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各個獎項已經塵埃落定。然而，電影節的價值所在，從來都不止於獎項的歸屬，在電影院里欣賞平常看不到的作品，抑或是聆聽難得一見的電影人分享創作感悟，都是無可取代的屬於電影節的獨特經歷。
說到後者，今年多位前來擔任評委或嘉賓的國外電影人都在金爵電影論壇上舉辦了大師班，向許多有志投身創作的年輕人傾囊相授。其中也包括金爵獎評委會主席、法籍越南裔導演陳英雄。
陳英雄在金爵電影論壇上舉辦大師班
現年61歲的陳英雄出生於越南峴港，14歲時與家人一同定居法國巴黎。1993年，他的長片首作《青木瓜之味》一鳴驚人，不僅接連斬獲戛納金攝影機獎、愷撒獎最佳長片首作等獎項，還代表法國拿到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提名。他的第二部長片《三輪車夫》更是一舉奪得威尼斯電影節最高榮譽金獅獎。之後，他曾先後將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成名作《挪威的森林》以及法國作家愛麗絲·芬妮（alice ferney）的《愛是永恆》搬上銀幕，而最新作品《法式火鍋》也在去年的戛納電影節上收穫了最佳導演獎的榮譽。
《法式火鍋》海報
在6月22日舉辦的大師班上，看上去溫文爾雅的陳英雄顯露出令人有些意外的直率性格。他開場就表明：「我知道今天台下有些想當導演的年輕人，所以我想說些有用的話，有助於你們將來更好地拍電影。電影是一門語言，這就意味着它是可以學習的，不論你是哪國人，當你在拍電影時用的都是同一種語言。我經常聽人講電影是繪畫、戲劇、文學、音樂等藝術形式之間的碰撞，但我無法認同這種說法。電影是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我希望經過這一個半小時的大師班，當大家走出大門時，能感覺到自己更懂得如何去拍電影。」
隨後，當主持人提到陳英雄13年前曾帶着《挪威的森林》前來參加上海國際電影節並打算詢問他兩次來到上海的感觸時，陳英雄打斷了她的提問：「抱歉，我必須打斷一下，在我看來，這些話題根本沒有意義。我們必須利用現在這段有限的時間真正來談論電影，我個人的經歷沒有價值。請讓我直接說說應該怎麼去理解電影。我希望今天我在這裡講的話，能帶來啟發，這才是大師班的價值。」陳英雄這番毫不客套的發言，贏得了台下聽眾的掌聲，他也就此打開話匣，一發不可收拾。
陳英雄為影迷簽名
電影的本質在於畫面之間的切換
陳英雄一上來，就不吝將自己實踐得出的提升對電影的認識的方法與聽眾分享。「電影導演跟……比方說小提琴家完全不同，他沒有樂器，沒法通過每天的練習精進技藝。我想在這裡分享一個自己的方法。堅持按這個方法做個兩年，相信你對於電影的認識會有質的飛躍。我總是會隨身攜帶一個信封，裏面放着若干紙片和一支短短的鉛筆。每當我看完一部電影，我就找個地方坐下來，在紙片上寫下我能從剛才那部電影里學到什麼，又認為有哪些不夠好的地方——不要用本子，就用紙片，因為你必須把你的感悟在一個有限的空間里用最簡練的語言表達出來。接下來，我會把這個紙片扔掉。你要對自己有信心，相信你從這部電影里獲得的東西已經銘刻在腦海里。這是一種日常訓練，也是培養自己敏感性的方法。」
「還有一個建議就是，如果你很喜歡一部電影，不妨多看幾遍，然後在自己的腦子裡再把它過一遍，越細節越好。之後，你可以把聲音切掉，看一遍；再把畫面切掉，聽一遍。尤其針對一些影史經典，大家用這個方法去進行練習，相信會豐富你們的感受力。這種感受力會漸漸化作第六感，以後在拍攝現場能讓你受益良多，可以幫助你在很短的時間裏判斷哪些拍攝內容是值得留下的。特呂弗曾說，拍電影就是10%的靈感加90%的汗水。什麼時候該出現什麼樣的畫面，很多時候就是取決於導演的精心計算。而這種能力就是基於日常訓練出的電影素養的積累。」
那麼，在陳英雄看來，到底什麼才是電影。他表示，「我認為電影是一種以講故事為基礎的跨層次的藝術形式。電影應該是能引起情感共鳴的，但是光有共鳴還不夠。比方說你拍一對父母失去了孩子，怎麼呈現都會讓觀眾感到悲傷。然而，通過一些形式和風格上的探索，你可以創作出激發更深層次情感的作品，這就是電影這種藝術的價值所在。」
他接著說到：「電影的本質其實就是畫面之間的切換。導演最應該花心思的地方不是主題、不是劇本、不是演員這些，而是如何銜接上一個畫面和下一個畫面。只有兩種方式：通過對比進行畫面的接轉以及平穩的過渡。比方說你的父親過世了，這本身只是一個事實，通過畫面切換的精心設計才能賦予它情感的意義。所以說，生活是經驗，而藝術是表達。當你在拍電影的時候，不是要去模仿經驗，而是要用電影語言把經驗表現出來。」
