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北漂小伙辭職成為脫口秀演員

作者 | 李苗

指導老師 | 白凈

排版 | 周吳越

運營 | 俞汶希

責編 | 黃璽澄

今年是脫口秀回歸之年。時隔兩年,《喜單》和《脫友》強勢播出。此次脫口秀回歸,「笑果文化」分家,《喜單》和《脫友》舞台上的「主角」也悄然變化了,不僅新人選手和跨界選手的比例明顯提升,中小廠牌的曝光率也更高,更多脫口秀愛好者看到了新的曙光。

然而,能站在聚光燈下被看見的脫口秀演員只不過是這個龐大群體里的極少部分。2024年6月未來編輯部·新潮發佈的紀實文章《「生活很難,但開心很重要」:當北漂小伙辭職成為全職脫口秀演員》帶我們走近一個脫口秀演員秋喜的真實成長經歷,今日重推舊文,與讀者朋友們分享脫口秀演員背後的故事。為了一份熱愛,毅然選擇脫產,有短暫的光輝時刻但更多的是默默無聞,秋喜的狀態不過是眾多線下脫口秀演員的生活寫照。

秋喜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燈打在他身上。台下坐着100多位觀眾,每個人手上都握着投票器,也掌握着他的命運——晉級單立人原創喜劇大賽下一輪或是直接淘汰,就在台下的一念之間。但觀眾席的燈光極其微弱,秋喜視野里都是潑墨般的黑,就像在深海航行的輪船,陷入靜默的暗夜中。他忽然升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場內只有他自己。他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想表達的在台上盡情說一次就好。表達,是他最喜歡的事情。

脫口秀是「北漂」生活的精神寄託

秋喜出生在四川廣安,這座五線小城在省外的知名度並不高。向別人介紹故鄉的時候,他往往習慣性補充一句「就是鄧小平的家鄉」。2019年2月,大學畢業之際,23歲的秋喜通過招聘網站找到了一份在北京的實習工作,在專門做職業生涯規劃公司「新精英生涯」擔任教務運營。拖着行李箱,乘坐綠皮火車從四川來到了北京,秋喜正式成為了「北漂一族」。

在大城市生活,精打細算是必修的技能。通過朋友推薦,秋喜住進了群租房,月租800元。在寸土寸金的首都,用「低廉」形容也毫不為過。90平方米的群租房住了34個人,室內被改造成容納了十幾個上下鋪床位的空間,就連「二房東」也只是在廚房處搭了個床。秋喜所住的陽台是唯一的「單人房」,躺在床上,頭頂上都是室友們的各種衣物。生活條件確實艱苦,但秋喜並不在意,能來大城市闖一闖比什麼都重要,只要有一處容身之所就可以了。

2019年夏天,《脫口秀大會》第二季熱播,秋喜對這種用幽默闡述自我經歷、表達個人觀點的喜劇形式產生了興趣。在寶貴的1.5小時午休間隙,同事們多數選擇趴在辦公桌或打開摺疊床小憩片刻,只有秋喜迫不及待地點開手機上的騰訊視頻app,《脫口秀大會》在半小時前剛更新了最新一集,為了能實時追更,他特地買了視頻網站的季度會員。這短暫的一個半小時,卻是秋喜一整周最快樂的時光。

在節目中,秋喜得知主辦方之一「笑果文化」在北京也舉辦了開放麥——沒有門檻,只要報名,都能登台講脫口秀。大半年後,實習工作順利轉正,秋喜如釋重負,懷着雀躍的心情開始了他的開放麥初體驗。

南鑼鼓巷是北京脫口秀開放麥的熱門場所。秋喜第一次登台的是在南鑼鼓巷的小酒吧。他至今還清晰記得,酒吧的椅子表面是能打開的,觀眾可以把衣服塞在裏面,酒吧旁邊則是一家深夜洗車房。

