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國產現實題材電影(從上至下)《孤注一擲》《我愛你!》《消失的她》《八角籠中》
李寧
近一年來,國產現實題材電影迎來創作熱潮。一方面,現實題材在市場上頗為走俏。例如,在2023年國產票房榜前十名中,《孤注一擲》《消失的她》《八角籠中》《堅如磐石》《人生路不熟》五部現實題材電影佔據半壁江山。與此同時,也湧現出《河邊的錯誤》《我愛你!》《白塔之光》《涉過憤怒的海》等一批風格各異的口碑力作,展現出豐贍的文本景觀。整體來看,這波創作風潮主要是由兩類作品帶動而起:一類是基於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另一類是關注社會熱點問題的電影。這兩類作品多有重合交疊,共同表現出對社會事件、現實議題的熱切關注,並積極借「真實」「現實」之名來貼合大眾情緒、製造觀影話題、引發媒介狂歡,從中可窺見國產電影在理解現實、表述現實方面的進步與困頓。
取材真實:虛構的困境
在這波熱潮中,有《消失的她》《八角籠中》《第八個嫌疑人》《93國際列車大劫案:莫斯科行動》《我本是高山》《三大隊》等一大批作品基於真實事件、原型人物改編而來。許多電影在宣發時紛紛以「真實」作為噱頭,例如電影《八角籠中》打出了「真實改編,震撼人心」的宣傳語,《第八個嫌疑人》更是標榜「罕見真實,洞察人性」。
新聞話題、社會事件與真實人物有直接的指涉性,因此真實事件的改編常常能夠提供一種虛構故事所缺乏的話題性與感染力。此類創作的一大要點,在於要適度把握真實事件與藝術虛構之間的平衡,處理好虛實之間的張力。優秀的改編,一方面要坐實望虛,在真實事件的基礎上加以合理想像與改造;另一方面要以虛證實,透過虛構故事展現社會生活的真實性。影片《八角籠中》在這方面做得較為成功,它將大涼山格鬥孤兒的原型故事進行了較為順暢的類型化改編。出身草根的王寶強,講述了一個帶有些許成長痕迹的底層故事,並動用了一批來自山區的非職業演員,在銀幕上自我剖白。這種銀幕內外的現實關懷,使得作品散發出一種少有的真實感與真誠感。
需要注意的是,真實事件的改編若處理不當,容易為原型事件所左右,進而落入「真實」的陷阱。例如,電影《第八個嫌疑人》在宣發時為了突出賣點,不僅在海報上打出「根據建國以來最大武裝劫鈔案真實案件改編」的標語,還着重圈出了「真實」二字。然而,恰恰是對於「真實」的執着,使得影片過度忠實於案件本身而陷入虛構無力的困境。整體來看,影片幾乎按部就班地參照原案件,展現了主人公從密謀搶劫、潛逃海外、改名換姓到最終伏法的全過程。故事平鋪直敘,缺乏戲劇性與懸疑感,幾乎拍成了簡略的案情回顧。真實原本是這部影片的亮點,最終卻成為自身的鐐銬。
追逐熱點:話題的誘惑
除了真實事件改編的影片之外,基於各類社會熱點、現實議題創作的影片也蔚然成潮。《保你平安》《孤注一擲》《我經過風暴》《我愛你!》《學爸》《堅如磐石》《鸚鵡殺》《涉過憤怒的海》《熱搜》等作品集中湧現,聚焦網絡暴力、電信詐騙、家庭暴力、老齡社會、家庭教育、貪腐問題等諸多熱門社會議題。
在好萊塢電影的類型譜系中,有「社會問題電影」(social problem film)的專門類別。這一類別通常通過類型化手段,將社會分析和戲劇衝突結合在一個相對程式化的敘事結構中。從《我不是葯神》等影片開始,我國的社會問題電影也漸成氣候,並在近一年來迎來爆發,其中不乏一些佳作。
例如,電影《我愛你!》以青春愛情類型介入老年群體情感問題,書寫了國產影片中少有的恣意隨性的老年愛情故事。創作者注入了大量在青春愛情故事裏常見的戀愛伎倆,但又表達得浪漫而不爛俗、甜蜜而不油膩。電影《涉過憤怒的海》通過懸疑片索解家庭教育問題,透過生猛暴戾的影像風格、二次元與現實的對撞、父輩與子女的代際衝突,揭露出錐心泣血的原生家庭之痛。電影《保你平安》以「喜劇+懸疑」的手法,藉助主人公魏平安尋找造謠元兇的過程,描繪出信息傳播高度網絡化、平台化的後真相時代中,事實極易被情緒左右、真相極易被謠言遮蔽的現實圖景。
