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5日上午,上海音樂廳,星期廣播音樂會如約上新。在奏響普契尼歌劇《圖蘭朵》中經典詠嘆調《今夜無人入睡》的最後一個音符後,現場觀眾報以熱烈經久不息的掌聲,南通大學交響樂團成功完成了他們在上海的首秀。
12首經典歌劇的選段涵蓋了羅西尼、威爾第、普契尼等歌劇大師的代表之作。選曲跨越時空,風格各異,難度不言而喻,卻被一支並不為上海觀眾所熟悉的校園樂隊演繹得有聲有色。當來自意大利的指揮羅伯特·菲奧雷一次次在觀眾的掌聲中走上舞台謝幕時,台下的一眾資深聽眾不免心生疑問:這支樂團是什麼來頭?
從一所地方綜合大學的藝術學院起步,到創立一支標準編製的管弦樂隊,再到去年開始頻頻參賽,屢屢獲獎,成為南通的一張城市名片,這個過程只經歷了短短4年時間。而這「出道即巔峰」,近乎狂飆式的成長背後,是一個堪稱奇妙的故事。
用樂隊首席、小提琴家秦放的話說,這支樂隊如今的表現,「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果。
2020年,37歲的羅伯特·菲奧雷離開了供職4年的貴州師範大學音樂學院,成了一名「洋北漂」。畢業於意大利雷斯皮基音樂學院指揮專業、羅馬音樂學院和波蘭克拉科夫音樂學院;在葡萄牙波爾圖的大西洋海岸學院、羅馬克雷維斯音樂學院任教,執棒過米蘭交響樂團、米蘭nuova cameristica室內樂團、波蘭rybnik青年交響樂團;這個成長於歌劇環境中的意大利人擁有着歐洲專業音樂家的完整履歷。
2017年,懷揣對神秘東方的好奇,羅伯特開始了前往中國的探險生涯。4年在貴州的執棒與執教經驗,讓熱愛中國的羅伯特可以用漢語進行日常的樂隊排練與教學。結束在校任期後,他決意繼續留在中國。北漂中的他偶然從南通大學藝術學院的副院長吳蓉那裡獲知,學校有創立一支管弦樂隊的想法,羅伯特決定再度南下,不過這次的目的地是江蘇南通。
以當時局面來說,在南通創立一支學生交響樂隊大概算得上是種狂想。南通大學藝術學院的音樂專業不僅湊不齊管弦樂各個聲部的老師,也因為省統招的規則,在專業生源的招考上也難以保證,每年能招進來什麼會樂器的學生,基本處於一種開盲盒的狀態。
正當羅伯特感覺頗為苦惱的時候,學校小提琴專業的老師秦放成為了他的第一個朋友。
秦放是南通音樂界的傳奇人物。出身音樂家庭,畢業於南京藝術學院小提琴專業,以演奏家的身份舉辦過多次專場音樂會,而他更重要的身份是南通小提琴教育界的金字招牌:他培養的學生中有不少考取中央音樂學院、上海音樂學院等國內一流名校;亦不乏後來留洋深造,成為演奏家,或者進入上海交響樂團、上海歌劇院,走上職業道路的樂手。
秦放並不喜歡音樂教育界普遍存在的功利主義色彩,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說,不要把考級當成練琴的目標,而要把理解音樂、享受音樂,進而提升自我的藝術修為作為學琴的目的。對於古典音樂的純粹熱愛和羅伯特的觀念一拍即合,畢竟在他的意大利老家,音樂本來就是一個可以在街頭隨時開始,有感而發的快樂活動。
缺少樂手,就從更小的編製開始;學生能力還不夠,老師們就先組成室內樂組合,展開演出,為學生打樣。
沒有課的時候,吳蓉和秦放總是拉着羅伯特一起吃飯喝酒,羅伯特說,一個人的時候也會苦悶想家,但這所學校的老師們向他釋放的善意,讓他在南通有了家的感覺。
引入羅伯特,學校在2019年獲批的教育部3+1中外合作辦學本科教育項目是重要的背景,項目為引進國際人才打開了大門。
在與南通大學合作與交流處的反覆謀劃之下,通大藝術學院設定了進一步擴大外教隊伍、外援隊伍的策略。一方面,通過羅伯特在國際上的關係與人脈,挖來更多專業的外籍優秀人才;另一方面利用南通地處長三角的區位優勢,通過與蘇州交響樂團等專業院團的合作辦學,邀請業內的行家裡手每周到南通來為學生上課。
綱舉而目張。在後來的兩年時間裏,藝術學院陸續引進了多位外教,充實了教學隊伍的同時,也為整編製交響樂隊的創立打下了基礎。目前,南通大學交響樂團已經擁有9位外國教師,覆蓋弦樂所有聲部,以及長笛、巴松、雙簧管、鋼琴專業。
最初到來的老師們像一粒粒種子,呼朋引伴,不斷地擴大樂隊的國際朋友圈;而對於學校來說,只要是專業履歷符合條件的國際人才,也都努力促成來校教學的事宜。
這些外教中,有來自意大利,曾與ema唱片公司合作錄製多張cd專輯的職業大提琴演奏家;有在俄羅斯和諸多國際鋼琴大賽一等獎獲得者;還有從烏茲別克斯坦國立交響樂團來的小提琴、中提琴、低音提琴、巴松的首席、副首席。
對於這些外教的加盟,秦放如是說:「他們都是常年擁有舞台經驗的職業演奏家,以他們的水準,完全可以考進中國任何一家頂級的管弦院團。」
