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中的城市幻像:電影不死,城市迷戀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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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的城市幻像:電影不死,城市迷戀還在 - 陸劇吧


1983年,蘇珊·桑塔格寫的《百年電影回眸》,簡直就像一篇提前備好的悼詞。她一針見血地指出:也許沒落的不是電影,而只是人們的電影迷戀。如果電影迷戀死亡了,電影也就死亡了。每次看到這兩句,我都會心有戚戚焉。直到有一次,紐約的一個夏日,我與幾個同學到中央公園閑逛。所到之處,一位剛剛在詩歌課上拿到A+的法國男生,都會激動地指認着經典電影的場景,並提議我們一起到湖上划船。


划船的情形十分好笑:這頭是身着海魂衫、明媚地唱起《月亮河》的法國同學,那頭則是悶頭搖槳、大汗淋漓,對這分突如其來的浪漫甚感無奈的美國男生。那一刻,我的樂觀主義也浮上心頭:原來城市幻象還在,也許電影還有救。


在到達一座城市之前,人們早已從電影中道聽途說,構築了或清晰明亮、或異域疏離的城市印象。北京沉穩敦厚,大俗與大雅並重;上海摩登開放,獨有一分光怪陸離之美;洛杉磯陽光普照,不給憂鬱以任何空間;巴塞羅那熱情奔放,讓人不覺拋卻拘束,享受當下;雅典沉靜內斂,閃爍着智慧之光……這些鮮明的城市氣質,往往能給電影敘事鋪上最為恰當的底色,為觀眾提供着基本的經驗共識。


比如,在小津安二郎的《晚春》中,雖然只給了京都20分鐘的鏡頭,卻通過這個城市的一草一木點明了電影的主題。清水寺的靜謐和枯山水的無言,窗欞之外風吹竹葉,放置於屋內的花瓶顯得孤傲而隱忍。對於父女最後一次旅行的短暫歡樂,對於即將離別的無可奈何,人物無需多着一詞,便全可通過京都的城市細節克制地表現出來。


當然,取景框下的世界,並非全然真實。在很大概率上,導演會為城市加上一層玫瑰色的濾鏡,讓所有的優點都被放大,讓難以忽略的缺點都變得可愛。可是,也並非所有城市都有被電影反覆致敬的潛力。一個城市能不能被挑剔的導演們青睞,關鍵還在於它的氣質元素是不是夠豐富,它的精神內核是不是夠強烈。伍迪·艾倫曾拍過多部與紐約相關的電影,《安妮·霍爾》和《曼哈頓》更被視為寫給這座城市的情書。


電影中,伍迪·艾倫捕捉到的許多城市細節都是耐人尋味的:排着長隊的電影院中,總是有侃侃而談弗洛伊德和麥克盧漢的知識分子;隨時來襲的瓢潑大雨,讓赴會藝術展覽的人小小狼狽一下,卻恰到好處地拯救了稍顯過分的浪漫主義;偏好步行而非駕車的街道設置,帝國大廈、布魯克林大橋等城市標誌,街角二手書店的文藝腔調與門前隨意堆放的垃圾交相輝映……這樣看來,許多元素都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似乎都是不可或缺的,所謂的電影濾鏡也就無可厚非了。畢竟,一封寫給城市的情書,本來就是情緒化的、不夠客觀的,是拋去“丁是丁,卯是卯”的計算的。


有意思的是,這些不夠真實的城市幻象,似乎又在反哺着城市的現實。正如勞倫斯所說:藝術與人在混亂中獲得寧靜有關,藝術與人在紛擾中捕捉到專註有關。每一個城市都是複雜多面的,它通常會同時釋放多個信號。電影導演常常會捕捉到最具藝術感和衝擊力的那個信號,並不斷將其重複和放大。而當人們自覺接受着對這些城市氣質的預設時,電影幻象就變為更美好的真實。


