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如果婚姻,是像曹桂英和馬有鐵這樣的,那麼當長輩們,當那些無關緊要的勸婚人,跟我說「你這輩子總要結婚」的時候,我會說:「好,我去結,跑着去。」
但是,我,我的那些長輩們,以及無關緊要的勸婚人們,其實都懂得,婚姻,大多數情況,都不是這樣的。
曹桂英和馬有鐵的婚姻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它像是柏拉圖的理型世界中存在着的「完美」範本,我們看過那麼多從「完美」範本演變而來的,各種各樣不完美的婚姻,而如此溫柔,如此被對彼此的需要溢滿,如此不完美的兩個人,卻結合的這樣完美的婚姻,我們沒有見過。
02
年輕人總是說,愛情應該是錦上添花,不能是雪中送炭。可往往,真正能夠詮釋愛是什麼,真正把「愛」這個字表達的飽滿動人的,都是雪中送炭。
錦上添花,就像是你衣食無憂,萬事不愁的時候,來了那麼一個人,陪你做了些有意思的事,讓你的生活多了些趣味,可如果沒有這個人,也可以有別人,也可以有別的趣味,所以這個人,是他很好,不是他,也沒關係。
而雪中送炭,是你一個人在冰天雪地里,又冷又餓,孤苦無依,等一個救命的人來給自己一點篝火,可是不僅沒人願意給,甚至還要對你踢上兩腳,就在你等到近乎絕望的時候,那個救星來了,他舉着熊熊燃燒的火把,用厚實溫暖的大衣把你裹在懷裡,溫柔地說著:別怕,以後有我了。
他給的,不是無聊生活之外的一點趣味,而是生命的意義,是繼續存在下去的價值,是整個人活這一遭的所有目的。你心裏百分之一萬的確定,這輩子,也就這麼一個人,不會有別人了,只能是他,沒了他,也再不會有了。
曹桂英和馬有鐵,對彼此來說,就是這樣的雪中送炭,我或許不能說他們之間的相互扶持是愛情,但在他們身上,我真正看到了,所謂的愛,應是什麼樣子。
他們像兩個根本不會演戲的人,在自己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安排了一場戲。正因為不知道這是戲,所以才全身心的投入,不會去思考,一個會演戲的演員該是什麼表情,該有什麼動作,他們只是真實的去做,去生活。
正因為沒有追求愛情,也不期待愛情,所以不會去設想,相愛的人應如何愛,愛一個人要如何做,他們只是憑着本心裏的真我,去對待彼此,在不以愛為前提的情況下,給出了最平常卻又最飽滿的愛。
03
相遇之前,曹桂英和馬有鐵的人生,都是「正常人」眼中的笑話。
馬有鐵,是我在村子裏見慣了的那種老光棍,貧窮、木訥、無話,但是有一把子力氣,能扛活,所以就成了被親戚們任意使喚的勞力,整天被呼來喝去。
女人是看不上這樣的男人的,畢竟,誰會想跟一頭「只會幹活兒的驢」結婚過日子呢。沒錯,這樣的人在別人眼裡就跟一頭驢差不多,沒人關注他們的思想、心情,沒人在意他們是否孤獨,也沒人尊重他們,給他口飯吃,兩件破衣服穿,不露宿街頭,就算是待他不薄了。
曹桂英這樣的女人,會被取各種外號,「瘋英」「傻英」「尿褲英」,雖然她並不瘋也不傻,可是因為身有殘疾,人們就把她劃歸為「不正常人」之列,再加上無父無母,哥哥嫂嫂動輒打罵,像養牲畜一樣,讓她住在窩棚里,颳風下雨也沒人管,這樣被對待的人,誰又能當她是人,想到她也有感情,也需要關懷呢。
他倆就這樣被家裡人和媒人,像清理垃圾,像給動物配種一樣的,給牽到了一起。沒人在乎當事人願意不願意,他們都不是人了,還有啥可挑可撿的,兩家人覺得合適,就行了。
04
