有傳播力、影響力的爆款。這個過程中，需要把「中央廚房」中一些功能性的東西，適當地重新組織。
第二個方面是關於投入產出。以前tvb是非常成功的，在香港的市場份額一直保持很高，廣告收入也足夠覆蓋所有的內容製作成本，但是沒有把投入和產出的關係連在一起、連得那麼深。
電視收視率怎麼轉化成經濟效益？怎麼轉化成廣告收入？怎麼轉化成社會影響力？在互聯網衝擊下的時代，有一段時間裏tvb沒有真正意識到這是個問題，這也導致了製作的方向上不能夠有一個100%好的評估機制。所以這也是改革的一個比較重要的方向。我們希望能夠用更科學的方式去看每個節目的投入產出，包括經濟收益、社會影響等各個方面。
第三個方面，tvb從來都不是只依靠香港市場，也依靠香港之外的廣闊市場。tvb在過去十幾、二十年裏面沒有全面地擁抱內地改革開放帶來的機遇，所以我們在2020年、2021年制定改革方向的時候，就是要讓tvb更加深入地擁抱內地。
其中第一就是要更努力地擁抱大灣區市場。在大灣區，tvb的品牌、內容和藝人的影響力非常強。粵語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因素。《聲生不息·港樂季》在2022年播出的時候，內地衛視播國語版，我們（翡翠台）播粵語版。在大灣區，粵語版的收視率大大超過了內地衛視的國語版的收視率。
第二是要面向全國的市場，通過更多的合作夥伴去接觸到全國的用戶。現在我們已經在與很多家機構推進合作。在推動這些合作的時候，有兩件事情是必須要做的。
首先是tvb在內容製作上、在尋找合作夥伴的時候要更加開放。過去幾年我們很多劇集，一些是邀請了離開tvb的演員回來參演，一些是請外部團隊幫我們去創作或者拍攝的，這些做法在以前的tvb都很少有。
其次就是在創作思路上與內地融合。以前tvb製作的內容都是香港的題材，香港的思維，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們必須要更加了解內地的情況。我們要能說普通話，我們要了解國情，才有辦法創作出有傳播性的內容。不管是大數據、元宇宙、ai，還是抖音、快手、小紅書，我們都需要了解，這也是挑戰，也是需要進行的改革。
2018年以來首次盈利，港人北上，廣告主南下
《稜鏡》：我們看到tvb發佈了公告，預計2024年下半年可以實現正數的利潤，這是如何實現的？
許濤：具體來說，實現正數利潤靠的是降本增效。
首先講降本。我們4月份公告了扭虧為盈的消息，2023年我們的成本費用就減了5個多億港元，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動作，在這裏面，既是減，也是重新分配。當我們把對投入產出的評估機制推行下去，就發現有一些內容甚至頻道不能夠被驗證，因此對資源重新進行了分配。而對於有非常好的投入產出比的內容，我們也會繼續加大投入。做了這些動作之後，2023年就省了5個多億（港元）出來，2024年還會繼續省下去。
2024年4月22日起，我們新的電視頻道「tvb plus」啟播，合併了原來的「j2」（高清數碼頻道）及「財經體育資訊台」。tvb plus是一個新的嘗試，希望把我們免費電視的觀眾，透過新的頻道作為流量入口，帶入到我們的數字（媒體）矩陣裏面，包括我們的app、網站等。
創收這方面，2024年是一個爆發期。我們跟內地各大互聯網平台的合作，今年都會開花結果。這個也是可持續的，很多合作都不是單部，也不是當年的合作，而是多部多年的合作。也不是簡單的劇集採買，既有採買也有一些庫存劇合作。和一些大的視頻平台的合作還是雙向的。我們還會考慮把視頻平台合作夥伴的一些內容帶給香港的觀眾。這些都是可持續的，不是單獨也不是單點的。所以這一塊內地業務，也會有比較大的收入增長。
