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查沁君 陳振芳
俞敏洪「放棄」了最親密的追隨者孫東旭。
12月16日，東方甄選CEO、執行董事孫東旭被正式罷免，董事長俞敏洪兼任這一職務。曾經傳聞的俞敏洪「二選一」難題，如今得到證實，董宇輝最終被留了下來。
當晚七時，俞敏洪、董宇輝共同露面直播間，對外解釋連日來的風波，試圖穩定當下的混亂局面。
「小孫雷厲風行、非常果斷，雖然推動了公司發展，但背後存在累積下來的管理漏洞。」俞敏洪稱，沒想到蝴蝶的翅膀引發如此大的風暴。
他同時解釋，孫東旭被罷免職位，和董宇輝沒有任何關係。「宇輝從來沒有對外接觸過其它公司，也從未說過要離開東方甄選，我們這兩天的溝通一直比較順暢。」
俞敏洪在表態中，以「大頭兒子」、「小頭爸爸」來形容和董宇輝的關係，以「小兄弟」稱呼孫東旭。
「我和東方甄選現在都在經歷生命中比較艱難的事情，但終歸會煙消雲散。」董宇輝在上述直播中表示。
「這並非任何人本意，但一旦放在互聯網上，就會失控，甚至產生踩踏式的傷害。」董宇輝稱，未來將專註農產品和文旅業務，哪怕日後離開東方甄選，也不忘來時之路，由衷希望東方甄選好。
作為東方甄選掌舵人、陪伴新東方走過16年歷程的孫東旭，因不當表達和管理失當成為「棄子」。
無論是對待小編，還是「頭部主播」董宇輝，孫東旭都沒有展現出足夠智慧得當的管理能力。一個理科生的鈍感，遇上需要十足敏感的緊急輿論公關戰，孫東旭成為網友泄憤的「眾矢之的」。
回望十天前開始發酵的「小作文」風波，就像多米諾骨牌般，引起整個公司的劇烈動蕩，東方甄選嚴重受挫，較風波前市值已蒸發75億港元，粉絲流失逾200萬。
俞敏洪、孫東旭、董宇輝，老、中、青三代「新東方人」的命運從未如此緊密地糾纏在一起。三人皆出身貧寒，靠努力奮鬥，實現職位躍遷，但卻因一起「小作文」事件，迎來了各自生命中的分野，也徹底改變孫東旭的人生軌跡。
「你看我根本就不像一個CEO，我就是個賣菜的，就是直播間客服『東方小孫』。」
2021年6月，東方甄選爆火時，孫東旭曾接受界面教育專訪，在記者印象里，那天孫東旭身着一件灰色公司文化衫，十分清瘦，黑黑瘦瘦，聲音爽朗，彼時還洋溢着對未來的熱情和幹勁。
對話中，記者感受到的孫東旭是一個非常靈活、聰明、沒有架子的人，回答問題足夠聰明、圓潤，總能適時把話題轉到俞敏洪和董宇輝身上。
「孫東旭之所以做到今天的位置，關鍵在於跟着俞敏洪一起打拚，始終沒有離開。」一位新東方在線(東方甄選前身)時期的公關羅西對界面教育表示。
羅西提到，孫東旭還是老師期間，業務做得很好，之後順理成章做到了CEO，這種晉陞方式在新東方留下的骨幹老師里也很常見。
當時的羅西，並沒有感受到公司的內部糾紛和派系之爭，後來「雙減」落地，新東方在線支撐了一段時間，隨着公關等部門陸續產生變動，他也就離開了。
從基層講師到CEO，孫東旭用了12年時間，追隨俞敏洪更是長達16年。
和俞敏洪一樣，孫東旭也出生於農村，他常被人調侃，是公司里除俞敏洪外，最具有農民氣質的人。
2007年，剛從南開大學計算機系畢業的孫東旭，便加入了新東方。彼時，新東方剛完成改制——從鬆散的合伙人制到股份制，並於2006年成功登陸紐交所。
資本大量湧入，教培行業的人看到了希望，孫東旭也是其中一員。
他先後擔任天津新東方學校國外考試部教師、合肥新東方學校助理校長、西安新東方學校校長，直到東方甄選CEO。
期間，孫東旭經歷了新東方在線IPO上市、在線教培行業的爆發和驟變、重新創業出發、東方甄選爆火，再到如今的危機，一切都在跌宕起伏的四年間完成。
2016-2018年，在西安新東方擔任校長的孫東旭，遇到分校英語老師董宇輝。和孫東旭一樣，董宇輝也是大學一畢業便加入新東方，倆人就是在那時結下友誼的種子。
據《中國企業家》報道，彼時新東方西安分校遇到困難，孫東旭臨危受命，被集團從合肥調至西安，最終孫東旭用超越所有人期待的速度解決了問題，分校業績也從零增長到第一年20%、第二年40%的增長，2018年，孫東旭被調回集團時，達到了60%的增長，並成為全國排名第三的分校。
董宇輝見證了孫東旭在西安新東方大刀闊斧的改革，並成為其中的受益者。
