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找到周一圍和林家川,聊了聊流量、初心和40歲

sayings:

看完今天的故事,你或許會對「人為什麼需要同伴」這件事找到答案。

你還會想起自己人生里某個特別的人——你的同伴、知己、老同學或好友。後來的人都不夠了解你,只有那個人知道你是如何活到了今天。

一個月前,我們來到杭州,與演員周一圍和林家川做了場老友對談。他們相識 24 年,見證了彼此人生的一切起伏:

一起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一起沒戲拍、被挑揀;周一圍迎來事業高峰口碑卻一再反轉;林家川因為《狂飆》爆紅,格外不適應成為焦點……

從 20 歲到 40 歲,他們始終是彼此的支點,從未斷聯。

一段超過二十年的友誼最動人的樣子,都在我們拍攝的這支短片里了,歡迎你點開看看。

林家川用「甜美」來形容兩人的關係。他有時會很莫名其妙地想念周一圍,想他在幹嘛,好不好,身體怎麼樣?在他最迷茫的時刻,周一圍像「猴子撈月」一樣把他撈了出來。

周一圍跟全世界抗爭的很多年裡,林家川一直在他身邊。林家川理解他對爭議不回復也不解釋,理解他不對市場和流量妥協,欣賞他隨時隨地陷入對藝術、對表演的思索。周一圍說,林家川在很多時候都在為他「充電」。

40 歲是人生的半山坡。尤其在這個圈子裡,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往上看,看流量,看熱度,看頂峰。而「同伴」的意思,就是跟你一路走來,明白你每一次選擇的緣由,還願意跟你站在一起左右觀望的人。

兩個人一起爬山,會堅持得更久一點。兩個人一起做夢,會醒來得更慢一點。兩個人一起歌唱,會唱得更沉醉一點。

希望這個故事能讓你產生一種從容感,處在壞事中不必慌張,好事也不至於昏頭。

因為無論如何,你身邊總有一個始終注視着你,跟你從同一個水域游來的人。

下面是這場對話的文字全紀錄。

「挺多人說周一圍裝

但我覺得他就是他」

張偉:

我和林家川同齡,我是 81 年的,差不多同齡人。

周一圍:

我 1982。

張偉:

你自己會覺得現在互聯網上的處境變好一些嗎?

周一圍:

好多了,好多了。是意外,純屬意外,完全不是我所追求得到的結果。或者說這個結果很好,但並不是以前我敢去想的。甚至都沒法勸別人像我一樣去做。

張偉:

之前大眾對你有一個評價是,覺得你有點裝,有點端着。

周一圍

很多人都會認為我很裝,或者端着。這個分析問他(林家川)就最清楚了。他會有一些相對獨道的見解。

林家川:

我覺得他就是他。

我有一段時間也不太了解他。或者說我不太去願意接受於他呈現出來的那個樣子。因為確實是一起長大嘛。就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呢?

周一圍

那天我們話劇的一個演員過生日,可逮着一個機會大家聚個餐。

川哥覺得很難受的是,我和可可(話劇《枕頭人》導演)一直躲在一個角落裡聊戲,最後我出來跟他們象徵性地坐了 5 分鐘、10 分鐘,就走了。

因為我們會對這種不知道聊什麼的天很抗拒,但川哥覺得這種聊天很正常,那他也會很理解我們倆這樣的人。

林家川:

是,就是我是覺得演完了嘛,放鬆一下。兩個小時了,我說要不出來一下?他說出去幹什麼?出去跟你們喝酒聊天嗎?

他說他的樂趣在於這聊一聊,而不在於那聊一聊。

我說好變態,一個桌子之隔,你要這聊一聊,不是那聊一聊。哦,確實是兩個世界。

看見我這個拳頭了嗎?是有多麼的憤怒。但是他就愛好這個。

周一圍:

回過來剛才我說的,我是不是裝?如果說這個東西是裝,那就是裝。

但是對於我們來說,如果這件事情我們認為有意義,我們就去做,對於他們我不用太顧忌那個場面,他們也不會因此而生我的氣。

去演另外一種人,我不太願意去浪費那個時間。

林家川:

我的喜歡吧,開角比較大,他的喜歡開角比較小,就很精準,就這幾個事,除了這幾個事之外不行。

哎我還想起一件事情來,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我真是很憤怒。我有一次帶了一個朋友,去見他。

周一圍:

女朋友?哦。

林家川:

因為我很在意朋友嘛。有心儀的對象或者交女朋友,帶他看一眼。

他見了面簡單地聊兩句之後,就在翻一本雜誌。就我們三個人,他一直在那看,從吃飯到吃完飯。

我說為什麼呢一圍?為什麼啊?

