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潮歌是一位具有開拓性的導演,她以創新的精神和獨特的藝術風格在戲劇界獨樹一幟。從開創山水實景演出先河的《印象·劉三姐》,到互動沉浸式的「又見」系列,再到情景園林與沉浸式演出結合的「只有」系列,她的每一部作品都引發了廣泛的關注和熱議。在2024桂林藝術節上,王潮歌分享了她對於「戲劇邊界」的理解,啟示創作者打破邊界,激發創新創造活力。
——編 者
王潮歌
中央戲劇學院客座教授、研究生導師。「印象」「又見」系列演出總導演、總編劇,「只有」系列演出總構想、總導演、總編劇。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創意團隊核心成員之一,美國大都會歌劇院歌劇《秦始皇》導演,上海世博會民企館總導演,第十二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中國館《風牆》主設計師。
代表作:《印象·劉三姐》《又見·平遙》《又見·敦煌》《只有河南·戲劇幻城》《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等。
我們現在正乘坐一艘緩緩駛出竹江碼頭的遊船,在美麗的灕江上穿行。此時此刻,最宜發獃,最宜懷念一下童年,最宜想一想未來要如何生活。
我今天演講的主題是「無邊界戲劇」,大家覺得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有邊界嗎?抬頭看蒼天,濃淡相宜的雲彩,快速飛逝;低頭看江水,澄澈如鏡的水面下,又有多少暗流在涌動?所以,今天我非常想表達的是:一個藝術從業者如何打破邊界,如何創新,如何在行走的過程之中不斷地拋棄舊有,而抵達一個未知的目的地?上學的時候,老師和書本會告訴我們很多東西,比如什麼是舞台,哪裡是台口,舞台的縱深是多少,布景應該怎樣設計,燈光要如何運用等等。這些知識讓我們知道了戲劇創作和表演領域中的既定規則和限制範圍。這些規則所形成的「邊界」,既是我們入門的指引,某種程度上也可能成為我們後續創新突破的束縛。最初我們肯定要努力地讓自己和這些規則相互磨合,在其限定的範圍內汲取營養,讓這些規則成為我們創作時下意識的反應。當然這只是開端,當我們對這些規則爛熟於心後,便要嘗試在規則的邊緣探索,就像勇敢的航海者在熟悉了近海的安全航線後,開始向著未知的遠洋進發,思考如何在不違背藝術本質的前提下,突破這些規則所形成的邊界,去探索新的藝術表達形式。有句話叫「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似乎暗示着老人的經驗之談有着不容置疑的權威性,以至於我們可能會認為學校所傳授的知識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教導大家要遵循這種權威,要學會聽從老人的話語。但在我看來,那些既定的規矩以及既成的事實,絕非是讓我們奉為圭臬、一味遵守的教條,它們更像是一個個等待被超越的目標。
讓山水成為舞台上真正的主角
我認為,藝術創作是很自我的,是獨屬於個人的。這個人在哪裡出生的,從小吃什麼長大的,他又經歷了什麼,又創造了什麼?這些看似瑣碎的元素,如同拼圖的碎片,一塊一塊地拼湊出了創作者獨特的靈魂。
《印象·劉三姐》
20年前,我和我的搭檔在創作山水實景歌舞劇《印象·劉三姐》時,國內還沒有大型山水實景演出的先例。那時候我們沒有經驗可循,沒有前人的腳印可依,每一次討論都伴隨着激烈的思想碰撞,每一次試演都是對全新領域的大膽試探。我在創作時就想,我可以把山水當作演員嗎?山峰能否成為我的一個角色?我要讓這些大自然的元素都成為舞台上真正的主角,讓觀眾感受到山水那超越人類表演的魅力。
後來,我又做了《印象·大紅袍》,這個演出以世界文化與自然雙重遺產地武夷山的自然山水為背景、以茶文化為主題,巧妙地把自然景觀、茶文化和武夷山特色民俗文化融為一體。我們做了一個能容納2000餘人、還能360度旋轉的觀眾席。這個觀眾席5分鐘內即可完成一次360度平穩旋轉,座席的視覺半徑超過2公里,四面舞台相連,能夠綿延出萬米長卷的壯闊氣象。演出現場還設置了15塊電影銀幕,自然地融入周圍山水之中,組成「矩陣式」超寬實景電影場面。險峻的大王峰、潺潺的流水聲,以及滿目翠綠的茶園等場景,可以讓遊客無間斷、沉浸式感受到武夷山的獨特神韻,真切地感受「人在畫中游」的奇妙體驗。
《印象麗江》演出現場。
(麗江融媒記者 李琳瑛 攝)