作為首次上台的新人,秋喜被安排在中間靠前的順序。開場最考驗演員的控場表現;而人氣不錯、演出效果較好的高手則往往被編排到偏後或者壓軸位置,以此吸引觀眾留到最後。秋喜自認為準備得還算充分,他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寫好了5分鐘稿子,也背得足夠熟練。他在狹小的衚衕來回踱步順稿子,絲毫沒有留意自己正在公共廁所附近徘徊。聽到主持人介紹自己的時候,心跳還是加速起來。

第一次開放麥他調侃了外地朋友對四川人的刻板印象。途中有幾次冷場了,緊張局促的情緒蔓延全身,他甚至想到了放棄,幸好最後的包袱還是響了,台下的笑聲安慰了秋喜。一場平均下來,算是中規中矩。「還算正常,沒有想像中那麼涼。」秋喜自我評價。但演出尾聲時,演員與觀眾合照的慣例卻讓他倍感儀式感:似乎從這一刻起,自己就成為了脫口秀世界的一份子,從旁觀者變成了親歷者。

秋喜(前排右一)第一次講脫口秀的演出合照(秋喜供圖)

作為教務運營,秋喜的主要工作是向前來諮詢的客戶介紹不同類別的職業生涯規劃課程,包括學習內容、教學陣容、課程優勢等,實質上與「銷售」區別不大。他一直想當的是培訓講師,這與他的個人興趣、發展方向顯然更加吻合。但公司的崗位體系里,這個崗位的門檻頗高,畢竟講師是要負責指導別人的職業生涯規劃的,需要研究生以上學歷,或者是積累了一定的職業歷練才能勝任。本科學歷、工作時長剛滿一年的秋喜被擋在了門檻外。

而脫口秀的門檻顯然低了很多。「脫口秀不需要你有多大的能力,跟學歷也沒有多大關係,與你的工作崗位也不相關。你可以講自己的任何事,只要把它講得好笑就行。」秋喜認為既然暫時無法當講師,業餘時間講講脫口秀也是不錯的。反正脫口秀能滿足自己的表達欲,轉移工作上的內耗心情,也能為大家帶來快樂,這不比當講師更有意思?

他開始把脫口秀當成自己的副業,雖然絕大多數時間都是跑不賺錢的開放麥。白天上班,晚上不加班的話,就奔赴北京各個酒吧、小劇場講開放麥,一晚講1-2場,結束後就乘坐地鐵回群租房。那時候的生活很累,但是充滿奔頭。秋喜躺在陽台的單人床上,腦海里還回蕩着幾小時前演出的片段。

雖然只是兼職脫口秀演員,但秋喜也鼓足了幹勁。除了講脫口秀,他也積極爭取兼任開放麥的主持人。他覺得主持人更加鍛煉臨場反應,能倒逼自己現場「出梗」。除了跑開放麥,他還給「笑果」的「段子日曆」欄目投稿,每周都投,堅持了半年。有三篇段子被採用了,獲得300元稿費,這是他「從事」脫口秀行業以來的「第一桶金」。他還把每次演出視頻剪輯配字幕上傳抖音,根據網友的意見修改段子,儘管評論數目寥寥無幾。

辰星喜劇的老闆看到秋喜如此賣力,發出了脫口秀商演邀約,雖然演出費只有100元,在北京可能觸底行業最低水平了,商演的場地也被安排在一個「老破小」電影院。但秋喜甘之若飴,這是他人生第一場商演,也算是小小的階段性勝利。如今,辰星喜劇早已倒閉,但秋喜仍然感謝廠牌給了他機會,那次商演邀約為他注入了強心劑。也許,他也能靠脫口秀養活自己。

或許,上天也喜歡眷顧努力的人。有一次,cctv2財經欄目對國內脫口秀行業進行報道,剛好那天秋喜在演出,記者逮住他採訪了一輪。節目播出後,秋喜才發現接受採訪的還有像李誕這樣的在業界已經有一定地位的「大咖」,在《脫口秀大會》聲名鵲起的張博洋、norah。秋喜受寵若驚,他把cctv2報道中拍到自己的畫面,發到了家族微信群。媽媽也十分高興:「沒想到你也能上央視啊。」

秋喜接受cctv脫口秀主題採訪的截圖(圖源:cctv2視頻截圖)

