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最平等也最確定的事,就是死。
富貴貧賤,高貴渺小,都逃不過。
這是人生的終極課題,也是最初始的戲劇衝突。
人人皆要面對,卻也最為難拍。
國產劇至今也沒有一部像樣的、真正直面「死亡」的作品。
沒想到,2024年暑期檔剛結束,網飛新出的一部台劇,竟然把一項人世間最難做的——直面逝者的工作,抬了出來——《人生清理員》。
2020年,曾出過一部同名電視電影,口碑大獲好評,4年後,還是該片導演,陣容全換,又推出了這部劇集。
還是電影版的味道嗎?一口氣刷完兩集,感覺就像跟着劇中的「明日清潔社」,走入一個又一個人性的故事當中,看完之後,無語凝噎。
它直面了人死後最狼狽的樣子,也展現了真實的人間殘酷——
人生來是最熱鬧,死去,總是最孤獨。「有些人走了,誰都不在乎。」
而對活着的人來說,「說再見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我想無論是尺度和深度,該劇都把國劇拍不出的題材,拍成了一部黑馬。
人間那些最難以啟齒的「忌諱」,幾乎都被這部劇講透了。
01、看懂人生清理員的三重難,才看懂了這項人世間最難捱的工作
提起人生清理員,也就是為意外死者善後的工作人員,我們的第一反應,恐怕是「可怕」、「晦氣」、「遠離」。
雖然同類的工作,我們已經看過了朱一龍的電影《人生大事》,日本電影《入殮師》,韓劇《我是遺物整理師》。
但說實話,以上這些工作的工作強度,相比人生清理員來說,還是容易多了。
在我看來,人生清理員,簡直算得上人世間最難捱的工作。
有多難?
一陣手機鈴聲,攪亂了男主大川(鳳小岳飾)玩彈子機的好興緻,有工作上門了。
作為明日清潔社,這家專門為逝者整理,善後,清潔的公司的主力,公司老闆龍哥不在,他只有親自面見客戶——一家旅館的經理。
一個長住客意外死在房間里,直到氣味太大,才被發現。
大川安慰經理:經過他們的清洗,房間會像之前一樣,不靈不靈的。
說實話,第一眼很難認出這個男人是《小時代》中的那個帥氣男人,鳳小岳。
短髮,懶人衫,一改他過去清秀形象,活脫脫個粗糙大叔。
在世俗眼光里,人生清理員不是個體面工作。
但大川大剌剌的樣子,會讓人不由對這個工作多一份好感。
雖然人人忌諱,但這份工作,技術含量卻很高。
要為形形色色的死亡特殊現場做清理,至少要克服三道坎,這三道坎,每一道都擊中普通人命門。
第一道,是克服恐懼。
給大川引路的經理,路上還說你們這工作看着也沒什麼,工具和酒店阿姨也差不多,不如這份活我來做好了。
大川說好啊,給我們三成就行。
可經理一打開門,大川一把把他推進去,不到半秒,經理就一路嘔吐逃了出來。
然後吐着讓大川自己搞定。
更離譜的是,又過了兩秒,經理又跑回來,讓大川幫他看看是不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走到樓道一看,空無一人的樓道間顯得有些陰森恐怖,經理強忍着害怕,緩緩探出頭,只見一個小女孩靜靜坐在樓道里,猛一個轉頭。
經理嚇得三魂不見氣魄,問大川他們,你們看到了嗎?
大川反問:看到什麼?
經理聽罷,一路尖叫跑開。
剩下大川他們大笑着跟女孩打招呼,原來是團隊里單親媽媽鄭伊雯的小女兒,來等媽媽下班。
第二道坎,是克服反胃。
人生清理員,面對的什麼樣的死者都有。
比如裏面這位,生前是風光的健身教練,但在浴室受傷,沒來得及求救就倒下,再沒起來,二十多天過後,房間里的情景味道,難怪經理看到就嘔吐不止。
清潔消殺的工作,也甚是繁瑣。
先要花大把時間全副武裝。
穿着密不透風的防護服,戴上防毒面罩、護目鏡。
要是現在的天氣,汗水沒一會便淌遍全身。
最煩人的是,屍液會流到各種傢具下面,搬開處理絕非輕鬆的活,難怪唯一的女性是個大塊頭。
對新手來說,那種血肉模糊,不僅意味着食慾下降,更意味着「三天一大吐,一天一小吐」。
難怪後來宋芸樺飾演的龍哥女兒說要加入,大川賭她三天就干不下去。
第三道坎,是克服偏見。
對人生清理員,全社會都抱有偏見。
所有從業者,都面臨著一樣的困境。
就說開場女兒乖乖在樓道等她下班做作業的鄭伊雯,本來收工開開心心去參加女兒的班會,聽女兒講起媽媽的工作,「是幫死掉的人,清理東西。」
全場一片愕然。
到班會結束,她尷尬地提醒女兒,不是說好只提爸爸的工作,不提媽媽的工作嗎?