之後,我又將這種探索帶到了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上,《印象·麗江》的演齣劇場位於雲南玉龍雪山景區甘海子。我們面對的不僅是藝術創作本身的挑戰,還有大自然這個宏大而不可控的舞台所帶來的變數。在我們排練的時候,頭頂總會有老鷹飛過,人的喊聲會因風向不同而傳向其他地方,這裡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新奇。我們都在不停地尋找,思考什麼地方最合適,當某個新的想法出現時,我們都會去加以試驗。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句號,在很長時間內,只要演出還在繼續,它都會不斷更迭,都會向觀眾傳遞新的信號。
從劇本源頭出發,帶着靈魂去講述故事
以往我們看到的沉浸式或環境式戲劇,基本上都是以氛圍的營造為主,並不注重故事的講述。這就引發了我的思考,是否可以打破這種局限,把氛圍營造與故事講述融合起來,使二者相互交織、彼此映襯。如此一來,觀眾既能沉浸於如夢似幻的氛圍世界,又能被扣人心弦的故事深深吸引,獲得更加豐富和深刻的觀劇體驗。在新的創作思路下,我們開始嘗試將深刻動人的故事融入精心打造的環境之中。演出不再單純依賴於光影效果、奇特的場景布置來吸引觀眾,而是從劇本源頭出發,挖掘那些能夠引起人們內心共鳴的情節。
所以到了「又見」系列,我就想再進一步。在《又見·平遙》中,我們將演出挪到了室內,把古城的元素和表演有機地融合在一起。之所以這樣設計,是因為北方的冬天太過寒冷,沒辦法進行長時間的室外演出,觀眾和演員都會受不了。平遙古城沒有壯麗的山水景觀,其魅力全然在於人文特色,所以想要藝術再現的話,並非要刻意貼近它原有的風貌,而應是站在一種稍顯「出離」的視角,於古城外來欣賞和讚美它。於是我選擇在這裡蓋個大劇場。這個劇場是像迷宮般的、有着繁複空間分割的,它沒有前廳,沒有主入場口,沒有觀眾席,沒有傳統舞台,完全不同於普通劇場。在90分鐘的時間裏,觀眾可以步行穿過幾個不同形態的主題空間,撿拾祖先生活的片段:清末的平遙城、鏢局、趙家大院、街市、南門廣場等,從紛繁的碎片中窺視故事端倪……表演者深入觀眾中間,在觀劇人群中往來穿梭,甚至與觀眾對話,讓觀眾有機會成為戲劇的一部分,一起互動。人們置身在這樣的一個空間里,會產生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新奇感受。讓觀眾親身體驗「穿越」感覺,來到數百年前的街頭,感受古代人們的生活,體驗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後來我們又創作了《又見·敦煌》。對於敦煌,起初我是拒絕的。我擔心自己能力有限,講不好這段千年滄桑的歷史,辜負了這段厚重的文化。面對邀約,很長時間我猶豫不決,講述敦煌是一項神聖使命,更是一場心靈之旅,我必須準備充分才有勇氣嘗試。是敦煌的文化、敦煌的熱情,讓我最終選擇了這裡。說實話,敦煌從來就不缺各式各樣的表達形式。於我而言,心中所盼,唯求異於往昔。《又見·敦煌》講述的是每一個普通人的敦煌故事。觀眾可以想像,自己就是那個歷史場景中的一員。事實上,在開放的劇場環境里,每一位觀眾都成了歷史事件的參與者。我們所做的,便是在觀眾身旁講述一段敦煌故事。這些故事或許瑣碎,甚至微不足道,但它們在敦煌的歷史上真實存在過,而我們只是想用一種包容開放的歷史視角將它們講給大家聽。從「印象」系列,到「又見」系列,每一次藝術創作,我都會從打磨劇本開始,帶着靈魂去講述故事。有時候,當我審視自己創作的劇本時,會感動不已,甚至對其滿意至極,因為那是心血與靈魂交織而成的作品,承載着我們主創團隊對文化和藝術深深的熱愛。
我的創新來源於我內心的不曾滿足
前兩個系列完成後,我還是覺得不滿足。之前的演出雖然已經在觀眾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但我深知,藝術的可能性是無窮無盡的,而我所觸摸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這種不滿足,驅使着我繼續向前。我渴望打破傳統的束縛,跳出既定的框架。那些未被表達完全的情感、那些未曾挖掘徹底的文化內涵、那些還能更上一層樓的表現形式,都如同夜空中閃爍的繁星,吸引着我向著未知進發。我開始重新審視創作的每一個環節,從最初的構思到最終的呈現。我向團隊成員講述我的困惑和新的願景,無數個日夜,我們一起頭腦風暴。我們知道,藝術的追求永無止境,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在這條沒有盡頭的道路上,不斷留下我們新的足跡,向著更偉大的藝術作品邁進。
《只有河南·戲劇幻城》