很多人將脫口秀開放麥比喻成「開盲盒」。開放麥演出前並不會公布演出陣容,觀眾只有當天入場才能看到演出者的「廬山真面目」,眾多知名演員也熱衷於在各個開放麥中試段子。在秋喜的開放麥之路中,偶遇了很多前輩——曾在美國白宮講脫口秀的「中國脫口秀鼻祖」黃西老師、單立人喜劇的石老闆等。秋喜忐忑向前,問黃西老師是否能合照,黃西爽快答應,主動拿過秋喜手機。秋喜把這張照片上傳了微博,他喜歡記錄這樣的與成功越來越接近的瞬間,即使最後可能是一場幻覺。

秋喜(左一)與黃西老師的自拍合照(秋喜供圖)

「希望2021年自己可以繼續在脫口秀上實踐吧,期待可以站上更大的舞台,希望自己可以繼續堅持,做熱愛的事兒,加油吧秋喜。」在2020年的年度總結里,秋喜寫道。

「生命很短暫,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地過着,雖然秋喜仍然沒轉到自己嚮往的講師崗位,職業倦怠在心裏慢慢滋生,但脫口秀讓生活有了寄託。當正職不順的時候,就通過脫口秀消化低落情緒。儘管目前的演出效果還是一般,不少自以為能炸場的段子只收穫到微弱的笑聲。但至少站在舞台之上,向觀眾分享自己的真實經歷,用幽默化解煩惱這件事是能讓他快樂的。秋喜也曾冒出過念頭,如果把所有精力集中在脫口秀,會否得到更好的結果。但作為一名出生在普通家庭的孩子,要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靠脫口秀養活自己,顯然還是太冒險了。這個念頭終究偃旗息鼓。

直到2021年冬天,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或許是因為工作強度太大,秋喜視網膜脫落,被送進了醫院,一住就是大半個月。他才後知後覺:視力明顯不如從前,經常感覺有類似小飛蟲的物體漂浮在視野,偶爾還有黑影遮住部分視線,並不僅僅因為疲勞,而是身體生病的徵兆。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把自己的身體熬壞了,在無數個對着電腦趕ppt的時刻,在為了完成公司銷售kpi頻繁地給客戶發微信介紹課程的時候。

生病的時候總是最脆弱的。秋喜躺在病床上,腦子裡充斥着悲觀的胡思亂想。所幸,女朋友一直陪在身邊,照料起居、幫忙跑腿、寬慰情緒,就像親人一樣。集體病房裡還住了幾位老人,大約是60多歲的年紀。老人的床前長期掛着吊瓶,起身走路都需要別人攙扶着挪動,時常會被其中一位老大爺的咳嗽聲打斷了深夜夢境。

秋喜突然意識到,人生並不是一直都能夠自由選擇、自主控制的。當年邁體弱之時,即使心之所向,也很難隨心所欲、志在必得。這次生病讓他想了很多。既然脫口秀是他所喜歡的,與其一直受困於現實,躊躇猶豫,還不如孤注一擲,全身心投入到這行業中。

出院後,醫生反覆叮囑還要休養一段時間,不要過度用眼。秋喜向公司請了長假,從群租房搬到了女友的家中。他將想全職做脫口秀的想法向女友坦白,女友回復:「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開心最重要。」秋喜感動之餘,愧疚之情湧上心頭,又一次壓抑住辭職的念頭。

真正讓秋喜下定決心的是好友老蔥猝然離世的噩耗。老蔥是秋喜在脫口秀圈中認識的好友之一,他們還一同參加了單立人喜劇的脫口秀培訓班。老蔥的脫口秀靈感很多來源於母親催他相親經歷,秋喜還一度非常羨慕:「你的素材也太多了」。後來,老蔥被越來越多人看到,他站到了更大的舞台上。很多脫口秀俱樂部都熱情邀請他開主打秀——作為商演脫口秀的主角,在台上一次性能講上45分鐘的段子,是日常商演時長的三倍。

