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梗還是抄襲? 15億票房電影引發原著版權「羅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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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魏曉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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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電影《少年的你》送上輿論潮頭的,除了引發反思校園暴力而受到的好評,還有網友對原著是否存在抄襲的爭議。

一邊是電影不斷翻新票房記錄,另一邊,網絡上瀰漫著對原著「抄襲」、「融梗」爭議的討伐。在路演現場,導演曾國祥說自己「沒有看過《白夜行》」,最終這句回復衝上了社交媒體熱搜榜,兩條平行線交匯,電影捲入原著的輿論旋渦中。

關於網文「抄襲」的爭論不是新鮮事,在IP的概念還未盛行的年代,網絡小說眾多的晉江文學城成為爭議的集散地,討論最終沒有引起更大的輿論,晉江也建立有自己的抄襲舉報機制。隨着IP大量被改編成影視作品進入大眾視野,關於「抄襲」的口水仗更多伴隨電影、電視劇捲起輿論風暴。其中的是非曲直,利益糾葛,變成了難以釐清的羅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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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眼中的電影

上映15天突破13億,在豆瓣上收穫五十多萬人評價,8.4的評分,這對於導演曾國祥而言,是一個不錯的成績。上一部讓他聲名鵲起的電影《七月與安生》票房1.67億並斬獲獎項,直接拉高了觀眾們對這位新晉導演的期待。

拍攝電影《少年的你》對導演曾國祥和監製許月珍而言,幾乎是個一拍即合的決定。四年前,監製許月珍第一次拿到原著故事,她用一天時間看完了12萬字的小說,從故事裏的少年身上感受到成長的「痛」,讓她有了想拍的衝動。故事轉交到曾國祥手中,他同樣一天就看完了小說,此前看過的新聞里,關於校園欺凌的畫面一下閃入他的腦海,一直想表達的主題有了具體的故事承載,他打電話告訴許月珍:「我特別喜歡。」

這是電影《少年的你》誕生的起點。上映後,隨之而來的麻煩,卻沒有任何一位主創預想過。隨着電影票房和口碑的上漲,對原著「抄襲」的討伐聲被憤怒的群體頂上了微博熱搜,赫然與電影名並列。

聲討的人們頻頻提到一個「融梗」的概念,將他們眼中原著與日本推理小說《白夜行》、《嫌疑人X的獻身》中,關鍵情節、人物關係相似之處用表格對比,十多處逐條列出。此前,這種逐條對比的方式常常被網絡文學的讀者用來作為鑒定文章抄襲的證據,稱為「調色盤」。推理小說的粉絲甚至聯繫上了日本的版權方,得到對方「進一步討論」的回應。

網上吵得厲害,電影的編劇李媛也因此 「那幾天心情有點不好」。從電影10月25日上映開始,她持續關注觀眾的討論,起初只是潛伏在網上默默關注,直到事情越鬧越大上了熱搜。

從網文IP到劇本,通常會經歷編劇的二度創作。在李媛看來,存在改編程度的差異,「有的項目會特別忠實於原作,可能是原來小說的讀者希望看到的」,但《少年的你》是另一種情況。

在拿到原著《少年的你,如此美麗》之前,李媛不太關注網絡文學,「之前根本不知道玖月晞是誰,(關於原著的)那些爭議也不了解」。

是故事對校園霸凌的關注打動了她。「之前(國內電影)幾乎沒有做這個主題的」,陳念和小北的故事讓她看到了將「校園霸凌」主題的電影「商業化」、爭取更多觀眾的可能性——講兩個人的故事,引入社會話題,原本青春氣質濃厚的小說,可以變成所有年齡段都能欣賞的電影。

這種「商業化」模式在IP改編的影視作品中常見,一部大熱的網絡文學作品作為基礎,加上有票房號召力的年輕流量出演。在此之外,電影主創也有想要表達的內容。

原作更接近一個懸空的故事,在改編時加入了現實背景。電影《少年的你》有一個三人組成的編劇團隊,在曾國祥導演的上一部電影《七月與安生》中合作過。香港作家林詠琛負責搭建劇本大綱,內地編劇李媛和許依萌負責設計更細節的部分——主角的高中生活、警察、小北的父母、陳念的家庭等等,讓主角更「接地氣」。