他說挺好的,挺好的。我說你是有不開心的事嗎?他說沒有。

後來還有一次,也是一群人在一起,他就在看那一本書。我煩死了,真的煩死了。

但後來我就慢慢地理解,他就是比較窄,他就喜歡那個,我特別容忍他喜歡它這一點。我這個例子舉得不好,要不掐掉吧。

周一圍:

沒有,他就是談戀愛,渴望我幫他把把關。

我跟人家簡單聊完之後,當然相對快了一點,我覺得我已經把完關了,我的態度不支持。

但他認為我沒有主動熱情地跟人打招呼,就是不給面子,所以這是我們倆的認知障礙,我認為我已經給了最大的面子,來讓這個局不冷場。

後邊還得再補一句是,後來他果然沒有跟那個姑娘談戀愛。

當然他也補了一句,說一方面你是對的,但另一方面會不會有一種可能,是那天你這樣的行為傷害了人家,人家不願意跟我談戀愛呢?

你要這麼說的話,那我也有一定責任吧。

張偉:

就這個背後還是有一個安全感在裏面。就是你覺得你這樣對他,你不會認為他會真的特別受傷。

周一圍:

他不會的,他不會的,他知道我從骨子裡一定是為他好的,儘管面上可能是他不喜歡的方式。

但我確實沒辦法照顧他這個巨大的需要的這種心理。

林家川:

我現在挺習慣他們(周一圍和張頌文)不照顧我需要的心理。

周一圍:

我們已經夠照顧了。還要我們倆怎麼照顧?

林家川:

這說得像一個大寶寶似的。

「有一陣子

周一圍和張頌文的討論

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張偉:

包括張頌文,你們三個人會經常互動、持續交流,是吧?

周一圍:

是。就是有些時候是要支撐的嘛。我撐他,他撐他,他撐我。

能夠有那麼一兩個認可的人,互相之間給到一定的支撐,第一時間有共鳴挺重要的。

林家川:

有一段時間,我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拒絕成長,不聊深天。

他和頌文那段時間聊天,我總覺得他們倆在聊什麼呢?

關於那樣的討論,我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們討論的是表達,是自己的另外一種追求。我好像坐着坐着就溜號了,心走掉了。

我說順應就好了,其實就是感受外界環境或者工作給我帶來的那種愉快,而沒有在思考,在工作過程當中,我到底要去探究什麼。

那突然有一天,我覺得我的那種順,突然戛然而止的時候,我說我要怎麼辦?

張偉:

是說工作上的順戛然而止?

周一圍:

就是莫名其妙的有錢賺,有別人羨慕,有家人認可,自己也覺得安全。

就好像原來覺得總有一天總能把迪士尼建成,到有一天發現永遠都建不成,不光建不成,能不能活下去都很難說。就是他所謂的不順。

林家川:

因為大家熟知我的就是《笑着活下去》裏面那個壞哥哥,然後還有《家產》,都是在演的一類人。

突然我到了三十多歲的時候,沒人再找我演那種角色了,因為那個角色他需要年輕,毛躁,張狂,但我已經過了那個歲數了。

我突然覺得,哦,我是在我的作品當中,沒有我自己的表達,也沒有讓這類人物有所成長。

就在我以前的創作當中,我其實就是照本宣科地把它演出來。

2016 年到 2021 年,5 年的時間。40 歲,我在不惑的時候很惑。我有段時間在家裡就這麼待着,就看着天慢慢變黑,那是最可怕的時候。

周一圍:

對,抑鬱症患者最難的就是天亮到天黑的那個過渡。

林家川:

冬天的時候,我那個窗檯那有一隻貓,我看着它曬太陽,它看見我看着它曬太陽,我們倆就會對視很長時間。我想把它抱進來,它就跑了。

然後也想去看書,去擴充自己,但是可能就是在那個階段你卡住了。

那會兒一圍對我做的事情,就像猴子撈月,總想把我撈出來。

後來,我可能就找到了自己的一些思路跟表達吧。

張偉

你覺得這個過程裏面,一圍對你的幫助大嗎?

