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在紅樓夢裡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金庸在他的小說里也說:你看那天上的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世間悲歡離合,亦復如斯。
自古以來,生離死別都是我們最難以面對卻又不得不面對的,人生就是這樣,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最終也不過是大笑一場,悄然離去。
紅樓夢裡寫到不少令人淚下的告別。提到告別,最讓人難忘的,應該是賈府元宵元春省親時的眼淚。
這個賈府的大小姐,很早便被送到宮中做女史,話雖如此說,其實賈府送元春入宮的目的再明顯不過,她是要為家族獻身的。
因此,當元春好不容易回娘家省親時,分別多年的親人一旦出現在眼前,祖母、父親、母親、弟弟……元春是每見一人,幾乎都要流一次淚。
元春多次淚流不止,不只是因為家人將她送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還因為那個地方充滿兇險和未知,遠離父母家人,不管結果如何,都註定會吞噬她。
更因為,元春深知,多年不見的親人,即便是乍然相見心生歡喜,乃至喜極而泣,而終究還是要散,她不再屬於這裡,時辰已到,她終究是要走的,而這一走,再見就不知是何年了,甚至是,再也不會相見。
與家人告別的,不只是元春這個貴妃,還有最終遠嫁的三姑娘探春。她的曲詞里寫得明明白白:一番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她的命運比元春更悲涼,她要嫁到更遠的地方去,那個地方也許是荒蠻之地,荊棘遍布,語言不通,風俗迥異,可她明知山有虎,也不得不以身飼虎,只為換取家族的短暫太平。
在交通不發達的古代,遠嫁的探春,雖說只是與家人生離,可與死別又有什麼區別呢?細品探春的曲詞,不正是探春在淚流滿面地與家人作人生最後的告別嗎?
紅樓夢前八十回並未寫到探春遠嫁,但她的判詞里已經描繪得很清楚了,那是清明時節,有人在放風箏,有一片大海,有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個女子掩面泣涕之狀。
這女子不正是遠嫁的探春嗎?這不正是她出嫁那天與家人告別時不忍不舍的悲情場面嗎?可誰讓她生於賈府這樣的國公府呢?無論嫡出庶出,身為侯門公府的千金,她們的一生註定要為家族犧牲。
為家族犧牲的,又何止元春、探春?懦弱的二小姐迎春,一樣被老不正經的無恥父親賈赦親手推入了火坑。
這個可憐的二小姐,還是閨中少女時,就因為懦弱受盡了欺負和冷落,嫁給孫紹祖之後,更是被折辱打罵,以至於沒過多久,便香消玉殞。
寶玉聽聞二姐姐迎春嫁人,心裏很是難過,他與喜散不喜聚的林黛玉剛好相反,他是喜歡熱鬧歡聚的,喜歡眾人都圍着他的,可當他漸漸明白,大家終究都會分別時,就十分難過。
因此,迎春出嫁後的那段時間,寶玉曾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看到那裡的一景一物,都好不傷感,最終信口吟成了一首歌,最後兩句是: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是啊,朋友之間的聚合,已經令我們依依不捨,更何況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
迎春在時,也許大家早已習慣了她的存在,即便是缺席,大家心裏也知道,她是在的。可一旦她嫁為人婦,對寶玉來說,對眾人來說,大觀園從此再也沒有這個人了。
感情再深的姊妹,總有一天都會奔向各自的人生,就像小紅說的,誰都不會守誰一輩子,這就是人生本來的真相啊。多麼殘酷,可又多麼真實啊。
就像曾說死了也不出怡紅院的門的晴雯一樣,她大概也不會想到,她的去留自己說了不算,寶玉說了不算,甚至賈母說了也不算,只有王夫人說了才算。
晴雯最終被攆了出去,怡紅院曾經的副小姐生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所破房子,一張破床,病懨懨的她,就躺在那裡,連喝口水都沒人給倒。
好在,寶玉雖然改變不了結局,卻偷偷跑出來,與這個跟他相處了五年多,也是他寵愛的丫頭,來了一場人生最後的告別。
晴雯冤枉啊,可她已經不在乎了。寶玉在這個時候能來看她,她已經很滿足了,並且寶玉最後還跟她互換了內衣,而她也把自己的指甲鉸下送給了寶玉,這樣她死也無憾了。
晴雯死的時候,沒有人在身邊,她喊了一夜的娘。可她從出生時,就沒有父母兄弟啊。她來時是孤單的,走的生活也是孤單的,大約就像紅樓夢裡那句戲文里唱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可人的一生,無論長短,不管悲歡,都是經歷,真正能在走的時候做到了無牽掛的,又有幾人呢?晴雯告別了寶玉,走的時候,還不是心心念念喊了多遍她從未見過的娘?
人生有歡聚,就有離散。曹公通過紅樓夢為我們展示的,何嘗不是一段從歡聚走向離散的過程呢?大約那結局太過悲涼,世人有不忍者,於是將它隱藏。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後記:一直在少讀紅樓創作文章的郭進行老師仙逝,驚聞此事,哀痛不已。與郭老師自2020年9月相識,迄今兩年余,他在少讀紅樓更新文章百餘篇,文章水準極高,我和很多讀者都獲益良多。
被病痛折磨多年的郭老師,身殘志堅,為心中的紅學不竭餘力,哪怕高位截癱,依然堅持研讀紅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無法想像,他是如何一字一句寫下近百萬言的紅樓文章的。
奈何人生無常,聚散有時,只是相識恨晚,且千里相隔,至今未能與老師見面,這也成了一大遺憾。大概郭老師早有預知,他曾在今年的四月份與我告別,當時我無法接受,與老師連線後深聊多時,得知老師現狀,一度鼻酸。
老師雖已遠去,但他的文章還在,他對紅學的貢獻不可磨滅,他還有未遂的心愿,老師的兄長告訴我老師仙逝的消息時,同時告訴我,老師尚未整理髮表的部分文稿,按其臨終交代,將由其父陸續發我。
讀書二十載,落筆驚文林,病床前口述心授,漸有百萬之巨;紅樓三百年,入夢會曹公,殘年中字斟句酌,終有一席之地。郭老師,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