正當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時,命運卻突然揭開了最殘酷的終章。2021年11月29日,年僅31歲的老蔥因心梗去世。噩耗傳來,秋喜腦子一下子炸開了,震驚和悲痛撞擊着他,彷彿下一秒就要將他吞沒。秋喜獃滯良久,無法接受現實。就在不久前,老蔥還微信問候自己,祝他早日康復。

2022年3月,秋喜正式向公司提交辭呈。生命如此短暫,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如果不去做喜歡的事情,萬一就沒了呢,我一定會後悔的。」老闆看他如此堅定,也不再挽留。遠在四川的家人也沒有反對。在父母眼中,沒有什麼比孩子的身體健康更要緊。全職脫口秀演員雖然稱不上穩定,但肯定比現在的工作輕鬆。

秋喜做了最壞的打算,即使做全職脫口秀演員後賺不到一分錢,靠目前的積蓄,可以撐半年。半年之後,大不了就重新找一份工作。後來秋喜在跟朋友們說起這段從業心路歷程,大家都在感嘆他的決絕與勇氣。不管怎麼說,秋喜的全職脫口秀演員生活從此拉開了帷幕。

全職脫口秀演員的快樂與痛苦

秋喜擁有了大量的閑暇時間,終於不用每天早起趕早高峰地鐵回公司打卡,白天在家休息,晚上上班——跑開放麥或者接商演。一般脫口秀商演會集中在周五、周六、周日這種便於上班一族觀看的時間。其餘時間就跑跑開放麥。北京的脫口秀文化還算繁榮,東四北大街、南大街兩側坐擁北京脫口秀開放麥的半壁江山,北三環、東三環一帶也有着業界知名的喜劇廠牌,演出機會是不缺的,秋喜每天趕上一兩場開放麥,有時精力允許就給自己再多安排一場。

段子創作時間也充足起來。以前寫稿不是在周末,就是在工作日午休擠時間,現在終於有了大塊大塊的時間寫段子。在白天寫作,舒舒服服地坐在家裡的書桌前、沙發上,電腦里播放着喜歡的外文歌。相當愜意。不想創作的時候,就在家裡看國內外的脫口秀專場,學習喜劇創作的技巧。

生活狀態的改變也讓靈感泉涌而出。之前工作忙得焦頭爛額,即使靈光一現,也可能被淹沒在各種緊急任務中,轉瞬即逝。如今過去的經歷都能成為段子的素材,辭職後心境的變化也讓他更加敏銳,更容易從尋常生活中捕捉到獨特的視角。他把外賣小哥在馬路上飆車趕路場景與打工人的職場生活結合起來,寫成的段子引發全場爆笑。這段表演被秋喜上傳到各個視頻平台,這是他最滿意的演出片段之一。後來他也憑藉這個段子爭取到了在頭部俱樂部廠牌單立人喜劇演出的機會。

真正入行以後,秋喜才知道脫口秀行業也是「另一個職場」。演出場次數量決定着演員的生活質量。他同樣需要積極推銷,只是這次要推銷的商品不是課程,而是自己。他不能再像從前一樣,被動地坐等脫口秀俱樂部的老闆或運營邀約。

性格內向溫和的秋喜學着主動出擊。他做了脫口秀行業專用簡歷,把自己的演出場數、合作過的喜劇廠牌、演出照片放進了簡歷。精選自己最滿意的幾場演出視頻,剪輯、配字幕,作為自己毛遂自薦的敲門磚。簡歷關過了,就是面試。脫口秀演員的面試形式就是試講。到現場試講一到兩次,主理人看了覺得不錯,演出機會就多了起來。「自由職業和固定職業的區別在於,後者只需要面對一個老闆,而自由職業要面對很多個老闆。」秋喜總結道。

然而,生活從來無法被預測。2022年4月末,北京地區新冠肺炎疫情大規模爆發,疫情防控政策升級。為保障廣大群眾健康與安全,大部分演出取消或延期。北京市文旅局發佈通知:五一假期期間,在全市範圍內暫停演出場所、娛樂場所、互聯網上網服務場所經營活動。這樣一來,脫口秀行業的「黃金周」也泡湯了。與所有身處北京的演藝行業人員一樣,秋喜的脫口秀生活被迫按下了暫停鍵。