可女兒天真的問:有問題嗎?
她卻停頓了半秒,說,沒事。那一刻,人生清理員的人生真實,也力透紙背。
而本劇關於生與死的宏大命題,也終於被慢慢展現了出來。
02、猝死旅館的母親,被房東刁難的兒子……講透了人間難以啟齒的「秘密」
劇集最特別的地方就是,通過人生清理員這份特殊的工作,透視這個冷颼颼的人間。
大川他們清掃着逝者的房間,也透過轉交逝者遺物,清理着每個逝者與親友間的遺憾。
和電影版一樣,導演就像遠遠看着人間,不站在道德制高點說理,而且讓觀者自行找答案。
黃泉路上無老少,死亡是孤獨的,也註定是可怕的,可怕不只是死亡本身,還有猝然死去的底層人士,留給自己和親人巨大的尷尬與遺憾。
人生清理員,是最後見證這份尷尬與遺憾的人。
所以,這裡往往能看到人生悲歡,世間百態。
當金士傑飾演的龍哥終於出場,第一個和大川一起處理的案子,就是一間公寓里,一個年長女子猝死。
公寓女房東,從見到大川他們就開始抱怨,大川氣得故意大聲搬東西,龍哥女兒說了句,到底是人命重要還是收錢重要啊?
對於女房東來說,當然錢重要。
所以面對前來為母親收屍的兒子,她當然要大聲抱怨,這時候,兒子的臉色還正常。
可接下來的話,卻讓兒子的臉色一變:就這麼死真是不道德啊,沒事搞什麼自殺。
一直忍耐的兒子正色說:警方報告說得很清楚,我媽是猝死。
人性醜陋這一刻嶄露無遺,諷刺意味十足。
可房東還不罷休,說自己停業、做法事花了不少錢,都要這個兒子承擔。
龍哥實在聽不下去,湊過來說,這些應該是房東自己承擔,不該轉嫁給家屬吧。
女房東立刻臉色大變:你是個什麼東西,認不認識這裡的華哥。
結果龍哥淡淡一笑:小華啊,好久沒見他了,你叫他出來我問問他,現在是不是都靠奧布(閩南語,意思是出爛招)騙家屬賺錢了?
人生清理員也許是不被人待見的工作,但這一幕,卻讓人看到了人性的另一面。
而接下來的一幕,更讓人忍不住流淚。
大川他們找到了老人的遺物,交給了中年兒子,其中有一大摞沒有寄出去的信。
兒子接過信件對大川他們道謝,然後打開來看,看着看着,這個中年男人終於忍不住,跪下哭得撕心裂肺。
龍哥輕輕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可故事到這裡其實有一個疑問:看得出這位中年兒子人不壞。為什麼扔下母親一個人住在這個冰冷的公寓?
直到兒子一個人看完母親寫給他的信,我才找到答案。
原來母親一直告訴他自己幫人洗碗,都是騙他的,這位女士的真實職業,是一名特殊服務工作者。
兒子小時候,不知道怎麼開口講,兒子大了,更不知道怎麼講。
就一個人孤零零地活着,孤零零地死,直到死去,沒有勇氣寄給兒子的信,才被兒子看到。
但從兒子的表情看,這份母親的震撼彈留給他的,應該是對母親更深的思念吧。
不是用恨。而是用愛。
生者面對親人的逝去,總會留下遺憾,多一點,少一點而已。
就像劇中被做着特殊工作的母親養大的兒子,溫良恭謙,是比那個漫天要價的房東好很多的人,但他也是到母親死後,才想起替母親收屍。
甚至,連母親到底幹什麼的,什麼疾病導致猝死,都統統不知道。
但或許對這位逝去的女士來說,永遠保留心中的秘密,是偉大的母愛,也是保留了作為母親最後的體面。
我們總喜歡評判對錯,總着急為每一件事下定義。
但這部劇說的卻是,生死面前,沒有大事,也未必有對錯。
死亡眾生平等,人生一場路過。
只是那些或平靜,或爆發,或奔涌的情感,在面對親人的遺體時,總會化成一種複雜的愁緒。
然後凝結成,一份難以忘卻的記憶。
死者已矣,最難面對這場逝去的,或許反倒是活着的人,所以人生清理員的工作,才這麼可貴。
03、表面是在拍「死」,實際是在拍「生」,沒想到台劇這些年,進步如此多
生死題材,不好拍。