原著里的陳念是個小結巴,性格像需要被保護的「小白兔」,在編劇們的心中,這個女孩應該更堅強一些。

「為了改變命運,她極度專註在學習上,任何事情都可以不管。在劇本里寫到,她每天上學放學耳朵里永遠都塞着耳機,永遠放着英文聽力。被欺負得很嚴重、拍裸照的情況下,她最關心的還是書被撕爛了,要把書弄好。這些是她堅強的部分。」

導演更關心他們所處的人生階段,也就是高考。拍攝之前,曾國祥看過毛坦廠中學的紀錄片,這所中學以「亞洲最大高考工廠」聞名全國,他感到震撼。拍攝那年的夏天,他去了高考現場,黑壓壓的人潮中他抓拍下許多張面孔,學生的,家長的,放在電影里。

經歷改編之後,原著中龐雜的人物支線被刪減,陳念和小北的故事主線被保留。在李媛看來,電影和原著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創作。

「我內心深處一直覺得小說是小說,劇本算完全另外的創作。對編劇來講,既然有一個正規的出版社,一個項目,真的不會去想很多。更多的是希望藉助這個,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李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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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梗,是借鑒還是抄襲

電影的熱度隨時間退潮,原著「融梗」爭議的風波並未平息。

她在陳述中對「調色盤」式的鑒定表示質疑——「遺憾的是,這次討論中鑒定融梗的行為演變成一種碎屍式、擴大化的反抄襲。一行描述、一句話、一段概括、全可以拿來當成一個梗;而調色盤製作過程中,亦存在斷章取義,混淆內容,營造相似的情況。」

但這番陳述並未挽回一邊倒的輿論,聲明下方五萬多條評論中,獲贊量最高的前五條依舊是質疑的聲音。「融梗天后」——有評論這樣稱呼她,源於玖月晞此前的多部小說作品被網友質疑,存在「融梗」的嫌疑。

「調色盤」、「融梗」,這兩個源於網絡文學圈的詞彙,因為這次風波進入大眾視野。實際上在網絡小說讀者群體中,這個詞彙不陌生。

但後來,「調色盤」的使用漸漸超出了原有的範圍。

2017年,隨着網文改編的電影、電視劇版《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熱播,幾年前讀者質疑其抄襲的聲音再次出現,演變成公共事件。

寄零回憶,那段時間一刷微博,烏泱烏泱的調色盤就出現,「電影那邊也招罵了」。和以往不同的是,網友做的並非字句間的對比,而是把小說里的關鍵情節和人物關係逐條列出,對比其相似之處,用了一種新的說法——「融梗」。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調色盤變成了讀者歸納兩個小說的某些情節,甚至是大綱,然後互相在比對,有時候不是兩個文件比,是好多文件比對。」寄零說。

她在微博上發佈了一篇八千字長文《說說抄襲這件爛事》,從《鏡花緣》和《紅樓夢》相似情節,講到《羅生門》和《雪山飛狐》的類似設定,在她看來,讀者用調色盤判斷「融梗」的方法不能作為一部作品抄襲的證據。因為這篇長文,原本只有幾百粉絲的微博賬號收穫了幾十萬的閱讀量,兩千多條評論。

據寄零介紹,原先對網文抄襲的爭論集中在晉江讀者的小圈子裡,極少數被大眾知曉,由於影視化改編吸引了更多的觀眾,才引起大範圍關注,真正進入司法程序的更少。大多數時候,隱藏在水面下的爭論,到最後演變成口水仗。

這些規則僅限於處理連載於晉江的兩部作品之間的糾紛,如果涉及對站外作品的抄襲的投訴,平台不作處理。關於玖月晞的風波屬於規則之外的部分——日本小說《白夜行》和《嫌疑人X的獻身》甚至不是中國的作品。

她支持反抄襲,但更擔心的是,因爭論反而讓反抄襲被「污名化」。「如果把反抄襲搞得很烏煙瘴氣,可能路人一提這三個字,就想到融梗之類的好多立不住的論據,還涉及一些潑髒水的、信口開河的。如果反抄襲被污名化,這個武器就完全沒有用處了。」