周一圍:

其實是組合拳。那個時候包括戲劇,包括後來的《狂飆》,包括後來的《大唐狄公案》,再包括後來的《清明上河圖密碼》,甚至再回到這一輪的話劇的排演。

就強行用這五年把前邊逃掉的課給補了。看到他活過來了,就又變成了一個能夠自己有發動機,能夠造血的一個活人。

林家川:

補課的過程也挺爽的,落下了就落下了,落下了就補唄,補完了以後再說。

我自己認為我是一個有小聰明的人,年輕的時候是可以的,上了一定歲數,小聰明其實是會耽誤人的。

現在我做什麼事情都覺得必須要認真,累到扒一層皮。現在我能呈現出來的東西,其實就是可以拿給觀眾去看的、有自己的輸出和表達的東西。我很踏實,我很安穩了。

現在我再去頌文的小院探討人物、劇本,我們就聊得很好,嗯,確實,他倆跟上我了。哈哈。

「師傅給我們種下一顆種子

不要有太多虛妄的期許」

張偉:

你們 02 年從北電畢業,那個時候會對未來有一些期許和想像嗎?

周一圍:

未來的期許,沒有。我們的師傅會跟我們講,不要有太多虛妄的一種期許,他也不鼓勵我們在上學期間出去拍戲。在他的帶領下,其實我們更多的反而是一種過多的自省。

林家川

過於自省就導致自卑。

周一圍

正式入學的第一堂課的第一段話,我們師傅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你們誰喜歡這一行?

我們都舉手,喜歡。

然後說誰是喜歡,誰是熱愛的?我們心裏就哎呦,壞了,舉早了。熱愛明顯感覺更高級。

結果師傅又問第三個問題,誰是願意為這個職業獻身的?壞了,熱愛不值錢,願意為它而死更值錢。

到後來師傅再講,說世界上自殺的道路有千千萬,選擇做一名演員就是選擇了其中的一條自殺之路。

他一開始就有意識地在輔導我們怎麼去看待這個行當。

這是一個名利場,一方面它作為藝術,很高級、高雅、高尚,反過頭來,從前的梨園行也好,人民藝術家也好,到今天又用戲子這個說法等等,行業里有很多明槍暗箭,怎麼抵抗一些聲音,其實需要訓練。

我很感謝他這一點,到今天可能我們倆的這種心態,根上是來源於他的。

林家川

就是好像是畢業了以後就有一種天然的抗擊打能力。

周一圍:

對,不會意外地感受到失敗。從一開始就知道失敗是必然的。

不滿足沒意義,演員是一個被挑選的職業,哪怕轉換成為導演,轉換成為編劇,也不是自己獨木能成林。

我們上學,我們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樣的一個技術性的準備,然後就是等着。大部分東西都是等來的,都是運氣,都不是努力。

很多東西是從前往後看,都是努力換來的,從後往前看,大部分是運氣,跟努力沒有一丁點關係。

張偉:

我看你的報道,感覺當你有一個成績,你就會開始反思,是不是這個樣子不太對,我要往回看一看。你畢業後參加選秀節目,進了決賽,不去了。演完海岩劇之後,你就忽然往後縮一步。

周一圍:

我已經習慣了。幾乎每一次都是這樣的。就我總會覺得什麼事情不對,每一件事情做完都會復盤,重點主要是找不好。

每一次找完之後也不見得能更好,但是找一找,總覺得心裏踏實。總覺得還可以,還可以哪再修整修整,哪再修補修補。

張偉:

後面包括你出來上綜藝節目,在社交媒體上跟大家表達和發聲,也是一種向外試探。

周一圍:

是。多說話多交流就會有風險,但同時也會有更多的收益。

我最近特別喜歡看周鴻禕先生的表達和互動。他已經很堅定地認知他的世界是什麼了,也很堅定地在跟大家分享他認知的東西。

我倒不覺得他一定在告訴我什麼是對的,他可能會探討說,哪怕你說我是錯的,我認可了,我也會覺得很高興。我很喜歡看他這樣的心態下跟大家的一種交流。

張偉:

你現在還願意再這樣子對外表達嗎?

周一圍:

我不願意。就是大家爭論的不是事情本身,爭論的是一個姿態。爭論姿態這件事情沒有標準答案,在很大量有可能會被反噬的情況下,我不願意浪費時間。

那個東西不是我大聲說就能夠被更多人聽進去的。我倒不怕,但是那個沒有意義。

張偉:

有沒有什麼衝擊真的讓你被打垮過?

周一圍:

從內部有過。

外部的否定,我覺得我可以接受的。內部的否定,就是我認可的某些東西,反過來像外部一樣否定了我的認知,會讓我懷疑,哦,是不是外部標準才是對的?時代,流量等等。

我一直在想有一些主題。比如說,我們到底是應該積極地追求,還是應該消極地去放縱?還有一個我很想表達的主題是,所謂藝術和人生的關係。我們成天在一起討論劇本,討論台詞,「的地得」應該怎麼說,這裡應該站直了,還是應該弓下腰去?

那藝術這點事有什麼意義?它又不是科學發明創造,我們始終認為說空談誤國,戲子誤國,好像科學才是更重要的事情,那文化藝術有沒有價值,它和我們的人生有什麼樣的關係?