疫情期間的生活如同廠房流水線一樣枯燥乏味。全天待在屋子裡,寫幾句段子,癱在沙發上看劇消磨光陰。隔兩天排隊做一次核酸,反而成了唯一的出門「放風」機會。秋喜想起自己之前的「破釜沉舟」——大不了就干半年,干不下去就重新找工作。他苦笑自嘲,沒想到這半年會以這種方式度過啊,看來半年後是真的得找工作了。恰逢女友要去杭州出差三個月,秋喜也跟着到杭州演出了三個月,熬過了入行以來的第一次生存危機。

與兼職脫口秀演員相比,全職脫口秀演員贏得時間自由,但也面臨著加倍風險。對於像秋喜這樣的尚未成名、還沒在業界做出口碑的脫口秀演員。「貧窮」是常態化遭遇。既然住在了女友的出租屋裡,房租自然也要主動承擔起來。在缺乏穩定收入的時候,每月一筆固定的大額支出讓本來就捉襟見肘的生活雪上加霜。每到快要交房租的前幾天,秋喜總忍不住焦慮。他反覆查看支付寶、微信的餘額,在心中盤算着這幾天花錢的上限,以防不小心把租金也貼進去了。以前還在公司上班的時候,空閑時會約上三五好友一同劇本殺、看電影。偶爾還能選一家氛圍好、出品佳的網紅餐廳,犒勞辛勤工作的自己。如今一切從簡、能省即省成了秋喜的信條。

孤身闖蕩在脫口秀江湖裡,全職脫口秀演員需要更留心關注業內發生的一切,稍有不慎就容易踩坑。秋喜多次聽到圈內人吐槽某些居心不良的脫口秀俱樂部老闆劣跡。比如,有的廠牌老闆誘騙演員簽約後就再不安排演出了,讓演員不得不支付高昂的解約金主動解約。又比如,有的俱樂部到處抄襲段子,不知情的新人演員簽約後,被業界「恨屋及烏」一併封殺,也落下一身壞名聲。

因此,秋喜並沒有與任何脫口秀俱樂部簽約,他是一個懼怕與別人發生衝突的人,如果真的陷入了某些簽約泥潭,他並不認為自己敢於撕破臉全身而退。但與之相對的,秋喜一直沒有相對固定的商演機會。截至2024年4月,秋喜已登台講了超過1000場脫口秀,但商演數量只有300多場,佔比還不足40%。同時他也失去了被廠牌內推參加線上脫口秀節目的機會。

隨着時間推移,秋喜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自律。在辭職時,他規定自己每天寫一個段子,一周要寫出一篇5分鐘的稿子,再用一周時間將其打磨成能上台演出的成品。但真正執行的時候並沒有想像中美好。在自由職業的搖籃里,人難免產生惰性。早起是不可能的,自然醒後邊玩手機邊吃早餐,繼續虛度一小時。打開電腦文檔沒多久,哈欠連連。美其名曰「轉換心情,小憩一會」刷起劇集,一刷就是幾個小時。一天過去了,段子卻沒有寫出來。

更讓秋喜焦躁的是,處於單一生活狀態後,對周遭的敏感度降低了,段子素材驟減。平常交流最多的就是脫口秀業內的人,聊來聊去都是業界的一畝三分地,很難激發新的創作靈感。過去的經歷被翻來覆去挖掘,越挖越貧瘠,寫稿便成為了最想逃避的苦差。

在冷場與迷茫中勇往直前

在脫口秀演員心中,冷場是終極噩夢。很多脫口秀演員坦言,每當說完一個自以為會「爆」的梗,台下觀眾卻鴉雀無聲時,這是他們最尷尬、最難堪、最想放棄的時刻,每次回想起來都恨不得立刻約一台手術,讓醫生把這段記憶從大腦摘除乾淨。但偏偏對於尚未斬露頭角的普通脫口秀演員來說,冷場卻又是常態。

秋喜印象最深的冷場發生在入行不久,參加的某廠牌舉辦的線下新人賽。第一次參加脫口秀比賽,他準備得相當用心。選用的段子都經受過數場開放麥的檢驗,稿子早早背得滾瓜爛熟。他希望能通過新人賽被更多人看到,獲得更多的工作機會,以新人賽為夢想的踏板,走往更廣闊的舞台。

