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四個兒子,長子和次子都已隨父母埋入黃土,剩下兩個兒子還在世。
我不知道父母和兩個哥哥都還在世的時候,四子馬有鐵的生活是否也如現在這般凄涼,是否依然在三哥馬有銅的家中做免費勞力,是否得到了父母和兄長的默許?但從馬有鐵當下的生活來看,馬有鐵在他三哥家中當了半輩子免費勞力,說明父母兄長皆應時,馬有鐵依然是家中那個唯一不起眼又最「軟弱」的兒子。
在133分鐘的鏡頭之下,我們看到了關於老實人馬有鐵的生活,都被濃縮在了短短的新婚期內。那一連反覆張貼了四次「喜」字的地方,最終卻掛上了新婚妻子貴英的遺像,還是由結婚證上的頭像翻印而來,底層人的生活,就是這麼諷刺!
馬有鐵與曹貴英在一起生活的短短時間裏,暴露出以下「老實的底層人」生活里的六大深層次問題。
一、只要不放棄,哪怕赤手空拳、一無所有,也能再次創出一片天
馬有鐵娶了曹貴英,一個是被自己的三哥嫌棄,於是給他說個媳婦讓他「自立門戶」,一個是被自己的哥嫂關在豬棚里長大,身有腿疾還多病。兩個可憐人組成了一個家庭,一無所有。
村裡有很多的空房,年輕人有的外出打工,有的進城安了家,那這些空房子就可以成為他們的安身之所。有了遮風擋雨的地方,就可以安心種莊稼了,兩人從犁地開始,然後插上麥苗,撒好玉米種子,馬有鐵沒錢,只能向商店佘了化肥和種子,等來年收成了,換了錢才來補上欠款。
村裡開始搞新農村建設,沒人住的空房便要拆了,房主可以拿到補償款一萬五千塊錢,馬有鐵和貴英住的這所空房也要拆了,他們只好尋找另一處空房。
馬有鐵是個有心人,知道這樣一直被別人趕,一直居無定所,不能給自己和貴英帶來安全感,於是兩人開始和稀泥倒模子蓋自己的房子。終於趕在住的這所空房子的主人回鄉來領補償款時,房子蓋好了。他們歡喜地搬進了屬於自己的家。
第一晚,有鐵和貴英躺在自己的炕上,貴英說,這輩子也想不到會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對於長期遭受風吹雨淋,與豬牛同住窩棚的貴英,有鐵給了她一個像樣的家,哪怕再簡陋,從此心也有了可以安心落放的地方。
有鐵借了鄉親十個雞蛋,拿回家孵出了十隻雞仔,有鐵又養了兩隻豬。來年,有鐵種的莊稼大豐收,雞也開始下蛋了,兩人平生第一次嘗到雞蛋的滋味。
有鐵憑着自己勤勞的一雙手,從三哥家一無所有地出來,赤手空拳地和貴英一同開創了新的生活,日子越過越紅火,不僅還完了外債,還有了富裕糧,有雞有豬有莊稼,有情有家又勤勞,日子就有盼頭,生活就不會太差。
二、毫無反抗意識、逆來順受的老實的底層人,可憐又可氣
馬有鐵順從,被他三哥使喚了一輩子,到老了,娶個殘疾多病的媳婦就打發了他出去,做了一輩子苦力卻沒有給過他半分工錢,一無所有還遭他三哥嫌棄,有鐵心裏清楚一切,卻沒有反抗的能力與勇氣,只能默默承受外部強加給他的一切盤剝,包括三次被道德綁架的鮮血和三哥利用他的名義給兒子申請的樓房。
有鐵和貴英都是被欺凌了一輩子最底層的老實人,他們習慣了命運的摧殘,習慣了默默承受苦難並煎熬下去。
生命賦予他們的一切,他們都認為是理所當然,只是被動地接受就好。
看到有鐵對所有他本不情願做的事情的無奈接受,真是可憐他又氣他,或許最底層的老實人,根本就無法對抗命運的不公,一個是他們先天沒有意識,另一個是貧窮所帶來的膽小懦弱,說穿了,就是沒有抗爭的「底氣」。
三、最卑微的生命,也有屬於他們的小浪漫和對美的嚮往
觀眾們或許印象最深刻的場景,便是有鐵給貴英手上印的那枚小麥粒花兒,這是兩個苦命人在苦澀生活里能夠找到的一絲絲的浪漫。有鐵對貴英是體貼的,貴英對有鐵能做的也只是在有鐵外出未歸時,早早地站在村口等候,遞上一杯熱水和饃饃,兩人再一起走回那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家,似乎屋子缺了誰,都會覺得少了一份溫暖一樣。