例如,人們每次談到意大利時,總是會想到地中海風情、對大家庭的重視和肆意享受人生。而這一切,多少有拜於費里尼等導演充滿詩意與浪漫的畫面表達。在影片《甜蜜的生活》中,女主角西爾維婭在噴泉中優雅舞蹈的一幕,讓無數人印象深刻,此後多部電影中仍會向這一橋段致敬。可見,一個城市的電影形象搭建,應非一日之功。它由多種記憶堆疊而成,大浪淘沙之後,唯有其中一兩種特質才能被不斷承襲。而這些電影也變成非官方的城市宣言,吸引着類似氣質的人們前往,成就一番頗具藝術性的自我實現預言。


值得注意的是,在很多電影中,人們對一個城市的好惡,往往來自於另一個城市的比較。在一對鏡像城市之間,彼此可以互為倒影,也可以相互解構。《婚姻故事》中,丈夫查理一開始對洛杉磯嗤之以鼻:在紐約小劇場的映照下,好萊塢的商業電影顯得膚淺而媚俗;相較於紐約雜學旁收的飲食文化,洛杉磯動輒藜麥、羽衣甘藍以待的“有機”文化顯得無端固執;而與紐約步行友好的街道相比,洛杉磯的“大空間”又會讓他抱怨“腳一直在離地”。


“我將教會你差異”。《李爾王》中的這句台詞,多年來一直被後人引用。理解差異有多難,看看電影中人們對它的態度就知道了。電影《迷失東京》,就大篇幅展現了人對陌生城市的厭惡與疏離。寫滿日語的霓虹燈放大着城市的陌生感,斑馬線上冷漠的面孔一個個擦肩而過。對於被迫前往的男主角來說,以富士山為背景的高爾夫也充滿苦澀。日子是如此難熬,以至於他半開玩笑地對女主角說:我正試圖組織一次“越獄”。我在找一個同夥。首先我們得逃出這家酒吧,然後逃出這家酒店,然後逃出這個城市……你加入嗎?


當然,也有人會對城市的異質性全然擁抱,不過這多半是因為此前的生活不盡如人意。《托斯卡納艷陽下》中,在舊金山黯然離婚、寫不出書稿的女主角弗朗西斯,到了托斯卡納後,不僅享受着當地嘈雜的市集,寫出了“這裡所有的事物都是紫色”的詩句,學習着橄欖不能在雨天採摘的冷知識,甚至還傾其所有在當地買了鄉間別墅,過起了樂不思蜀的生活。也許,這其中的褒貶偏好,與城市本身並無多大區別,而全在於彼時彼刻的人物心境與成長階段。一個是可供逃離的他處,一個則是喪失自我的無奈,也許城市印象本身就是映射內心的鏡子。


對於一個城市的印象,有時也會頗具流動性,有時甚至會乾坤調轉。《午夜巴塞羅那》中,兩位女主角來到這座熱情奔放的城市,膜拜着高迪的建築,傾聽着加泰羅尼亞的音樂,也會興之所至跟隨陌生藝術家參觀當地小城。可是“希望與幻滅總是會交替出現”,一番探索之後,她們卻明白自己並不適合這夢寐以求的生活方式,於是又不約而同地選擇回歸庸常生活。當然,人們在這一歷程中並非一無所獲,內心的掙扎之後,往往會更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麼。


也許,除了貢獻票房、為城市提供可觀的旅遊收入,電影中的城市幻象正為現實作着更為重大的貢獻。有些城市幻象,是讓你發現,自己的生活一無是處;有些城市幻象,則會讓你發現,對所在之地原來知之甚少。這幾年,我陸續在北京學習、工作和生活,可是每次看《陽光燦爛的日子》,看《邪不壓正》等有關北京的電影,卻總會湧上一股陌生感。電影中放大的青磚灰瓦、衚衕院落之美,老北京“就是為了這點醋,我才包了這頓餃子”的講究,都在為我提供着觀賞這座城市的新款濾鏡。這一刻,幻象最終促成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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