秋喜沒有想到,開放麥時贏得連連笑聲的「包袱」一個都沒有響,台下觀眾安靜地看着自己,沒有笑聲、沒有掌聲。秋喜甚至覺得觀眾是不是正在想:這個人好無聊,快下台吧。喪失自信後的懊喪將他包圍,內心溫度與投票結果一樣「涼意十足」——100名觀眾,秋喜只得了13票,排名倒數第三。

我是不是不適合講脫口秀?秋喜捫心自問。他陷入了巨大的消沉。秋喜的演出風格並不像一些演員一樣充滿衝擊力,一上台就能用飽滿的情緒、豐富的表情動作讓觀眾自然而然跟着節奏走。他上台給人的感覺是平和的、淡然的。有觀眾將秋喜的脫口秀形容作「像平時身邊的i人朋友,給你分享自己的糟心事,但偶爾也會有爆梗」。這種風格對於高手林立、需要短時間打動觀眾、需要用密集笑點引爆現場氣氛的線下比賽,無疑是吃虧的。

雖然秋喜用「排在後面還有兩個人呢」自我安慰成功,但他也下定決心要努力提高自己的脫口秀水平。他「斥巨資」5000元報名了兩期單立人喜劇培訓班,導師一位是單立人王牌演員,奇葩說第七季選手、2018國際喜劇節單口喜劇冠軍劉暘教主,一位是脫口秀培訓名師,被譽為「單立人總教頭」的悟飯。

單立人不愧是脫口秀「大廠」,教學質量過硬,雖然還需要時間慢慢消化,但秋喜覺得培訓對自己很有幫助。他才知道原來寫脫口秀段子是有講究的,主題要清晰突出,結構要起承轉合,僅僅是靠趣事堆積根本不可能寫出一篇高質量稿件。喜劇創作的主要技巧也有十多種:語義相關、反轉、製作反差、自相矛盾、三步定律……除此之外,上台的呈現也相當重要,要說出符合段子的節奏,用自己的情緒感染觀眾。經過系統的培訓,秋喜發現自己要學的還有很多。

秋喜(二排左三)參加單立人脫口秀培訓的結業合照(秋喜供圖)

不僅僅是脫口秀風格,秋喜認為自己的個人特色也相當中庸、平乏。據他觀察,講脫口秀講得比較成功的演員,他們都擁有一個能被大眾記住的鮮明人設。比如說王建國是「愛說諧音梗」的人,呼蘭是「卷王」,鳥鳥是「社恐」,南瓜是「外賣騎手」。但秋喜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標籤」:「你說眼睛不好,比不過黑燈;你說自己身體不好,又比不過王十七。」秋喜所提到的黑燈和王十七,兩人都登上過《脫口秀大會》第五季的舞台,黑燈眼睛患了罕見病、視力仍在不斷惡化,常年戴着墨鏡生活;王十七則是因為心臟衰竭,體內安裝了人工機械心臟的數學老師。人設突出的他們都擁有了自己的脫口秀專場。比起他倆,秋喜覺得自己再普通不過。

站在聚光燈之下,觀眾的反饋成為了脫口秀演員衡量演出質量的唯一指標。成為全職脫口秀演員後,秋喜時不時地將自己放置在被審視的位置,不自覺地放大別人對自己的批評和否定。

自卑是個怪物,一旦出現就會加速膨脹、難以擊退。秋喜不再邀請朋友們來看他的演出。他不希望自己的冷場時刻定格在朋友的記憶中,他同樣害怕好友帶着明顯鼓勵色彩的語氣誇他「講得不錯」。

從第一次講脫口秀開始,秋喜就將每一場的演出照片標上序號放在微博、小紅書,作為自己的夢想之路的記錄。序號數字漸漸變大,在逐漸達到四位數的時候,他停更了。一方面,他想把「1000」這個具有儀式感的數字留到自己的主打秀——那是他心中真正的職業里程碑;另一方面,他擔心觀眾看到他的記錄後會暗自腹誹:原來這個人已經演了這麼多場,但仍然不好笑。