需要看到的是,對於熱點話題的追逐與熱衷,使得許多作品體現出明顯的工具化傾向。為了藉助熱點話題觸發公眾情緒、引發觀影熱潮,許多創作者急切地想要介入現實、剖解社會弊病、提出解決之道,從而使得影像的教化功能與社會意義大為凸顯。例如,電影《孤注一擲》喊出了「多一人觀影,少一人受騙」的口號,電影《學爸》也標榜「取材真實,事關你我」。電影彰顯其社會功能本無可厚非,但是過於強調功能先行就會使得情節與人物在一定程度上變得工具化、平面化。例如,《孤注一擲》為了契合提升全民反詐意識的目的,將潘生、梁安娜、阿天、陸經理和阿才等一眾正反面人物嚴絲合縫但又粗淺僵硬地安排在應有的位置上,充當著反詐宣傳片里的工具人。
另一方面,現實的奇觀化也成為此類作品的一個明顯趨勢。關注話題本身,通過奇觀化、暴力化、戲劇化處理來滿足觀眾的獵奇心理,成為許多創作者的有意追求。電影《孤注一擲》對於境外詐騙團伙內部的運作機制、詐騙話術、暴力手段等全方位的揭露,給觀眾帶來陌生化體驗,成為該片能夠在去年暑期檔期間大獲豐收的重要緣由。以反對家暴、關懷女性的電影《我經過風暴》也走向了過於強調感官刺激的奇觀化道路。創作者可能有意要通過家暴行為的暴力化、恐怖化呈現來強化被害者壓抑與絕望的處境,以此引發公眾對於這一問題的警惕與反思。但對於施暴行為的過分渲染所引發的更多是觀眾的短暫情緒呼應,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反思的進一步深入。
類型化現實與事件化傾向
由上可見,近年來國產現實題材電影的一大趨勢是走向類型敘事與現實題材的融合。創作者日益擅長動用從他國電影工業中汲取的工業化經驗,以結構嚴整的類型化故事來觀照本土現實議題。而除了關注社會事件之外,當下現實題材電影還明顯體現出對於製造媒介事件的熱衷。隨着以短視頻平台為代表的媒介平台日益成為電影營銷的主導陣地,上文提及的電影在宣發期間,幾乎都在各大媒介平台上開通官方賬號,發佈各類宣傳物料,大肆製造各種互動話題與活動。類型化與事件化,正成為國產現實題材電影的明顯趨勢。
筆者將此類熱衷於以類型化手段表現社會事件並積極製造媒介事件的電影稱為「事件電影」。事實上,好萊塢早有此概念,用以指代那些營銷或上映本身便是熱門社會事件的現象級電影。此處挪用與擴展這一概念,意在凸顯「事件」在當前國產現實題材電影的生產與傳播中越來越醒目的地位,以及社會事件、電影文本與社交媒介所構成的互動關係。
「事件電影」的流行意味着什麼?其中的一大隱憂或許是,國產電影的現實書寫正走向日益簡化的境地。一方面,在當下現實題材的類型化潮流中,創作者們越來越善於以類型片模式來框定與剪切現實內容。裁掉現實的毛邊,抹去生活的含混,原本開放無邊的社會現實就會變得越來越僵化單一。看上去,不同的電影在以豐富多姿的修辭方式講述現實,實際上採取的是同樣的模板與套路。
另一方面,對於穩固的社會結構和尋常的日常生活而言,社會事件是斷裂、異常與變態。國產現實題材電影對於社會事件、熱門話題的熱衷,意味着創作者越來越關注那些表面的偶發的話題,而忽略了更多缺乏戲劇性的日常生活內容,同時也忽略了對話題之下更為深層的社會結構性問題的開掘與追問。就此而言,如何走出事件的迷障,直面現實的豐富與深度,探索類型敘事之外的更多修辭可能性,是國產現實題材電影需要進一步思索的問題。
(作者為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講師)
來源: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