我也懷疑過,是不是有必要去這麼深地矯情地去探討這種話題、問題。有意義嗎?

那再到有一天我走出來的時候,我發現,我也創造不了什麼價值,我也沒法種田,也沒辦法生產鋼鐵,可能我就已經註定只能走這條路了,這個探討也許還是有點價值的吧。當我發現那點價值的時候,我就會走得比較踏實。

林家川:

他在一個自己喜歡的事情上探討起來,可以徹夜不眠。

周一圍:

是,我們樂此不疲。

張偉:

如果這樣子的話,你面對大眾媒體會經常很無聊。

周一圍:

對,所以也會被別人判讀為傲慢,而且這傲慢會被別寫出去,傳遞出去。

「如果堅持本身讓你快樂

你得到快樂的幾率會更大」

張偉:

剛才聊下來,其實你們並沒有太經常地陷入不夠紅、不夠成功、不滿足的痛苦中。

周一圍:

沒有。種子來自於我們的師傅,我們在最開始、在什麼也不是的時候就有這樣的心態。以至於別人認為我們沒有野心,沒有慾望,不值得去賭這個年輕人的未來,甚至可能在初期的時候缺失了一些機會。

但時間長了之後,我們的同輩人,我們的同班同學們,會心態很好。

為什麼沒有這個年齡該有的一種焦慮?是因為這個種子到今天它發芽了,大家都沒有那種過分的慾望,所以少了一些痛苦。

林家川:

現在工作上或者說角色上的一些東西,我覺得沉浸在其中了,就不害怕什麼了。前一段時間我跟頌文一起做綜藝,就經常說一句話,怕什麼?沒什麼可怕的。

不怕了,就是一種最好的心態。你把它都實實在在地準備好了。就像是在話劇排練當中,你的每一句台詞都是由心而發,你害怕什麼呢?

周一圍:

如果堅持本身讓你快樂,那麼你可能得到快樂的幾率會更大。如果結果讓你快樂,那快樂的機會就會小了很多。

要是追求每天每個月的收成,每一年的大的收成,都有可能被痛苦擊倒。因為行業在翻天覆地。

我只是剛好找到了在某個行業裡邊我的追求,那我奔着追求去而已。有收成最好,沒收成也行,這種東西就能夠支撐我走下去。

林家川:

我還是特別認同那個道理。就是登山嘛,就一直在走,你非得走到最上面,下一步就是往下走,往下走其實很痛苦的,還不如一直在路上,一直在路上一點點一點點走,很踏實。

張偉:

在這種需要堅持,同時又不那麼容易堅持的狀態裏面,你們有一個彼此這樣的朋友,可能是特別稀缺和特別重要的。

林家川:

可姐(話劇《枕頭人》導演)說你跟一圍的這種關係,真的很好,很美。

我說怎麼了?她說你看你們又是同學,又是工作同事關係,友情里伴隨着工作。

其實我們倆有的時候也挺擰巴的,但是就是這種很擰巴的東西,擰出來那點東西就很甜美。

有的時候,我會很莫名其妙地在別的地方想他和頌文,他在幹嗎,好不好,他身體怎麼樣?

很難說人生在哪一個節點發生變化的時候,就遇不到這些人了。我可能也不太期待遇上別人,因為此時就很甜美。

張偉:

也沒走散。

周一圍:

不容易的。我們從來沒有走散。沒有刻意的維護。

林家川:

那種關係不是說電焊鉚上去的,是慢慢地掃土,發現是連着的。是探究出來的,而不是焊接上的。

周一圍:

其實也是考驗,但不是那種特別戲劇化的那種考驗,是漫長的時間。

寫在最後:

人是不能忘記過去的,而人又是很容易忘記過去的。

不知道你經歷過這樣的時刻沒有——手機相冊會有那種「往年今日」的推送,隨機把過去一張照片推給你。手機屏幕暗下來那一刻,你會覺得自己有點面目全非。

距離出發時的樣子,你變了嗎,妥協了嗎?

我們總說「勿忘初心」,而朋友的存在,就是初心最完整的體現。你們會提起 20 歲那年干過的傻事,提起撞上南牆的黯淡時刻,提起你們之前面臨過的很多選擇——你曾經的樣子,有人幫你記着。後面哪怕變了,你們也還共同保留着最初也最重要的底色。

朋友是永恆的錨點。不管被洋流席捲到哪裡,當你身邊還有一個從同一水域游來的人,你就永遠知道應該怎樣生活。

策劃:袁燦爛、宋、阿朱

撰稿、責編: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