2023年,國內脫口秀行業歷經了「脫口秀演員登上春晚——疫情結束全國演出市場活躍,脫口秀市場被多重瓜分——行業頭部公司因旗下演員言辭嚴重不當,被勒令整頓——行業遭遇嚴重衝擊」的大起大落,業內又開始新一輪的震蕩。隨着觀眾的流失、演出的減少,不少全職脫口秀演員黯然離開了行業。而留下的演員紛紛開始做自媒體,讓自己多獲得一些曝光量,以流量數據換取和脫口秀俱樂部老闆談判出場費的籌碼。

一時之間,國內湧現了大批量的脫口秀播客。據不完全統計,國內19家喜劇廠牌都創辦了自己的播客頻道,個人演員自辦或合辦播客頻道40餘個。秋喜也是其中一員。他開設了一檔名為「秋喜的備忘錄」的播客,每月更新一期。每期邀請1-2位脫口秀演員錄製,相互分享當下的狀態,還有對於特定話題的觀點與思考,比如對脫口秀本身的探討,喜劇審美的思考,創作段子的方法等。

但秋喜做脫口秀播客,並不完全是為了為了爭取曝光度,更多的是為了記錄和表達。他把《秋喜的備忘錄》視作個人作品,他想為這段不知道能堅持多久,但至少全力以赴過的追夢經歷留下一些有跡可循的東西。在演出機會緊縮的日子裏,能借播客表達自我的機會顯得尤為可貴。

通過播客,他也積累了一些「聽友」——這是秋喜對於自己聽眾的特定稱謂,他不喜歡將他們喚做「粉絲」。有的是原先看了他演出的脫口秀觀眾,有的是聽了播客專門去看演出的聽眾。聽友看完脫口秀後會給秋喜發自己拍的演出照片,還附上一段誠意十足的觀後感小作文。秋喜備受感動,《秋喜的備忘錄》將自己與他人的距離拉近了許多,他明顯能感到聽過播客再去看演出的人們是更了解自己的,是更願意傾聽自己的。

秋喜重新找到了自信。他知道就算被批評、被否定,這也只是證明了批評者、否定者並非自己的受眾。總會有人願意耐心傾聽自己的故事,自己也可以通過表達去影響他人。只要是在自己喜歡的事,就不必迷惘。「講脫口秀和做播客都是一樣的,要回歸初心。時常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了最初出發的理由。」秋喜走出了迷茫。

離成功最接近的一次

2023年12月1日,單立人喜劇在官方社交媒體上發佈「第六屆單立人原創喜劇大賽」回歸的消息。這一重磅消息,讓業界一下子沸騰了。這可是業內最大規模、最高水平、最有影響力的線下賽事。眾多知名脫口秀演員都曾在單立人原創喜劇大賽中斬獲頭銜,如石老闆、池子、周奇墨、張博洋等。在比賽的過程中,各大俱樂部老闆也會來到現場觀摩,看到表現優秀的演員會當場發出邀約,送上商演、主打秀、專場等工作機會。

第六屆單立人原創喜劇大賽規模盛大,在北京、杭州、成都設立了預選賽賽區,而且這次賽事一改上一屆的邀請制模式。只要感興趣的人都能報名。每場預選賽冠軍4000元獎金、亞軍2000元;闖入決賽後再根據名次獲得1000元—20000元獎金不等。

秋喜沒有猶豫,立即開始了報名準備。其實,在此之前,他也曾經報名過《脫口秀大會》的海選。如果說南瓜在《脫口秀大會》的舞台亮相五分鐘後遭遇「一輪游」,那麼秋喜則更加「命途多舛」,他在海選階段就被淘汰了,根本無緣《脫口秀大會》錄製。不過對於全職脫口秀人來說,失敗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屢敗屢戰是家常便飯。