《法式火鍋》中的這一轉場畫面為人稱道
「具體來說，對比的方式就是指前一個畫面用的是全景，那麼下一個畫面就用近景；或者前一個畫面是很安靜的，那麼下一個畫面就很喧囂；又或是上一個畫面是冷色調，下一個畫面轉變為暖色調，以此類推。有對比，才能有戲劇衝突。而當你想讓觀眾的某種情緒保持下去的時候，就可以用平穩的畫面銜接。既有對比的畫面銜接，又有平穩的畫面銜接，這樣影像就有了流動性。」陳英雄補充說，「我不是指內容本身不重要，而是想告訴大家如何更好地去呈現內容。」
「再來說說劇本，我作為導演來看，不需要非常複雜、有三四個反轉的那種故事；我崇尚的是簡單的故事，重要的是其中蘊藏的隱秘結構。只有結構超越內容本身，才能激發多重的感官體驗。比如我的最新作品《法式火鍋》里，中間有一個情節是男女主人公發現有一個在廚藝上很有天賦的小姑娘，於是商量要不是雇她來，算是繼承兩人的廚藝，之後這個小姑娘一直沒有出現在電影里，直到女主人公去世後，她才重新出現。這裡隱含的意思就是因病離開的女主人公最後給男主人公留下了一個孩子，幫助他克服悲傷，他們雖然不是家人，但觀眾可以從中感受到他們三人之間形成的家庭關係。」
陳英雄在《法式火鍋》片場
至於作品的主題該如何選擇，陳英雄坦言：「我覺得當今電影界過於強調主題，但其實很多符合時代精神的主題呈現出來的效果卻很差。作為導演，我不會去關心觀眾想看什麼、愛看什麼，而是感覺自己應該給觀眾一份禮物，一份超越他們期待的禮物，能喚醒他們身上沉睡的情感，讓他們覺得花錢買票看這部電影是值得的。就好像我們在書店買下一部19世紀的經典名著所花的錢，跟它本身的價值相比，微不足道到可笑的程度。我認為，我拍的電影也應該如此。」
有些人可能覺得我的作品讓人昏昏欲睡，這對我而言不重要
至於什麼樣的電影才算是好作品，陳英雄說：「我認為，富有音樂性的電影相比其他電影要來得更出色。這裡的音樂性不是指配樂的運用，而是指作品本身具有的韻律感。比如在《法式火鍋》里，它是沒有配樂的，因為我認為這部電影本身具有足夠的流動性。至於配樂，我個人認為只有當情緒表達到位的時候才應該採用。配樂應該能給具體的場景帶有額外的情緒價值。」
不論是與妻子陳女燕溪的多次合作，還是《三輪車夫》里的梁朝偉，《愛是永恆》里的奧黛麗·塔圖，或是《法式火鍋》里的朱麗葉·比諾什與伯努瓦·馬吉梅爾，陳英雄往往給人一種很會選擇演員的印象，但他卻並不認為自己是那種會調教演員的導演。
《愛是永恆》劇照
「我不會要求演員如何演出真實的狀態，而是專註於捕捉他們的表現力。比如，在和奧黛麗·塔圖合作《愛是永恆》的時候，有一段戲她表示想自由發揮，我說沒問題，然後就開着攝影機。等到她演着演着，我就喊了『卡』。她說，咦，我還沒演完呢。我只好說，『那好吧，我們再把機器打開』。她說，『你別把我當傻瓜啊，既然這條已經過了那就過了吧。』的確，對我來說，那一段的表現力呈現出了情緒的流動性，這就已經足夠了。」
而關於個人風格，陳英雄表示，「我希望電影儘可能地保持慢節奏，這樣它呈現的細節就能更好地傳達給觀眾，能讓他們感受到影片中每一個瞬間的美好。有些人可能覺得這樣的作品讓人昏昏欲睡，但這對我而言不重要。這就是我觀察世界的方式。」
《巴里·林登》海報
談到自己喜歡的電影人和作品，陳英雄的情緒立刻高漲了起來。「我很喜歡馬丁·斯科塞斯的作品。他能創造出一種讓人非常興奮的節奏。」他還對庫布里克的《巴里·林登》讚不絕口，認為這部電影通過音樂性表現出的悲傷的基調令人慾罷不能。不過，說到最欣賞的電影，還要數泰倫斯·馬力克的《新世界》。「這部電影我看到45分鐘左右，就開始哭了，心想，『真他媽的！這種不能自已的共鳴感究竟要怎樣才能做到？！』這就是電影的音樂性水到渠成的效果，也是一個導演最難抵達的至高境界。即便是開創出獨特風格的泰倫斯·馬力克，他之前的作品和之後的作品，都沒能達到這樣的高度。」
《新世界》海報
在陳英雄超過三十年的導演生涯中，目前為止總共完成了七部劇情長片。論數量，相比泰倫斯·馬力克的惜墨程度也是不遑多讓。對此，他表示，「我也很想一兩年就能完成一個項目，但受限於投資成本等現實狀況，往往可能要五年才完成一部電影。雖然我很想虛榮地回答說自己傾向於具有挑戰性的題材，但很多時候其實是別人在選擇我。」
關於下一部作品，陳英雄透露會回到越南拍攝，故事是「關於佛的一生中獲得啟示的那一年」。他解釋說，「佛教的精神已經延續了25個世紀，很大一部分人從中獲得心靈的慰藉，我希望這部作品能跟觀眾一同探索對於這種精神的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