而對於洋樂手們為什麼甘於在南通這座濱江臨海的小城安家,吳蓉有自己的理解:「我們為外教開出副教授一級的薪資,在行業里是具有一定競爭力的;但更重要的還是以心換心。我們把與羅伯特定期工作聚餐的傳統延續了下來,我們常自掏腰包,組織大家聚會,外教們對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問題、困惑都可以直率地表達。作為樂隊的管理者,就可以有針對性地對老師們的想法進行回應和解決。慢慢地,樂隊就變成了誰也離不開誰的大家庭了。」
從四重奏,到八重奏,到小編製管弦樂,在洋教頭們的帶領下,南通大學的學生樂隊迅速地成長了起來。與此同時,樂團缺少管樂人才的短板也暴露得越來越明顯。畢竟試出一支樂隊成色的往往就在管樂——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在國際排名上有時甚至可以力壓柏林愛樂一頭,正因其管樂陣容有着業內無可匹敵的表現力。
為了解決管樂的短板,藝術學院進一步制定「引才策略」:他們把目光瞄準已經走上專業道路,從一流國際院校畢業的中國年輕樂手。旅美長笛演奏博士張超越,旅俄單簧管演奏博士王悅鵬,旅歐小號演奏博士楊家正,這些擁有着閃亮學經歷的職業樂手的加入,終於使這支學生樂隊一步步成長為可以進行大編製交響樂演出的樂團。
今年6月,樂團中11名學生團員組成的器樂小合奏組合,參加了由教育部舉辦的全國第七屆大學生藝術展演。通過從省到國家的層層競爭選拔,最終獲得器樂類的全國一等獎。成績亮眼,令南京藝術學院、蘇州大學等省內的藝術傳統強校為之側目。
2024年迄今,樂團已在南通大劇院、「濠濱夏夜」城市舞台,學校劇院等舞台上完成了4次專場音樂會的演出。從學校走到社會,再來到上海,樂團飛速地成長着。
樂團逐漸打響的名號,也為藝術學院的招生帶來了直接的紅利。往年,從省里分配來的生源多以中樂、聲樂為主;過去的兩年時間裏,有越來越多專業學習管弦樂器的學生注意到了南通大學,許多人正是衝著參加樂團來報考學校。新的態勢反過來也讓樂隊對於眼下缺人的聲部產生了增加編製的希望。
校方管理者到全體師生髮自內心對音樂的熱愛,為樂隊的成長形成了合力。獲得前往上海音樂廳進行專場演出的機會後,全團進入了緊張的「備戰模式」。
過去的整整一個學期,各聲部老師們在小課中逐一過關,為學生的音準、把位、樂句、音色的處理進行仔細的矯正。演前兩個月,全團在羅伯特的帶領下,沒日沒夜地展開合練,直到演出的前一天,乘上大巴前一刻,大家還在排練廳抓緊練習合奏。
意大利歌劇作品浪漫,複雜,音樂色彩豐富;音樂會的選曲全部來自歌劇的序曲、間奏曲和終曲,均是突出作曲家管弦樂寫作能力與思想的曲目,既挑戰樂手的個人演奏能力,也考驗指揮對作品的理解。
在上海音樂廳的舞台上,羅伯特的意大利音樂基因在音樂會中得以清晰地呈現,獲得了在場業內人士和觀眾的一致好評,這支年輕樂團走進上海這一步,總算是立住了。
音樂會的成功,證實南通大學交響樂團已然走通的兩條道路,正是題中應有之義。
一是以演促練,以練促學。通過大編製、高難度的作品,快速提升學生的演奏能力,潛移默化地幫助學生理解如何在樂隊中進行演奏。現行的古典樂教育體系向來重獨奏,即使在一流音樂院校也存在着樂隊人才培養的瓶頸,大學交響樂隊的建立,正可直面這一現實的教學困境。
其二是教、學、社會力量形成合力。建立起老師帶動學生的演出模式同時,往屆的優秀畢業生只要留在南通工作與生活,樂團仍向他們敞開大門,這樣就可以有效對沖學生的流動性對樂團發揮穩定性造成的影響。
雖然對於樂手們來說,眼下排練、演出的經濟收益聊勝於無,但教師們的專業背景。決定了他們有在大型舞台上進行專業演出的需求與追求;另一方面,畢業生們在走上工作崗位後,有的在中小學擔任音樂老師,有的在社會教育機構里教學,缺少通過在樂隊中練習來提升自己業務素養的場景,學校樂團的存在,為所有人提供了一方寶貴的舞台。
隨着兩條道路的步步打通,南通大學學生交響樂團更名為如今的南通大學交響樂團。未來,他們計劃再一次更名為南通大學國際交響樂團,凸顯其在國內高校中獨樹一幟的國際化背景和專業水準。
年過花甲,早已退休的秦放不止一次向吳蓉提出自己的退意。他一直忘不掉當年在意大利訪學時,坐在有着2000年歷史街道的石板台階上,啃一塊披薩,看着人來人往的那種悠閑心情。而前往歐洲,展開一場不設定歸期的壯遊,也因為參與樂團的建設,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上海音樂廳的演出結束後,看着學生們興奮地把來意大利的大提琴老師高舉過頭頂,笑着鬧着,他又一次捨不得離開了:「等我陪這支樂團有能力演一次《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我就真的不幹了。」
吳蓉也有自己的夢想:「我想為大家爭取更大的舞台。我們周邊的城市,上海,蘇州,無錫,都有自己的城市的交響樂團,南通沒有。這支從大學裏成長起來的樂團,如果有一天成為屬於南通的城市交響樂團,城市文化名片,才算是真正站穩腳跟,可以走得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