另外在收入增長方面，還要看我們的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廣告。無論是在香港市場，還是在內地特別是大灣區市場的廣告，今年會有不錯的增長。雖然整個香港的廣告行業、特別是電視廣告在今年受到了比較大的挑戰，但即便在這樣的背景下，2024年上半年我們的廣告還是有雙位數的百分比增長。
原因是什麼？一個是我們開拓了大灣區的市場，tvb的翡翠台一直都是落地大灣區的，但是以前的廣告經營權不在我們手上。從2024年1月1號開始，我們開始把廣告經營權收回來，很多香港的企業對在大灣區做廣告是非常有興趣的。
反過來也一樣，現在因為每個周末都有很多港人去深圳消費，所以也有不少深圳的企業想在tvb做廣告。這也是一個雙向的機遇。
我們在澳門也成立了全資子公司。因為兩年前澳門發了新的博彩牌照，要求六家獲牌方在未來十年里要以上百億金額投入非博彩類娛樂活動。而作為六大獲牌方高層都很熟悉的品牌，tvb在澳門也有絕對的收視份額和影響力，未來也會與他們有更多合作。
tvb有三台晚會，萬千星輝頒獎禮、台慶、香港小姐競選，在全國都很有影響力。2024年1月初，我們把其中一台晚會《萬千星輝頒獎禮》放在澳門的上葡京綜合度假村舉辦。這個嘗試非常成功，明年還會做。
這些都是我們的大灣區策略。通過擁抱這些機會，我們的廣告收入能有雙位數的增長。
爭奪用戶時間，短視頻時代不只是把電視內容移植過去
《稜鏡》：你是否可以談談tvb在戰略層面對新媒體、互聯網的看法？最近都在談 ai（人工智能）， aigc（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對影視行業的影響，對此你怎麼看？
許濤：首先，要有一個開放、勇於試錯的心態去做各個方面的嘗試。不能用封閉和抗拒的心態，因為這些新事物對我們行業影響是巨大的。
比方說新媒體，我們在香港也有自己的串流平台mytv super，在香港是最大的，比netflix（網飛）、disney+（迪士尼+）用戶更多。我們在大屏端做得不錯，但是在手機端還有一定空間。tvb在香港要保持最大的媒體影響力，手機端、移動端的影響力和用戶量必須要增強。
從數據看，在香港，專業長視頻的消費習慣，目前來說還是以大屏為主。但是我們必須要在移動互聯網端增強我們的滲透率、用戶量。要做到這些，我們的內容、產品的調性或者是形式，都要做一些調整，不是只依賴現在電視上這些內容移植過去就能做到的。
我們的優勢是什麼？我們在大屏端、在免費電視端有巨大的流量，巨大的市場份額，每天晚上黃金時段我們有20個點、也就是20%以上的收視率。從香港的人口看，收視1個點是6.4萬人，20點就是一百三、四十萬人。這麼大的市場份額，我們可以怎麼結合，創造一些新的玩法模式出來，使觀眾除了看電視之外，還用我們的手機app？我們正在做一些對互聯網、新媒體的嘗試。
關於ai，我覺得ai對於我們這種長視頻的專業內容生產機構來說，是一個革命性的變革。我不敢說ai對所有的行業都是這樣的，但我看到，對我們這個行業的確是這樣的。所以必須要更加大力去做嘗試。因為它最起碼可以把生產流程顛覆掉，這是顯而易見的。
更進一步的話，它可以幫助我們做創意工作。當然，究竟ai能不能幫助做創意、提升觀眾的體驗，還有待驗證。我們也自己做了很多這樣的嘗試，也在用。
再加上tvb有一類比較大的資產還沒有被開發的，就是我們的ip和片庫。這56年來，我們做的劇集ip和片庫，現在只是很簡單地放在視頻網站上面。但是有了ai的加持，無論是二創、切條、改編，這些ip可延展性很高，這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稜鏡》：剛才你提到用戶媒體時間分配、爭奪的問題，所以想問一個問題，你覺得tvb害怕短視頻嗎？
許濤：我們需要用願意試錯的心去擁抱變化。