平台的「叢林法則」

當網友們為「融梗」和「抄襲」鬧得不可開交時,網絡文學平台態度曖昧。在玖月晞的抄襲爭議上,晉江文學城沒有公開發聲。

「作品量太大了,哪有那麼多創意?」一位負責網絡文學平台,影視改編審核的業內人士告訴深一度記者,一個中等量級的文學平台整體簽約作品大約2萬個,隨便挑一個品類,都有上千部作品。「幾千個作品裏有多少人物關係是創新的?很多都是老舊的、移植過來的。」

從海量的網絡文學作品中被挑選出,成為影視改編的備選作品,要經歷殘酷的篩選過程。以該業內人士所在的平台為例,他們每周都要審核五六部作品,每年,能被平台選中的作品只有200至300部,再從中挑選出5部左右簽訂版權協議,最終能被大的影視製作方看中、可能影視化的,可能只剩一部。

小說動輒幾十萬、上百萬字,「我們很少遇到把小說看完的情況」。該業內人士表示,「內容直指人心、是否提供了新穎的人設和故事、改編難度、可操作性、規避政策風險」是他們做判斷的主要的參考標準,與某一條存在衝突,就很難有入選的可能。

是否有「抄襲」的爭議並不在他們的篩選標準里。該業內人士解釋,本質上平台是「進攻的姿態」:「從我們的角度來講,不管是原稿,還是抄襲,對平台說都沒有區別,因為平台是要獲取更多項目。」

晉江方面告訴深一度記者,市場是一個重要的考慮因素,「經過長時間的發酵和讀者沉澱篩選出來的作品一般都是精品,自帶龐大的原始讀者對影視改編方來說是一個誘人的條件」。此外近兩年來,現實類題材更受歡迎,《少年的你,如此美麗》就是其中之一。

阿里影業副總裁口中「IP為王,不再請編劇」的好時候成為過去,近兩年隨着影視業的收縮,網文改編的影視作品比例在市場約佔四分之一;而在2016,據當年的產業報告,影響力前100的IP作品中,網絡小說佔61%。2019年,版權費用在千萬級以上的網文IP,只有11部,對於一個中等量級的公司來說,購買版權的項目大多是百萬級,一年下來,千萬級的作品可能只有一部。

另一方面,IP改編影視的產業鏈太長,從小說、劇本到最後的影像作品,「誰都可能對作品改動,到最後經常遇到改得面目全非的情況,最後作品是誰的也說不清楚。萬一打官司,我已經收穫了很大的利益就不怕被告,他能告我多少?」

「如果玖月晞存在抄襲爭議,你這邊會簽她的作品嗎?」記者問。

「會,因為作品有質量,能賺錢,最初也不會天然認為她有製造爭議的風險。」

「鑒抄」不是按比例說話

編劇余飛曾試圖建立起一些規則,用於網文原著和劇本的「抄襲鑒定」。

余飛是行業組織電視劇編劇工作委員會的副秘書長,參與創作過《重案六組》《永不消逝的電波》的劇本,藉助自己的經驗,從2012年開始,作為第三方在抄襲爭議中進行劇本比對。這些抄襲爭議涉及到熱播的IP改編影視劇,包括《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錦繡未央》、《熱血長安》,以及《羋月傳》的編劇署名糾紛。

在他看來,用「調色盤」鑒定抄襲「基本沒用」。「誰會傻到字句都完全一樣抄襲?真心想抄的人會改頭換面,這樣一來調色盤就沒用了。」至於融梗,他曾在文章中解釋,「融梗是個從借鑒發展到抄襲過程中的衍生詞。說不清到底是借鑒還是抄襲,只是感覺似曾相識又不可描述,融梗這個詞才應運而生。」

抄襲鑒定沒有「調色盤」、對比「融梗」那麼簡單,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余飛在做《羋月傳》劇本爭議比對的時候,花費了兩三個月,「電腦每天隨身背着,有點時間都拿來弄,八十多集劇本,量太大了」。