秋喜全身出鏡,拍攝了7分鐘的視頻,段子都是從自己這三年表演中精挑細選出的精華。把視頻發到主辦方聯繫人的郵箱後,就開始了漫長的等待。他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這種賽事高手雲集,大家實力出眾,沒被選上是再正常不過。不過在新年伊始前往雍和宮祈福的時候,秋喜還是虔誠地跪拜在雍和門殿中,默默祈禱自己能奇蹟地闖入預選賽。

2024年1月12日,秋喜收到了入行以來最驚喜的訊息。他竟然奪得了80個預選賽席位中的一席,成為北京賽區30名預選賽選手之一。奇蹟真的發生了。看着入選的名單,不乏比自己入行時間早、經驗更老到、線下人氣奇高的演員。而自己居然能與他們比肩而立。秋喜心潮澎湃,當即給女友電話彙報了喜訊,聲線還帶着些許因為激動而起的顫音。

主辦方將北京賽區的30名選手分成三組,拉了三個微信群,在裏面發起了出場順序抽籤;繼而再發了個紅包,搶紅包金額最多的一人則自動成為第一個出場的演員。幸運還在繼續,秋喜排在了第七個位置,這樣的位置相對安全,既不會因為太早出場淪為被壓分的「炮灰」,也不用過度擔心自己被迫壓軸卻壓不住場。

一大清早,秋喜已經爬起了床。他穿上前一天精心配搭的服裝,黑色衛衣、藍色牛仔褲,這些都是他為大賽新購入的新衣,女友也評價說這樣穿精神。他對着鏡子再練了幾次稿子,深吸一口氣,走出家門。在地鐵上,他找到了作為座位,這是好兆頭,秋喜悄悄地給自己打氣。他提前來到比賽的場地,與各位同行打了招呼。大家的臉色相對平時要肅穆很多,秋喜也收起了想打趣的念頭。

前面的選手一個一個地上台,回到後台的時候或如釋重負,或神色低落。秋喜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他站在幕布背後,透過縫隙看了一眼台下,燈光太暗了,什麼也看不到。聽到主持人喊出「有請下一位選手,秋喜」,他抬起頭,跑到了聚光燈之下,站在麥架前取出了麥克風,動作行雲流水:「大家好!我是秋喜。」

站在台上,秋喜順暢地把想說的說了一遍,沒有忘詞、沒有卡殼。因為看不到觀眾,他也漸漸地放鬆下來。在等待觀眾投票的時候,思緒萬千。

三年多前的初秋,他第一次講開放麥,根本沒想到後來會決然辭職成為了全職脫口秀演員。這一路上,他認識了好多好多人,也經歷了很多很多事。彷彿過了很久,卻又像昨天發生的那樣。他現在站立的並不是單立人原創喜劇大賽的會場,而是在第一次登台的小酒吧,還能聽到隔壁深夜洗車房的水聲。

這場預選賽落下帷幕。秋喜的票數是34票,在10個選手中排名第8。但這一次,他並沒有像新人賽時那樣沮喪委屈,他知道無論如何,能走到今天,他已經不再是生活的輸家。

秋喜參加第六屆單立人原創喜劇大賽北京賽區預選賽(秋喜供圖)

預算賽結束後,再過幾天就是龍年春節了。秋喜收拾行李,準備回老家過年。在回老家之前,他打算先到成都講一場脫口秀。他也不打算在廣安待太久,大年初四在北京有演出,脫口秀市場有了緩慢回暖的跡象,他要把握住這次機遇。況且長輩們總喜歡問起「你現在的工作是做什麼」「一個月能賺多少錢」這類話題。對於全職脫口秀演員這份職業,他並不想解釋太多。

可能在外人看來,自由職業是風光的亮麗的。但背後的東西只有自己知道,你要承受自己選擇的代價。」秋喜嘆了一口氣。兩天後,秋喜更新了朋友圈:「今年去了3次單立人,體驗了大喜利和單口比賽,雖然結果看起來都很『失敗』,但也看到了更大的舞台,新的一年要繼續加油啊。」

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新潮」,原標題為《「生活很難,但開心很重要」:當北漂小伙辭職成為全職脫口秀演員》。

本文為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wechina微觀中國」項目、未來編輯部一流課程的學生實踐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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