於是「只有」系列誕生了。最初策劃演出時,我不想再停留於過去講述古老的傳說或者展示壯麗的風景的那種模式,而是開始探索人類內心深處那些微妙而又強大的情感力量。我們試圖在舞台上構建起一個個靈魂的棲息地,讓每一位觀眾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情感的映射。最先開始的是「只有河南·戲劇幻城」(以下簡稱為「只有河南」)。我們計劃在河南鄭州旁邊的中牟縣,做一個以高端文化藝術為唯一核心,純粹而極致,沒有絲毫旅遊、度假、休閑、娛樂元素的摻雜,沒有驚險刺激的過山車,也沒有充滿童趣的海盜船的項目。當時質疑聲紛至沓來。不少人憂心忡忡地勸我:「把這樣一個項目放在河南,能有受眾嗎?老百姓會買賬嗎?這裡的人們真的能理解並接受這樣純粹的文化藝術盛宴嗎?」然而,我心中有着堅定不移的信念,我堅信文化藝術有着穿越世俗偏見這一強大的力量。在這種信念的支撐下,我毅然決然地回應:「我們願意試一試。我想要向大家證明,這片廣袤的土地不僅能生長麥子,它也生長着一群願意接近藝術、懂藝術的人。」
打造一座幻城,一兩個劇場遠遠不夠,得形成陣列,甚至是一座城。我想讓觀眾在這裡停留不止一兩天,而是三天、五天甚至更長時間。我想要將「只有河南」建造成一部關於土地的史詩,那片廣袤無垠的土地,承載了數不盡的苦難,也孕育了無數的希望。它講述着傳承的力量,宛如一條無形的紐帶,將過去、現在與未來緊密相連。「只有河南」的首場大戲是入口處那百畝麥田。在這裡,戲劇無處不在。當觀眾走過麥田,穿過328米的夯土城牆,便如同走進一段歲月、一個故事、一段歷史、一個生命。這裡是第一場戲的第一個演員,是序幕,也是尾聲。我們從大地走來,望着麥浪滾滾、鬱鬱蔥蔥,心中一顫,然後在心裏播種、生長、收割,釀成酒,一飲而盡。我希望觀眾可以用一整天時間走進這裡,看戲、回望,帶着意猶未盡之感離開。深者看深,淺者看淺。無論是誰,希望他都能在這座戲劇之城中找到獨屬於自己的那份觸動與感悟。
《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
「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以下簡稱為「只有紅樓夢」)是去年正式對外開放的,這對我來說,是又一次意義非凡的創作旅程。一直以來,戲曲、電影、電視劇等多種形式都對《紅樓夢》的故事進行了演繹。然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卻發現了一個始終存在卻常被忽視的關鍵角色——讀者。在打造「只有紅樓夢」時,「讀者」成了我創作的核心關鍵詞。《紅樓夢》原著有73萬字的文本內容,其深邃程度自不必說。在長達270年的歷史長河裡,無數人對它進行了演繹和豐富。《紅樓夢》的偉大之處,遠不止於原著本身,那些閱讀過它的人留下的筆墨,他們與《紅樓夢》產生的交集、發生的故事,甚至因此而改變的人生,這在整個文學史上都是極為罕見的現象。《紅樓夢》已經深深融入中國人的骨髓,成為我們文化與血脈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紅樓夢》這本書的奇妙之處在於,它沒有一個標準統一的答案,而是讓每一個讀者去各自尋找,不同的人能從中找到不同的感悟。這就如同我們現在所建造的「只有紅樓夢」一樣,不同的時間,不同的人,選擇不同的遊覽線路,就會有不同的答案和感受。在這裡,我們建起了4個大型室內劇場、8個小劇場,還有108個室外劇場和情景空間。我非常不希望在舞台上只是簡單地複製《紅樓夢》的故事橋段,去演繹寶黛的愛情或者人物之間的小情小愛。而且我認為,《紅樓夢》文學語言的精妙是無法通過舞台或者電視劇鏡頭完全展現出來的。所以,我真心希望觀眾在這座戲劇幻城中,不只是單純地看情節、看故事,而是去探尋故事背後更深層次的意義。這才是我創作「只有紅樓夢」真正想要傳達給大家的。
總而言之,年輕的創作者,不要被經驗和傳統的框架鎖住手腳。在戲劇的世界裏,你們要勇敢地成為浪潮中的弄潮兒。那些所謂的規矩,不應是阻礙我們前行的礁石,而應是我們在創新之路上借力起跳的踏板。年輕賦予我們無畏的資本,創作給予我們改寫規則的權力。在「無邊界戲劇」的世界中,努力去創造屬於你們這一代人的戲劇語言、表演形式和觀演關係。讓每一位觀眾都能在這片自由的藝術天地中感受到戲劇新生的蓬勃力量和無限可能!
(楊茹涵根據王潮歌在2024桂林藝術節「藝術大講堂」活動上的發言整理。除特別標註外,本版照片來源於相關演出項目的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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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來源:《文藝報》2024年11月29日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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