因為孫東旭破格提拔人才，董宇輝在2016年當選新東方最年輕的高中英語教研組組長，並獲得出國進修的寶貴名額，這對於農村孩子來說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機會。
董宇輝最為經典的金句——「當你背單詞時，阿拉斯加的虎鯨正躍出水面；當你算數學時，南太平洋的海鷗正掠過海岸；當你晚自習時，地球的極圈正五彩斑斕」，也是那時寫下的。
至今，董宇輝也常在直播間稱，孫東旭是他的伯樂。於孫東旭而言，俞敏洪更是他的伯樂。
「當時西安學校有2000名老師和員工，董宇輝是1/2000，在這2000個人裡邊，我能認識董宇輝，並且成為朋友，側面證明他是有過人之處的。」去年6月，孫東旭在界面教育採訪時稱。
隨後，孫東旭開玩笑說，「過人之處可能就是臉皮厚，長相非常出眾，在一群人裡邊你一眼就能看出他，交流後你會發現這個人很可愛很真實，在我眼裡他是小老弟。」
董宇輝也自稱「那時的自己眼高手低，還夸夸其談，不接地氣。」
孫東旭調侃，「他(董宇輝)說話非常不靠譜，想法很空洞，不落地。我經常挖苦他——你是總裁級主播。」
時間很快來到2018年，這是孫東旭人生里程碑的高光時刻。
「文科生」俞敏洪終於意識到科技的重要性——「科技缺乏在新東方造成的危機，至今還沒有被完全消除，未來新東方大量的錢，必須要用來買科技人員。」俞敏洪曾在2020年的一場直播中回顧新東方的發展歷程。
摒棄「重文輕理」思維，新東方整體管理層進行大調整，而孫東旭恰恰是新東方高層里少有的技術背景人員，被俞敏洪委以重任。
2019年，擔任新東方在線CEO時，孫東旭年僅34歲。
「我當時感覺要被提升，但沒想到給了我這麼重要的一個崗位。」孫東旭曾向界面教育回憶稱，「俞老師說要一起把新東方在線推上市。」
孫東旭內心充滿感激，「這背後飽含了俞老師對我以及對這家公司的期待，因為他應該是相信我能把這家上市公司給做好。」
在俞敏洪的評價中，這個年輕人敢打敢拼。孫東旭經常對俞敏洪說的話就是，要不就把自己拼到最好，要不就把自己拼到最後被老闆開除。
但只有「敢拼」是不夠的，孫東旭執掌新東方在線期間，並沒有取得拔尖的成績，很長一段時間，新東方在線被稱為K12教育賽道的「掉隊者」。
彼時的在線教育，熱鬧非凡，各類商業模式百花齊放，既有以學而思為活招牌的好未來，還有教育工具類APP起家的作業幫與猿輔導，強於私域流量和名師效應的跟誰學(現為高途)，技術和硬件見長的網易有道，還有校內資源強勁的一起教育。
當行業「卷」入價格戰、營銷戰時，新東方在線的舉措卻相對保守。在獲客方式，其主要通過其線下門店向線上課程導流，相對來說客戶覆蓋範圍小、獲客效率較低。
即使是K12在線教育火爆的2020年，新東方在線K12業務只錄得2.95億營收。
不習慣在線教育的營銷打法、課程內容又不夠獨具特色，孫東旭一度反思，「自己從線下業務轉向線上，交了很昂貴的學費。」
2021年7月，「雙減」風暴來臨，教培行業進入寒冬，新東方營收減少80%，八萬張桌椅送出去，內部大裁員。
作為K12業務的掌舵人，孫東旭不僅要安撫手下員工的消極情緒，還要頂住上面的壓力。
董宇輝也起了離職的念頭，在送走最後一個英語組同事之後，他遞交的離職申請因為人力老師的下班耽擱下來。「如果那天，人力稍微磨蹭晚點下班，我可能真的就走了。
「你留下來，我們一起奮鬥。天亮的時候，就能看到光」。孫東旭勸他留下，「困難的時候，要相信團隊凝結在一起，走着走着，興許就有方向了。」
農產品直播——2021年底，「一直有農業情結」的俞敏洪告訴孫東旭，這就是新東方轉型的重要方向，也就是後來的東方甄選。
一個完全陌生的賽道，事關公司命運的決定，就這樣下達了。
「內部沒有什麼爭議。」孫東旭對界面教育說，「新東方人還是非常相信俞老師的眼光和判斷力的。」
作為新東方體系里成長起來的管理層，孫東旭追隨俞敏洪長達十餘年，對俞敏洪的決策更是堅決執行。
「在他提出這個方向後，我第一個(感受)是很尊重敬佩俞老師的戰略眼光，第二我會分析判斷，他這麼決策背後的原因，後來從邏輯和事實上分析，也是非常有道理的。」孫東旭對界面教育稱。
在東方甄選第一場直播中，孫東旭搭檔董宇輝，YOYO搭檔俞敏洪現身直播間。孫東旭說：「我們就這樣笨拙地起步了。」
長達半年時間，東方甄選直播間始終保持個位數的冷清狀態。