特別是人生清理員,這種必然涉及各種「死亡現場清潔」的職業,拍的尺度過大,讓人反胃;過度沉鬱,產生壓抑;幽默一點,容易輕佻;情感太濃,又易陷入煽情。
《人生清理員》,卻勝在劇作結構討巧,一集一個案子,兼顧大川他們這個團隊自己的人生困境。
以人生清理員這份工作的視角出發,去探討人生這個日常無法接觸到的深沉命題。
死亡話題很重,但《人生清理員》拍得很輕。
劇集明顯是用以輕喜劇的形式去沖淡悲傷、治癒疼痛。
比如面對刁難剛失去母親的便利店女孩的顧客,大川會故意弄翻對方的小電驢,逼着對方出來追,然後一跑了之。
還有些喜歡抱怨逝者的無良店家,大川他們都會故意擺弄工具整蠱他們,替逝者親屬出口氣。
這些帶着小喜感的人情味,總是讓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一集一個小故事,一位往生者,牽出一個社會命題,別看它在講人生清理,它的主題包羅萬象。
特殊家庭的痛,孤獨死背後的社會老齡化,陌生人社會的冷漠等等……
「死」,是最狼狽的。
但人生清理員就好在,守住了逝者最後的尊嚴,給了往生者最後的體面。
而這些從業者們,也不像大家刻板印象中的嚴肅冷漠,不苟言笑。
他們也會說會笑,有家人要照顧,過自己的生活。
比如萬兔的痴呆母親, 鄭伊雯的可愛女兒。
無論是從業者,還是往生者,都是人。
生者是人,死者也是人。
敬畏生命,則是這群人,身上最珍貴動人的地方。
劇中有兩個「溫情」片段,我很喜歡。
一是鄭伊雯女兒說出媽媽的工作,鄭伊雯忍不住提醒孩子,但孩子卻一臉不在意的問媽媽。
孩子對生死沒有概念,但心意卻是清澈見底的。
第二段,是白天的工作塵埃落定,一群人生清理員聚在一起吃火鍋,大川晚到,搶萬兔肉吃,還說肉寫了名字喔,大家催他去洗澡。
這些人每天見多了最髒的逝者現場,更見過最髒的人心。
但,他們的心,沒有壞掉。
這種存在本身,也是一種美好。
一定程度上,《人生清理員》給這個職業祛魅了。
雖然劇集尺度不低,但是能感受到那種生活中堅韌的力量。
劇集還是影版的味道,帶着台灣文藝電影的簡潔,凝練,故事不炸裂,對白平淡,卻濃縮了對人性的褒貶,對人生遺憾的總結,雖然老套,仍讓人感覺到溫暖。
曾幾何時,台劇就是偶像劇的代名詞,但這些年,台劇已經湧現出一波新生力量。
從《我們與惡的距離》到一部部大尺度犯罪劇,不斷打破尺度,挑戰類型,也直面當下社會的現狀,觸到人性的深淵。
《人生清理員》,便是如此。
活一世,能夠體面的告別竟然也是一種莫大的福分,這部劇偏偏借大川他們的眼,看到那些走得沒有尊嚴,甚至留下一屋痕迹需要清潔的人們,他們的人生況味。
而這些人生清理員,也各有自己的人生創傷。
故事把我們拉近生死之地,看別人的故事,療自己的傷。
近年的國產劇,各種古偶劇不斷製造新的夢幻爆款。
或許我們的內娛創作者已經不屑於,去打造人生清理員這種臟不拉幾,一點不夢幻的人生劇。
夢幻劇沒錯,選擇遺忘痛苦的人,或許只想活在當下。
但,如何看待死,決定了我們如何選擇生。
《人生清理員》雖然講的是人間最難捱的的工作,傳達的卻是故事內外的人如何珍惜生命的價值。
一切的死亡教育,歸根結底,是接受離別,繼續前行。
《遺物整理師》中寫道:
「活着,讓人覺得諷刺的一點是:總是在背負着死亡活下去的。只要是有生命的事物,都會迎來死亡那一刻,沒有任何例外。生存和死亡,就像是銅錢的兩個面。」
《人生清理員》的着力,其實很輕。
房子髒了,自然有人來清理。
逝者離去,新人住進。循環反覆。
沒有人不希望準備好才離開,但死亡都是突如其來的。
無論如何,希望刷完這部劇的大家,跟忙完一天坐下來搶着吃火鍋的大川一樣。
能在人生艱難的一天以後,在壓力之下,於人生的泥淖里,不忘告訴自己一句:
活着總還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