如果從消費者的時間來說，可以說短視頻和長視頻是互相爭奪的，但是從內容生產的邏輯，或者ip的可持續性來說，兩者之間是互補的。比如說我們生產的長視頻，是不是可以透過短視頻把它的壽命延長，或者是增強用戶體驗？
「短視頻」這幾個字也很新，這裏面有很多模式，是不是有一些短視頻的模式能夠幫助到長視頻？這個是值得去思考的。
更重要的是，短、長永遠是相對的。以前的劇集很多都是40集，甚至60、70、80集。現在甚至不是論「集」了，（原先的）43分鐘、45分鐘（一集），甚至（變成了）一分鐘、兩分鐘（一段），拍40段。其實更多是形式的改變，對故事結構、製作方面都有所調整。但這個變化也必須擁抱，不能不去做這個事情。我們都要做嘗試，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能快速調節。
沒有爆款用戶就跑了，經典ip是重新打開內地市場的鑰匙
《稜鏡》：電視劇和綜藝領域，在你看來tvb的核心戰略是什麼？如果用一句話來回答的話。
許濤：我覺得要發揮香港獨特的地理位置優勢，有差異化的融合，特別是針對內地市場。
《稜鏡》：你現在還相信「內容為王」這句話嗎？剛才也提到tvb的經典ip，你認為這些ip對今天的tvb意味着什麼？
許濤：我相信。
只提供連接的平台，他的成長是很獨特的，如果他能成長成為微信，或者其他工具性的平台，會很了不起。但是大部分只提供簡單的連接平台，沒有製作能力，沒有獨特內容的話，我覺得是沒有辦法生存的。
我們與視頻平台交流，大家都說，你有好劇，用戶就會過來，下個月你沒有爆款，沒有特別好的內容，用戶就跑了。
再來談談ip的問題。我們曾經錯過了內地市場，錯過了改革開放經濟起飛的時代，但這些經典ip就是我們去重新打開這個市場的一把鑰匙。這些ip，就是為什麼大家還有興趣繼續關注tvb的原因之一。
但是最後我們不能只靠這些ip，我們還是要創作出新的，類似《新聞女王》這一類的新ip。我們還是要更加創新，利用香港的地理位置創新，這就是為什麼我剛才說，tvb要用特殊的這個位置，做一個差異化的融合。
現在對tvb有情懷的人，可能是在30歲、40歲、50歲，消費能力也比較強，我們要把握好。不過另一個重要問題，就是要培養下一代的觀眾。我非常高興看到《新聞女王》的出圈，這個出圈除了帶來更高的觀看量、更好的經濟效益外，更重要的是「00後」用戶數量的增長，這對tvb來說是非常重大的意義。
這些ip還是我們的一個寶藏，還是有很多開發的空間。但我們對這類ip，除非真的遇到很好的故事，很好的創意，我們還是很珍惜的。
《稜鏡》：你對未來幾年廣告業務的發展趨勢有什麼整體戰略判斷，tvb又做了什麼樣的準備和布局？
許濤：我們廣告的創新肯定是未來兩三年很重要的事情，無論是傳統免費電視的廣告形態，或者是互聯網上面的ott串流的形態，我們現在都在廣告產品開發這一點上面持續投入。
以前tvb就廣告產品的投入度還是不夠，比較單一，主要是以15秒、30秒的廣告競價模式。因為當時市場份額那麼大，tvb的廣告時段是一個稀缺資源，所有的廣告主都要用比較高的價格來去競得你的廣告時段的時候，當時這個模式是非常有效率的，盈利也非常高的。
但現在因為各種客觀原因，其實這個模式已經不能夠完全支撐了。所以我們現在在開發很多免費電視和app或者其他的新媒體平台聯動的一些廣告產品。還有就是香港和大灣區聯動的新的廣告產品，要發揮我們的在技術和地理位置上面的優勢。
因為在一段時間裏面，雖然付費會起來，雖然內地市場會起來，但香港廣告還是tvb一個重要的收入，這個不能忽視的。要做這個事情，我們在廣告產品方面的突破要做的事情就很多了。
我們也在尋求進一步的開放，與整個廣告行業對接，重塑tvb的形象。所以與廣告業界關係的重塑和內容廣告產品的開發，肯定是我們的重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