也正是因為貴英習慣了出去等有鐵回家,即使她生病發燒,也要堅持做這麼一件事,這是屬於貴英和有鐵的安全感。可這一次,貴英終是在等有鐵回來時,暈倒一頭栽進了旁邊的水渠里,淹死了。
直到貴英在水裡淹死,也只有等到有鐵回來時才能去將她撈上岸,多麼悲催的事!有鐵與貴英的結合,是彼此的重生,也是彼此的牽掛,最終,無論是誰,都是長在對方生命里的那粒小麥花,再也無法分割,所以, 當有鐵失去貴英以後,他對生活的希望全部熄滅,再也沒有了心氣繼續獨自活着。因為,有鐵之前無論是蓋房子還是養豬養雞,都是為了力所能及地給貴英一個溫暖的家。
貴英一走,最後的一絲生命的微光也漸漸被吹滅……
哀莫大於心死,情感的需求是人類精神的源動力,遇到貴英以後,有鐵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貴英不在了,從此人間再也沒有盼頭。
四、別人的苦難,是別人承受的;自己的舒服,是自己享受的。
有鐵的三哥有銅和張永福的兒子,兩人都是有錢薄情寡義之人,不但無情,還非常擅長道德綁架。
他們對待老實的有鐵,壓榨他的勞動力與憨厚的良心,只是覺得自己在他身上佔到了大便宜,沒有同情,沒有憐憫,沒有施捨,只有「掠奪」的快感與為富不仁的冷漠。
他們一邊嫌棄着有鐵,一邊又需要佔到有鐵身上最後能佔到的一點便宜,哪怕自己擁有的比有鐵多得多,但有鐵還有這麼一副軀殼和勞力可以壓榨,便要榨乾他身上最後的一點能佔到的好處。
有銅用有鐵的名義,為兒子要的那套樓房;有銅的兒子結婚前要拉一些傢具,便無償使用有鐵的勞動力;有銅的兒子結婚嫌棄有鐵的貧窮,不請他去參加侄子的婚宴,卻打包了剩菜施捨給有鐵吃;有鐵喝農藥自殺了,侄子為了住的那套房,還不能讓有鐵痛快地死。
有鐵是熊貓血,張永福的兒子便一次次地拉着一幫村民來對有鐵道德綁架,讓他去給父親張永福獻血,每次都是只給他們一頓飯吃,不給錢,接他們坐的小車也要嫌棄地用塑料紙將坐墊包好;血還要抽得滿滿地,儘可能多地抽,然後分文不舍。
這些人的嘴臉,對比起有鐵把蝌蚪放歸水裡的善良,是多麼鮮明又鮮活地展現出醜陋又自私的面目啊。
什麼都沒有的有鐵,有一顆良善又存愛的心;什麼都有的有銅和張永福兒子,卻有一顆骯髒又殘忍的心。
可偏偏就是這良善之心,活得卑微卻坦蕩!
五、底層人的命,由不得自己作主,活不好,又死不了。
電影最後的開放式結局,網友們有兩種看法,一個是有鐵沒死,一個是有鐵死了。
該怎麼理解張永福的兒子說有鐵「幸福生活的開始」?
是在自殺後被侄子強行搬到了樓房裡與他同住?還是有鐵脫離了這幅痛苦之軀,追隨貴英而去?
如果有鐵被迫地搬到了樓房裡和侄子同住的話,那是張永福理解的幸福的含義,從土房住進了樓房;
如果有鐵成功自殺了,那是他的心愿,他想去找貴英,想徹底擺脫這苦難無限的生活,對於有鐵來說,是幸福的。
一個是別人眼裡的幸福,一個是自己感受的幸福,所謂的幸福,又該如何來劃分與詮釋呢?
如果有鐵沒死,那真是活不好,又死不了。這是像有鐵這樣最底層的老實人的悲哀。
如果有鐵死了,命運似乎同樣沒由自己掌控,死是對絕望生活最後的抗爭,最無助又無可奈何的行為。
以上五點,是看完《隱入塵煙》以後的感受。其中的第一點,有鐵的「勤勞致富」才是我對全片最大的體會,有鐵辛勞一輩子,被三哥壓榨一輩子,再一無所有地「趕出去」,他和貴英一起,只要兩個人有心相扶,共同前行,憑着赤手空拳,也能擁有他們的小確幸與可以嚮往的小日子,創建出屬於他們自己的家園。
只可惜,貴英的死,成了有鐵堅強背後壓倒他的最後一片雪花。
人各有志,人各有命,或許正如有鐵用最樸實的話說的那樣,人啊,無論有錢沒錢,有勢沒勢,最終都得歸於塵土,隱入塵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