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喬 雪
編輯:江 岳
01
「丸子,丸子。」
看過《東京愛情故事》(以下簡稱為《東愛》)的人,都忘不了這熟悉的一句,而喊出這句「丸子」的赤名莉香就好像李宗盛歌里唱的,「春風再美也比不過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那個一笑眼睛就變成兩彎月的姑娘,瞬間抓住觀眾的心,成為《東愛》的靈魂。
作為漫改劇,91版的《東愛》是日劇史上無法跳過的一頁,其重要性相當於83版的《射鵰》之於國產武俠劇。
與國產劇不同,日劇一般是按季劃分,每一季10集左右,每周更新一集,單集時長50分鐘左右,所以,一部劇追完,冬也變春了。
90年代是日劇的黃金期,作為「90年代純愛三部曲」第二部,《東愛》在1991年一經播出,平均收視就高達22.9%,成為90年代第一部單集收視超過30%的作品。
日本的星期叫法不同於中國,用「月火水木金土日」來替代數字,91版《東愛》是一部「月九」劇,於是,在每周一晚上9:00-9:45的黃金時段,身處不同空間的白領、家庭主婦們都會準時打開富士台赴約。
圖:91版《東京愛情故事》
大結局更是牽動人心。那晚,東京的OL都趕着下班回家看電視,造成萬人空巷的轟動效果,收視率更一舉突破極限大關,達到32.3%。
這部講述帥哥靚女愛情故事的電視劇,也成為開山之作,由此引領了日劇的黃金十年。
在日本,《東愛》代表着日本1990年代的「趨勢劇」。《東愛》製作人大多亮這樣定義:「所謂趨勢劇,就是由年輕的工作人員、年輕的編劇以及年輕的演員所拍攝的面向年輕人的電視劇。」
《東愛》的確符合這樣的標準:30歲出頭的導演大多亮、24歲的編劇坂元裕二、首次擔任主演的鈴木保奈美、名不見經傳的織田裕二和江口洋介。
《東愛》的爆紅,讓趨勢劇成為一種潮流。當時,日本承載着一部分亞洲有關未來的想像,加上地緣的親近性,使得趨勢劇很快在整個亞洲流行開來。在港台和中國大陸,這樣的劇集被人們親切叫做偶像劇。
1995年,上海電視台和上海電影譯製片廠將其引進並推向中國熒屏,影響了一兩代人的愛情觀。
02
和後來者慣用的霸道總裁愛上我、穿越玄幻、曠世絕戀的敘事方式不同,作為偶像劇鼻祖的《東愛》真實很多,是大都市男女間真的可能會發生的劇情,也是真正將重心放在「愛情」這件事上的。
但許多自認被《東愛》影響了戀愛觀的中國觀眾並不清楚,相比電視劇中的赤名莉香,原著漫畫的莉香不羈得多。
「即使愛着完治,也可以和別人在一起」,漫畫作者柴門文這樣詮釋莉香的性愛觀。
圖:91版《東京愛情故事》
漫畫中,初識完治時,她在賓館裏被男人放鴿子,還勾引三上健一,因為一時感動而和非州人做愛,與和賀部長繼續來往,並懷上了孩子。
當時,日本經濟前所未有的鼎盛,兩性關係也進入最為開放鬆弛的時代,但原著被改編時,還是更多考慮了傳統大眾的接受程度。於是,莉香被大刀闊斧的重塑一番——當健一說「莉香很迷人啊」,莉香會貞潔地皺眉說,「我是完治的女人。」情慾床戲則完全刪掉。
在老版的《東愛》里,莉香純潔陽光、勇敢追愛,愛得認真且忠誠,完治是她的唯一的寄託和依靠,她的悲喜都在圍繞着完治的心緒而展開。
當然,這也與編劇有關。
編劇坂元裕二寫《東愛》劇本時才22歲,正是對愛情充滿了憧憬與夢想的年紀,作品裏莉香對完治的愛,更像是這個初涉社會的青年編劇對愛的映射。他還跳脫原著,根據演員鈴木保奈美的外貌特徵來重塑角色性格。原著里原本以小鎮青年完治的愛情故事為主線,到了電視劇里,所有重心都向莉香傾斜了。
在新版《東愛2020》里,編劇選擇了更忠於原著。影片開場便是大膽的床戲,雲雨過後,莉香顯得無情又冷漠,「我們不要再聯繫了,我已經厭倦你了。」
這樣的「渣女」莉香,讓無數舊版莉香迷大跌眼鏡。
03
時代造生活,影視劇作也像鏡子一般地反射此情此景。
90年代的日本,泡沫經濟尚未崩塌,人們沉浸於享樂,花大把的錢談戀愛,追求時髦搶眼的生活。在東京銀座這樣繁華的格子間里,人們的欲眼中充斥名利、金錢、地位,心中卻仍舊渴望愛與被愛。
大都市的愛情傳說中,橫亘着兩極,可望不可得遙遠的純愛,與環繞在身邊的慾望之愛。
細膩的編劇窺見這一切。
24歲的坂元裕二說,「其實還有比金錢物質更重要的東西,我想塑造的是一個自由和自立的人,所以有了莉香這樣的形象。希望製作一部能讓女性觀眾感動到痛哭的作品。」他為此付出的代價是,被導演大多亮關進酒店,依靠能量飲料的作用持續寫作。
最終,和日本當時普遍的「大和撫子」式女人不同,91版的莉香熱情大膽,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愛情,失敗了也能瀟洒着大步走開。她一方面是前衛和先進女性的代表,卻也裹挾着男性,特別是保守的亞洲男性對於理想女性的幻想:乖巧可人,忠心不二,善解人意又落落大方。