直播結束，通常到了下半夜，孫東旭經常載着董宇輝、石明回家。車裡大聲地播放着他喜歡的歌曲unstoppable(勢不可擋)。
「我會全副武裝讓你看看我有多堅強，我會嚴陣以待讓你看看我勢不可擋。」強烈的鼓點躁動如同他們當下的心情。
然而第二天的成績並沒有unstoppable。業績直接熄火、一蹶不振每周都會發生一次，每次都是六七天。
命運的轉折點發生在2022年6月9日，董宇輝一炮而紅，東方甄選「雙語直播」出圈，公司股價一個月內漲幅超過907%。孫東旭將這次走紅歸結於「一次意外」。
俞敏洪在《我的2022》一書中寫道：「2022年，對於新東方來說，最突出的亮點毫無疑問是東方甄選。這個亮點並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東方甄選的火爆，毫無疑問為新東方、也為我自己，帶來了更樂觀的情緒和更堅定的發展信心。」
被巨大的流量裹挾向前的東方甄選，也遇到不少爭議，如「六元玉米風波」、「真假野生蝦」事件、「2000個董宇輝賬號切片」等，但都沒能撼動其抖音暢銷霸主的地位。
直到近日的「小作文」事件爆發，孫東旭怎麼也想不到，這會是一場以丟掉頭銜為代價的「風暴」。
「小作文」事件初期，孫東旭還在為董宇輝澄清——董宇輝從來沒有說過，每一篇小作文都是他寫的，宇輝跟團隊的配合一直都非常默契。董宇輝的小作文，發展到今天，已經是東方甄選的金字招牌，為產品和公司都帶來了巨大的聲譽。
孫東旭透露，團隊成員平均年齡在二十七八歲，相當一部分特別有才華。只是鏡頭前，由適合做台前工作的小夥伴去呈現。
「不要去捧殺一個優秀的年輕人，不要去拉踩其他的夥伴。」孫東旭稱。
為了平息小作文風波，董宇輝與孫東旭在直播間試圖用幽默化解：「自稱很了解業務的小編在評論區胡回復。」
董宇輝還將此事直接彙報給了俞敏洪，當時的俞敏洪並未意識到事情嚴重性，只是讓董宇輝和孫東旭直接溝通，「不要太客氣」，董宇輝稱倆人進行了「非常激烈溝通，大概喝了好幾壺酒。」
溝通內容不得而知，但隨之而來的12月12日直播，孫東旭徹底將矛盾惡化。
「今天來開個會。」面對正處在情緒中的廣大粉絲，孫東旭選擇了「開會」這種方式，試圖給網友講道理、擺事實，席間疑似摔手機的動作引髮網友不滿。
孫東旭在直播間用領導的口氣肯定了董宇輝的貢獻，也指出他不應該因為情緒而缺席10日的直播。
「飯圈文化」論和泄漏董宇輝薪酬「不止幾千萬」的言論，更是激怒了「丈母娘」們，直指孫東旭「故意讓宇輝難堪」，普通網友也莫名其妙，「怎麼一個消費者還被當成員工開了個會」。
至此，孫東旭親自將東方甄選推至懸崖邊上，公司迎來新一輪的口碑崩塌、掉粉和股價滑坡。
看着持續暴跌的股價和市值，以及難以遏制的輿論導向，俞敏洪終於坐不住了。
12月14日中午，俞敏洪緊急「救火」，主要批評了小編嚴重缺乏缺乏職業精神，批評孫東旭提及董宇輝薪酬的做法欠妥，並向董宇輝致歉。
幾個小時後，孫東旭深鞠一躬，為自己咄咄逼人的態度，向廣大網友和董宇輝致歉。
備受網友質疑的還有孫東旭的高額套現。
今年2月7日、8日，孫東旭相繼共出售386萬股，持股比例從1.57%降至1.18%，兩天合計減持套現2.17億港元。
Wind顯示，東方甄選年報顯示，截至2023年5月31日，孫東旭年薪為1639.1萬元，佔到九名董事及最高行政人員總計3150.4萬元薪酬的一半以上。俞敏洪年薪為966.1萬元。
事實上，即時在公司內部，東方甄選對於此次危機的理解仍舊不足。
曾有觀點稱「新東方一直都有懟天懟地的文化，他們上上下下都不以為意，而且還挺特殊的。」近日，東方甄選相關人士在媒體公關群引用上述觀點並表示，新東方的企業文化與飯圈文化的擦槍走火，本質是新老文化的衝突。
作為原傳統教育公司，東方甄選還沒學會如何轉換自身定位，來面對洶湧的輿情和情緒激烈的網友，更習慣以擺事實、講道理的方式與網友溝通，殊不知，屏幕前的對象已不是學生。
很少有人關注到，此事距離東方甄選開播兩周年也只有十來天了，這一次，他們無法在海南島上和數千萬粉絲共襄盛舉，此時中關村的東方甄選靜悄悄。
（文中羅西為化名，界面新聞記者李京亞對此文亦有幫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