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銀髮,黑衣加身,阿格里奇姍姍出場,觀眾席的爆裂掌聲瞬間傾瀉而出,湧向舞台。
11月4日-5日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鋼琴女祭司」瑪塔·阿格里奇與小提琴家吉爾·沙漢姆領銜,牽手多位音樂家,連續帶來室內樂與協奏曲的盛宴。
阿格里奇猶如定心丸,毫無疑問是舞台上的焦點。從二重奏、三重奏、五重奏到雙鋼琴、四手聯彈,再到和樂隊協奏,舞台上的她花樣迭出,狀態拉滿,能量爆棚。她的雙手似乎擁有無窮無盡的魔力,有着超越常人的高超技巧和手指機能,即便已經83歲,依舊火力全開。
阿格里奇和朋友手牽手,本文攝影:茅新麟
阿格里奇的演出狀態上佳
神級朋友圈的一次聚會
指揮家阿巴多、鋼琴家傅聰、鋼琴家弗萊爾、鋼琴家巴倫博伊姆、鋼琴家普萊特涅夫、大提琴家麥斯基……阿格里奇的朋友圈,幾乎可以串聯起當代所有著名的音樂家。如今,她的「神級」朋友圈還在擴容。
在上海的兩場音樂會,是一次星光熠熠的聚會。小提琴家吉爾·沙漢姆、中提琴家麗達·陳-阿格里奇、鋼琴家西奧多西婭·恩托庫、大提琴家埃德加·莫羅、小提琴家瑪麗·帕洛特、鋼琴家李堅,紛紛上陣。阿格里奇和每一位朋友親密無間,牽手上台,又牽手下台。
沙漢姆以完美的技巧、細膩的風格、甜美的音色,奠定了他作為美國音樂大師的美譽。一直以來,沙漢姆以獨奏家的身份聞名。幾年前,在瑞士的一個音樂節上,他第一次和阿格里奇合作門德爾松的三重奏,相見恨晚,從此成了舞台上的親密搭檔。
「她不僅是一位傳奇音樂家,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我喜歡和她一起玩音樂,很受鼓舞,很受啟發,成長了很多,也收穫了很多。」沙漢姆形容,阿格里奇充滿能量,總是有很多即興的奇思妙想,「舞台上的她如此靈活、隨性,這是她『音樂魔法』的一部分,我也希望自己成為她這樣的音樂家。」
在第一晚的室內樂專場,麗達以中提琴家的身份上台,到了第二晚的協奏曲專場,她搖身一變,成了指揮家。和媽媽一樣,她也有着一頭銀色的長髮。
麗達的父親陳亮聲也是指揮家。「爸爸的助理向我建議,為什麼不試試指揮,還能指揮媽媽?我心動了,想試一試看。」這是她第二次站上指揮台,媽媽會聽女兒的指揮嗎?「這些作品她已經演過很多次,什麼地方要聽指揮,什麼地方可以自由發揮,什麼時候要和小提琴、大提琴互動,了如指掌。音樂一直在流動、在變化,需要互相傾聽。」
「指揮對我來講不是小事,不是隨便玩玩,我是有壓力的。」麗達沒有系統學習過指揮,她感嘆,現在很多年輕指揮是天才,比如以色列的拉哈夫·沙尼,兩天就能學會勃拉姆斯的交響曲,可以背譜上台,「我覺得不可能,我的腦子沒有辦法,我要慢慢來。」
和媽媽同台,壓力大嗎?「壓力不是因為媽媽有名,而是你要有責任感。她對自己非常嚴格,但對其他人很寬容、很友好。」
「她很孩子氣,像一個小姑娘。」第二晚演出前,在為聖-桑《動物狂歡節》調試兩台鋼琴的過程中,阿格里奇產生了一點小情緒。麗達沒有硬着頭皮上前勸說,而是讓她自己消化,「如果她緊張,她會跟我叨叨,發點小脾氣,讓她發泄出來就好了。」
「麥斯基曾說,她盡了最大的努力,來中斷和毀滅自己的音樂生涯,但都沒有奏效。」麗達至今還記得這位大提琴家形容媽媽的這句話,「她很真誠,不喜炫耀,忠於自己,善良又慷慨。她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
「很多人以為,彈琴對她輕而易舉,並非如此。她會為每一場音樂會全力以赴,不管是卡內基音樂廳還是某個小教堂的音樂會。我想,這也是她屹立至今的原因。」麗達說。
四手聯彈
雙鋼琴
擁有金鑰匙的天才少女
阿格里奇從小就顯露出巨大的音樂天賦,擁有打開音樂之門的金鑰匙。
兩歲零八個月,她被送進幼兒園,是所有孩子中年齡最小的。小朋友笑她,什麼都不會,也不會彈鋼琴。「我偏要反着來。」阿格里奇彈了一首老師在鋼琴上彈了一整天的曲子,依靠耳朵即興演奏,非常完美。
孩童時期的她不喜歡練琴,相反,她想成為一名醫生。6歲時,在聽到智利鋼琴家阿勞演奏的貝多芬《第四鋼琴協奏曲》時,她第一次有「觸電」之感。在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媽媽常常帶她去聽音樂會,音樂會開始得很晚,她總是犯困,「我正打瞌睡,聽到第二章的顫音時,突然就打了個冷顫,那是一種電擊一樣的感覺。」
為了追隨奧地利鋼琴家古爾達,阿格里奇搬去了維也納。她13歲,他也才24歲。她是他唯一的學生。「他是我見過的最有天賦的人。我完全被他迷住了。」古爾達的演奏帶着一種獨特的詼諧,這種詼諧讓她着迷。他教會了她聆聽,總是給她錄音,然後讓她自己評論,從而得以迅速改進。阿格里奇只跟他學了一年半時間,卻對一生影響巨大。