鑒定完不同的作品,余飛通常要寫幾萬字的鑒定報告,把兩部作品中具有獨創性的情節點歸納出來進行比對,作為抄襲是否成立的參考。「有10%~15%的容錯率很正常。但是有時候只佔1%,也一眼看出是抄襲。比如我寫個人,一上去就說』不拋棄,不放棄』,這不就是抄人家《士兵突擊》?」

他自己摸索出一套方法——「抄襲評估三原理」,也就是「將作品拆解成基本元素組成的邏輯鏈,再對邏輯鏈進行相似性比對,得出一個相似的比例。」

行業人士的意見有時候會作為法律的參考意見。曾為《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是否「抄襲」提供法律意見書的律師王立岩告訴記者,知識產權案件比較複雜,涉及影視行業的創作特殊規律,有時需要引進行業專家的意見作為參考。在瓊瑤訴於正案的法庭上,就曾經引入編劇汪海林作為專家輔助人。

IP劇最熱的那幾年,許多聲稱被抄襲、想做劇本抄襲鑒定的人找來。不斷有劇本寄來家裡,柜子里存了一、摞;也有影視劇資方主動找來,電視劇《熱血長安》的資方曾找他鑒定某一集受到抄襲爭議的劇本,他鑒定的結果是抄襲,該集電視劇下架,網友叫好。

他結束了自己的反抄襲鑒定工作。「被罵的時候,周圍沒有任何正能量的鼓勵支持。有人在旁邊看熱鬧,不管是正方還是反方,大家都不會下場的幫你。」在2018年,和余飛一樣結束反抄襲工作的還有一些微博大號——反抄襲吧、今天掛抄襲了嗎、言情小說抄襲舉報處等,在他們發佈的告別微博中,「網站包庇抄襲」、「遭受網友攻擊」都是離開的理由。

沒有了反抄襲的聲音,環境會變得更糟糕。

「劇方如果知道這是一個抄襲的東西,還要去改編、推廣,肯定有問題。但現在(《少年的你》原著面臨的)爭議是什麼?沒認定是不是抄襲,所以你不能怪人家電影或者演員,八竿子打不着。」

余飛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做抄襲鑒定了,回憶起當初遭遇網絡暴力,還是情緒激動。他曾在2017年年底的一條微博私信中寫道:「行俠仗義是件好事,但前提可不是一個無恥到稀爛的江湖。」

「融梗」不是法律依據

當抄襲糾紛進入法律環節的時候,「融梗」的概念是失效的。律師王立岩認為,網友比對作品中相似的「梗」的做法並不能作為鑒定抄襲的直接依據。

王立岩認為,和其他類型案件相比,涉及到知識產權的案件尤其複雜。2017年接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委託後,她把作品、衍生的電視劇、電影看了不止一遍,才在法律意見書中得出不構成「抄襲」的結論。

即使被判定抄襲,實際在執行層面也存在困難。據媒體報道,瓊瑤起訴於正侵權案勝訴三年後,於正方沒有履行判決結果,瓊瑤在2018年向北京市三中院提出強制執行。

走到法律層面,對侵權方的判罰與其巨大的收益相比,遠遠不夠。「瓊瑤訴於正這個案子判罰算重了,500萬賠償,但(於正)三個戲肯定賺5000萬都不只。」余飛說。

知識產權的案件涉及複雜的創作規律,余飛回憶,在《羋月傳》編劇署名案件的法庭上,他向法官陳述了一兩個小時鑒定的具體情況,「法官也很少接觸這種類型,要求又要懂法律,又要懂創作。」

王立岩介紹,《著作權法》的動因在於促進作品的創作,而不是過分的限制。「它保護的是表達,而不是思想。比如老師出一個命題作文,全班每個人寫出來的作品都不一樣,這就能構成獨特性的表達,而命題相對而言只能算作思想。」

當反抄襲的重要性日益受到關注之後,這個爭取權益的「武器」是否被濫用?不止一位業內人士表示擔憂。在王立岩代理的其他案子中:「當事人說別人的電影根據他的作品創作,其實兩者連接觸都沒有發生過。當一個正義的東西被曲解誤用的時候,我會覺得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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