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要聊的，對人們來說，可能會有點兒沉重——電影《隱入塵煙》。這部電影，直面農村底層生活，細密地刻畫了窮人的苦與善。
江湖規矩，劇透警告。
其實，劇不劇透對這部電影沒什麼影響。劇情只是宏旨的註腳。人們對電影的熱議，集中在故事發生的沉重背景。
電影男主角馬有鐵的扮演者，武仁林，是導演李睿珺的親姨夫，毫無表演經驗的素人，演一個西北蒼涼大地上的底層農民。寄身村中閑置的破敗土屋，唯一的資產是一頭驢子。
電影女主角曹桂英的的扮演者，海清，全片唯一一個正兒八經的演員，演一個大小便失禁、腿腳殘疾、不會生育的農村婦女。以哥嫂家的牛棚為家，沒有生活勞動能力。
兩人的家人，都將他們視為累贅，恨不能早點兒甩出去。
於是，兩個「累贅」，被甩到了一起。
電影圍繞着兩個被驅逐的邊緣人之間 相濡以沫的愛情展開，充滿溫情與詩意。
但今天我們想聊的不是這個。而是前面說過的，故事發生的沉重背景。
一言以蔽之——窮。
一直以來，社交媒體對鄉村都有一種不切實際的美化。李子柒式的創作者，將鄉村生活抽象為薄霧繚繞的群山、炊煙裊裊的村落、無污染的瓜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慢節奏生活。
鏡頭的曝光度要低、飽和度要高，出鏡人物的妝容要精緻、衣着要整潔，
非如此，無法承載大都市快節奏生活的人們，對田園牧歌生活的浪漫遐想。
這部電影，將這種遐想狠狠擊穿，把農村底層的真實生活解剖得筋骨畢現，然後，血淋淋地攤在人們眼前。
跟擁有平等受教育機會和就業機會的城市階層不一樣，對生活在農村底層的人來說，窮，不是懶惰和愚笨的後果，而是一種命運，來源於生活全方位的聯合絞殺。
馬有鐵的三哥，村裡的能人，自家生活過得滋潤，卻把馬有鐵當沉默的驢子一樣，使喚了半生。無論是到城裡拉傢具、還是用他貧困戶的名義冒領國家扶貧補貼的房子，一切都做得天經地義。
村裡的首富，欠了全村人的地租錢故意拖欠不還。屢次將跟他同是熊貓血的馬有鐵，拉到自家富麗堂皇的二層小洋樓里抽血。血源源不斷地從馬有鐵身體里流出，滋養着首富的生命力。導演反覆拍攝這段鏡頭，重複述說這個殘酷隱喻。
同村的村民，旁觀着馬有鐵的苦難，刻薄地說風涼話。村裡拆房補貼，在外務工的年輕人千里迢迢趕回來，將他從殘破的閑置房裡驅逐。貴英失足落水，人們站在河邊議論紛紛，眼看她被水沖走。
還有馬有鐵頭頂的老天爺——在他辛辛苦苦打磚蓋房的夜晚，一場傾盆大雨把一切都澆成爛泥。在他有了自己的家、對生活充滿希望時，一場荒謬的意外落水搶走桂英的生命。
以上種種，像余華老師的《活着》一樣，肯定有為了放大戲劇矛盾的誇張成分。但拆開單看每一件事，都發生得合理、自然。苦難作為貫穿始終的背景，如泰山般壓得人喘不過氣，讓人想到大家在「二舅」現象中達成的共識——
經受苦難的人可以苦中作樂，但旁觀者如果美化苦難，那就是幫凶。
美化苦難，就是將別人的切身之痛審美化。電影導演在豆瓣寫過一篇自述，裏面有幾句短詩：「淪為景觀的麥子/在城市裡收割遊人/的目光。」
「景觀」一詞，在這個語境中略顯突兀， 應該是從社會學家德波的「景觀社會」理論中摘取出來的。
「麥子」，在影片中隱喻着馬有鐵的命運，在商場里是美化環境的點綴。
電影里，馬有鐵看着沉默的土地和麥田，憨厚地笑着說：
「被風刮來刮去，麥子能說個啥？
被飛過的麻雀啄食，麥子能說個啥？
被自家驢啃了，麥子能說個啥？
被夏天的鐮刀割去，麥子能說個啥？」
拋開電影，這種將他人命運「景觀化」的情形也並不少見——
面對菜場里的小販，看不到他們三點起床進貨，每天裝卸成噸蔬果，手掌粗糙面龐黢黑的事實。相機對焦定格，咔嚓，然後打開修圖軟件，套上小清新的濾鏡，配文「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發朋友圈。
這還是能夠進入城市視野的銷售環節，是產業鏈下游。
往上推，那些起早貪黑地插秧、播種、收割，氣候稍有異象便全年顆粒無收的耕農、果農、菜農呢？打開短視頻軟件，他們的艱辛，被多大程度上塑造成了遠離人世紛擾的田園牧歌?
他們中的一些，偶爾會出現在地鐵站口或天橋下散賣農副產品。大家如果路過，可以去仔細觀察他們穿的衣服、鞋子，和手掌。然後，大家一定能更深刻地理解白居易寫《觀刈麥》時的感情：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
抒情到這裡，差不多可以結束了。
悲天憫人的情緒解決不了任何現實問題，弱者的權利，要回到法律中尋求保障。
可以說影片中馬有鐵經歷的所有人為苦難，都可以通過法律途徑解決。
冒用貧困戶的名義騙取國家扶貧住房補貼？涉嫌詐騙，此前被如此定罪處理的類似案例不在少數。
法律規定，村幹部在協助政府國家管理國家事務時視為國家工作人員。
如果村幹部明知三哥騙取國家補貼，還從旁提供協助的，涉嫌貪污瀆職類犯罪；
明知馬有鐵情況困難卻不按國家規定幫扶脫貧的，同理定罪。
至於把血站開到家門口，把馬有鐵拉到自己家直接抽血——最高法、最高檢聯合出台的《關於辦理非法采供血等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已經頒佈14年了。
2021年6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鄉村振興促進法》頒佈實施，從產業發展、人才支撐、文化繁榮、生態保護、組織建設、城鄉融合、扶持措施、監督檢查八個方面，全面而詳細地規定了我國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措施。
第一條，開宗明義地寫道：
「為了全面實施鄉村振興戰略，促進農業全面升級、農村全面進步、農民全面發展，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制定本法。」
乍看是味同嚼蠟的官樣文章，但結合馬有鐵的命運來看。每一個字，都重若千斤。
一個影評寫：片土地有太多值得且亟需被講述的故事，它們絕不該隱入塵煙。實際上，它們正在被法律講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