在主題曲方面,大多亮選用了在女性中人氣頗高的小田和正,中途不滿意,還要求他重寫,只為讓煽情感更濃一分。
這套打法顯然成功了。
富山縣的高中男生三木康一郎成為東愛粉的一員,「高中生的我看完原版電視劇之後,對整個世界產生了美好的憧憬。」
2019年5月1日,日本進入令和時代。從1989到2019,11070天的平成時代結束了。
「進入令和之後,不知為何,想要翻拍《東愛》的心情愈加強烈。」富士電視台給了他機會,三木康一郎如願以償,成為新版《東愛2020》的導演。
30年後,這一次,原作中的莉香終於和觀眾見面了。
在原作柴門文眼裡,莉香本就不是一個單純的角色,這個個性外露的女主角在愛情觀上展示了難以馴服的個人中心主義,她真心誠意投入每一段感情,同時也一遍又一遍背叛自己的男友。
新版《東愛2020》,更像是獻給東京都市男女的一部愛情物語:大城市裡,愛與性的糾葛永不落幕。與愛媛那樣的鄉下小鎮不同,這裡的人類種類豐富,愛情也變得更為複雜。
圖:新版《東愛2020》
柴門文說:「戀愛之於男人,就像在空蕩蕩的心房掛畫;之於女人,卻像聆聽音樂。」
不得不承認,偶像劇的愛情觀無論怎麼變遷,逃不過的,永遠是女性觀眾的凝視。
作為逃避現實生活的泄壓出口,偶像、偶像劇都為了滿足女性需要而存在的。但在不同的時代下,女性們也面臨著不同的時代命題。
04
文化的長河,不足以30年為節點,但是經濟卻能在30年里跌宕起伏。
這反映在數字上。日本的人均GDP已經從1990年的世界第2位降為第26位。2018年,全球市值前50的公司中,日本只有豐田一家,位列第35位,而美國和中國分別有31家和7家公司上榜。
從90年代至今,是日本「衰落的30年」,從鼎盛的黃金時期,到戳破泡沫經濟後頹勢,年輕人成為社會轉型的承壓者,尤其是年輕女性。
2018年日本結婚率僅為4.7‰,這數據創了十年新低。
透過時代觀影像,在泡沫經濟時代,整個社會都在不停地膨脹,91版《東愛》更像是給時代唱起的輓歌,站在東京中心呼喚愛;而在當今低慾望社會下,新版《東愛》更想去關注,在生活的重壓下,日本女性真實而多元的戀愛觀。
東京上智大學的教授三浦說過一句話:「在一段婚姻里,日本女性付出了太多的自由和獨立。」
是的,像演員鈴木保奈美一樣息影回家相夫教子的故事越來越少,越來越多的日本女性婚後繼續工作,雙職工家庭和專職家庭主婦家庭數量出現了大反轉。
整個世界都不在不斷向右,日劇也是一樣。相比於90年代鼎盛期的《悠長假期》、《戀愛白皮書》、《101次求婚》、《同一屋檐下》這樣耳熟能詳的劇集,近年來的日劇越來越內卷化,而不是向外擴張和輸出。
純愛故事在日本熒屏已經不多見,不婚、離婚等社會話題則被不斷引入。
這些變化在編劇坂元裕二身上就有充分體現,他陸續寫出聚焦親子焦慮的《Mother》、探討婚姻與愛情的《最完美的離婚》、關注性別歧視話題的《問題餐廳》等一批日劇。在這些作品中,完治與莉香式的愛情再難尋覓,愛情濃度已然被沉重的社會議題稀釋。
老版莉香說:「我要你每天24小時都想着我,」新版莉香說:「除了和我在一起的時間,他都屬於自己。
偶像劇中愛用的灰姑娘情節統統刪掉,姑娘們終於認識到自我存在的價值,戀愛帶來的喜悅不等於依附於他人的悲歡。
而更為觸目的是,日本的女性們,在窄化的戀愛選擇中,更願意獨生和自處。
日本政府最新一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日本有四分之一的女性從未結婚,處女率達到百分之四十。
不愛、不婚、不生育,更像是霓虹女性們對抗社會的隱形標語。
誠然,現代女性們有更多的選擇。戀愛和結婚,選擇權越來越握在自己手中,而重壓之下,慾望之愛,跟純愛之間的關係,更是現實與想像之間的那個結界。邁步過去,一眼看到自己不過巨大的社會機器運轉下的渺小個體,只求孑然。
就像在《東愛》的結局,莉香做最後的告別時說的那樣:不管在哪,在做什麼?我都是我自己啊。
當然,我想,30年前莉香的台詞到今天依然適用——
「所謂戀愛啊,只要是參加了就是有意義的,即使是沒有結局。當你喜歡的那一刻,永遠不會消失。那一刻,是生活的勇氣,是黑夜裡的一盞明燈。」
部分資料來源:
【1】劇作家坂元裕二回憶《東京愛情故事》:那時我對愛情還有憧憬,程衍樑
【2】《日劇風雲30年》,劇研社,Teresa
【3】《捧紅《東京愛情故事》,他是神一樣的編劇,28年來金句滿天飛》,贊那度旅行人生
【4】《泡沫經濟後的日劇盛宴:1991-2000的黃金十年》,日本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