新婚第一晚,曹桂英尿了炕,兩條腿站在地下,褲子脫到一半,側着身子靠着炕,在爐邊烘烤被尿濕的棉褲,就那麼烤着,睡著了。
馬有鐵沒有表現出嫌棄的樣子,更沒有像對待牲畜那樣打罵她。
他帶着曹桂英去給爸媽和兩個過世的哥哥燒紙錢,掏出蘋果和麻花給她吃,很溫柔地說著:「吃啊,後人不吃,先人不得,吃去。」
曹桂英可能第一次感覺的,她被當個人來對待了。
買麥種的時候,曹桂英又尿了褲子,村裡人笑話她「尿都嚇出來了」,馬有鐵就脫下自己的大衣,給曹桂英披上。
終於有人體會到她的羞愧,諒解了她的無可奈何,替她擋住冷言冷語了。
後來馬有鐵就給曹桂英買了一件長款大衣,這樣她再尿了褲子,也不會被人看見了。
05
馬有鐵,也終於不再只是「一頭幹活兒的驢」,他被曹桂英當成了知冷知熱知心的人。
「抽血」的人每次來的時候,是曹桂英一遍又一遍的說著,我們不獻,是曹桂英跟醫生求着,「你抽我的吧,別再抽他的了」。
馬有鐵去城裡給侄子拉新婚傢具,回來時天都黑了,曹桂英拿着手電站在村口等,凍得直跳腳打哆嗦,藏在懷裡的開水冷了一回又一回。
村口歇着的大爺大媽們嚼起了舌根說:「恨不得頂到頭上,鏈到褲腰帶上,心疼得很呢。」他們的言外之意是:這兩個傻子,竟然還親親熱熱的,真是新鮮。
兩個「不正常人」的相愛與相濡以沫,在那些所謂的正常人看來也是可笑的。
我想起了《綠洲》那個電影,男主對女主說:「我進來,是因為你吸引着我,我想更多點了解你,你很漂亮。」然後有人評論:「男主的審美,真特別呀。」
因為女主,是個腦癱。
06
收割麥子的時候,因為曹桂英沒能自己把麥子垛到驢車上,馬有鐵跟她發了一通脾氣,甚至怒哄哄的推了她一把。
可是在這裡你看到,曹桂英敢有脾氣了,她生氣了,她跟所有小媳婦一樣,生自己老公的氣,不理人了。
回家的時候,她一個人一瘸一拐地在路上走着,擰着不坐車,一定要馬有鐵求着哄着,才又原諒了他。
這一段,對我來說,是最好哭的。一個人敢有脾氣,是她在這個人這裡找到了存在感,知道自己重要了,若是換了哥哥嫂嫂,哪怕對她再惡劣,她也只有默默忍着的份兒,哪裡敢生氣啊。
她終於踏踏實實的知道,自己也有人在意了。
07
他們的土坯房蓋好了,晚上躺在自家炕上,曹桂英對馬有鐵說:「我咋都沒想到,這輩子,還能有自己的家,能睡在自己的炕上。」
被別人作踐了半生,想也不敢想,這輩子還能有人愛,還能被深深地疼一回。
馬有鐵許諾說:「等秋天苞谷掰下來賣了,趕在過年前給你買個大電視,完了,把你領到市裡的大醫院裏,找個大夫,好好的給你看看。我也沒過去市裡,我們去了美美地浪浪。」
可是苞谷還沒賣,桂英就沒了。
馬有鐵最後在她的手上,用麥粒種了一朵小花,讓她不管是去了天堂,還是過了奈何橋,都丟不掉。
馬有鐵把欠別人的馬鈴薯還了,借了別人的雞蛋還了,賣了苞谷,把種地賒的賬也還清,最心愛的驢也不要了。
村裡人說,你現在房子也有了,糧食也有了,一個人輕輕省省的過,挺好的。
可是剛剛蓋起都沒住上幾天的房子,被推車推倒了,兩個人努力建設的生活,對別人來說值不得幾個錢,抽血的又來了,而馬有鐵已經跟着桂英去了。
這輩子唯一的盼頭都沒了,還過個啥呢,他急着去見桂英,這人世間,哪有值得他繼續待着的理由啊。
08
舍友說,她看這個電影的時候啊,邊看就邊害怕,怕有更慘的事情發生。
可是我覺得,不用怕,這世間最美好的事,已經在他們身上發生了。
遇見了,就是得救了。不管在一起了多久,能遇見,這一輩子就沒有白活,就比很多人都活的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