即便在睡夢中,阿格里奇也能學琴。十六七歲時,室友總在房裡練習普羅科菲耶夫《第三鋼琴協奏曲》,阿格里奇是夜貓子,白天都在睡覺。迷迷糊糊中,她竟然記住了曲子,後來等她自己演奏時,就連犯的錯都跟那個女孩一樣。
「有人就是這樣學語言的,枕頭底下放一卷錄音帶。沒想到,這件事也發生在我身上。」普羅科菲耶夫這首高難度的炫技之作,後來也成了阿格里奇的一道「招牌菜」,登峰造極,圈粉無數。她卻說,這首曲子很簡單,「他(作曲家)很喜歡我,從沒在我身上耍過花招。」
1957年,16歲的阿格里奇先後在布索尼國際鋼琴比賽、日內瓦國際鋼琴比賽取得頭獎,中間僅隔三個星期。
阿格里奇變成「空中飛人」,不停地從一個城市飛到另一個城市演出。「我開始與世隔絕,活得像40歲。」周圍人都比她大,她一個都不認識,「我特別害羞,簡直凄慘!」阿格里奇還有嚴重的近視,花樣年華又不想戴眼鏡。上台後,她感覺,琴鍵就像鱷魚的牙一樣閃亮,舞台上還有亮眼的燈光打在身上,「我覺得自己像只蟲子。」
「你就像一幅沒有畫框的美麗油畫。」好友巴倫博伊姆形容她。阿格里奇生性自由,熱愛自由。不自由的生活讓她痛苦。
19歲的阿格里奇經歷了一場危機。她去拜見意大利鋼琴家米凱蘭傑利,但一年半里只上了4節課。之後,她搬去紐約,無所事事,每天坐在公寓里看《深夜秀》。也正是在紐約期間,阿格里奇認識了華人指揮家陳亮聲,並生下第一個女兒麗達。
1965年,24歲的阿格里奇在肖邦國際鋼琴大賽斬獲頭獎,同時獲得最佳瑪祖卡演奏獎和最受觀眾歡迎獎,重新回到聚光燈下。一代鋼琴巨星就此起步,長紅至今,一直是圈中「頂流」。
五重奏
樂隊協奏
為了60%要做好150%的準備
臨時取消演出,似乎成了阿格里奇的一個標籤。樂迷甚至笑說,能聽到阿姐的現場有很大運氣成分,她邁進音樂廳的一刻才算踏實。
阿格里奇第一次「鴿」音樂會是在17歲。躺在佛洛倫薩一個廉價旅館裏,她突發奇想,不想去恩波利演出了。當時,她正在讀紀德的《背德者》,鴿一場音樂會,是她最能想到的符合罪與罰的越界之事。她給主辦方拍電報說手指受傷,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還真拿刀片割傷自己。結果,電報送錯地址,主辦方還是來接她了。一場烏龍之後,演出取消了。
阿格里奇取消演出的理由捉摸不定,其中一個是不安和緊張。「有時,我會陷入嚴重的恐慌中,不是我故意不想演。我覺得自己演不了,沒準備好。」她會腦補可能會發生的最糟糕的事情,她也不喜歡一切都準備周全,如果被直接告知要演出,反而會更開心,真上台了反而容易多了。
大提琴家王健見證過阿格里奇的緊張時刻。有一年在日本,20歲的王健和一位日本小提琴家,以及阿格里奇,要一起拉三重奏。
演出前一刻,阿格里奇不肯上台。所有人都急瘋了,但沒有任何人敢跟她說話。「她說,我狀態太差了,沒準備好。」王健出主意安撫她,上半場他們先演五重奏,下半場再拉三重奏。她眼睛一亮。一小時後,他發現,她正在開開心心地和女兒聊天,最後歡天喜地上台了,「她那股緊張勁過去就行了,一緊張起來,她打死也不上台。」
1980年代,阿格里奇對外宣布,不再舉辦個人獨奏音樂會,事業重心開始偏向室內樂。「只有一個人,我就不能左顧右盼,自由搖擺。」孤身一人面對觀眾,她也更容易緊張,有好友相伴,能淡化她的畏懼。有時,觀眾離舞台特別近,甚至環繞着舞台。她不喜歡無死角地暴露給觀眾,甚至因此留長頭髮,希望至少有一個地方,她可以毫無負擔地望出去,在那兒沒有人可以看到她。
「從一開始,她就不是只顧技能和速度的炫技型選手。那些她都成竹在胸。她的想像力,使得她在鋼琴上營造出獨一無二的音質與音量。」巴倫博伊姆評論阿格里奇。阿格里奇的聲望,一部分來自於她對作品的獨特詮釋和表達。「每個人都會有不一樣的詮釋,就像每個人的筆跡。就聲音和音樂的色彩而言,都跟演奏者的想像有關。」阿格里奇認為,演奏者有責任賦予音樂生命,不是凌駕於音樂之上,而是在其之下,要謙卑。
每次演奏,她都會有新的探索和發現。即便是演同一首曲子,她也盡量不去模仿自己。「如果你對自己過往的演奏太滿意,或者落入俗套,那是因為你開始模仿自己了。那是最糟糕的。這種事不會在我身上發生。」而每次學新作品,她都覺得自己一無所知,過往的經驗毫無用處,「我得像把自己扔進泳池那樣。」
「為了能演奏出大概60%的水平,你要做好150%的準備。你還要永遠有學習新東西的能力,從任何突如其來的想法、感覺、感情中學習。你還要能從你的弱點中汲取教訓。」在她看來,脆弱也是很重要的,在別人的演奏中她也很喜歡這一點,因為這令人激動。脆弱之處,正是能被觸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