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成都電影新生代│青年導演潘楚喬:想拍出屬於自己的「成都味」

編者按

第37屆大眾電影百花獎頒獎典禮於8月4日在成都舉行,頒獎典禮之前,百花獎主題論壇活動之科幻論壇暨成都電影產業專場推介會上,多個項目簽約。本屆百花獎期間,共有120餘個影視相關項目簽約落地,共計投資額超170億元。

蓬勃發展的成都影視產業,百花盛放。而成都的影視人才也紛紛湧現,紅星新聞推出對話成都電影新生代系列,在成都影視熱土中,這些青年影視人迅速成長,頻創佳績,正在走向中國電影舞台的中央。

在玉林的「野地」酒吧,潘楚喬和他好友喝酒,聊着聊着,有人丟給他一個題材,說:「哥們兒,這個你得看看。」題材是關於府南河的,也是他的家鄉——成都的「母親河」。「河邊有很多故事,無論是做紀錄片或劇情片,都很有味道。」潘楚喬說,他正在考慮做這個題材。

作為青年導演,又同時掌握編劇、製片、攝影、剪輯、聲音、調色等技能,潘楚喬一人,幾可抵得上一個劇組。自大學起,他的人生便按下加速鍵:拍紀錄片、創辦公司、去倫敦學導演、拍短片拿獎,如今28歲,碩士畢業返鄉,簽約四川峨眉電影集團,正在籌備作為導演的首部院線長片《紅雀》。

泰晤士河畔的潘楚喬

7月底的一天,他發來定位,與紅星新聞記者約在一家略顯局促的咖啡館見面。縱有電鋸般的磨豆子聲,也打不斷他的談興。多數時候,他是嚴肅的;偶爾興之所至,四川話脫口而出,又顯露出恣肆的銳氣。

潘楚喬知道如何講述自己。

基礎或嚴肅的問題,會勾出他的播音腔,每個名詞都咬得緊,發音端正,一度讓我以為他並非成都人;然而一旦話題觸及「成都」,不可避免地談到音樂、電影及川音種種,他會忍不住像切換英語般,甩出幾句地道又激昂的四川話。

這是一個表達者的自覺,也是一種魅力。但這種能力並非天生,或許跟今年六月,他去參加上海電影節「青年導演項目」創投單元的歷練有關。每天要講三十幾遍同樣的故事,還要掌握分寸和尺度,「我跟你說,那感覺——人是要廢的,」但對他的鍛煉很大。

創投會上的潘楚喬

正是在這個創投單元,潘楚喬讓演員姚晨、導演陸川、製片人梁琳,以及外界大眾認識了這名年輕導演的才華和天賦。

特別是姚晨,看他穿着正式,長衫扎西褲內,貌似嚴肅正經,結果闡釋故事時,噼里啪啦,分外幽默,她笑得前仰後翻,並盛讚其表達方式特別風趣,「有四川人特有的鬆弛感。」姚晨希望潘楚喬能將自身的性格特點和四川人的表達,融入到這部電影里。

他正在為此努力。

圖自潘楚喬微信朋友圈

「如果你真想拍電影,那就去寫劇本。」黑澤明曾有這樣的「金玉良言」。潘楚喬便是如此,他說,他每天都會寫1到2小時。他執導的幾部短片、畢業大作等,都是他編劇的。不過,創投項目的編劇不是他,而是同樣站在陳述舞台上,留着長發的蔣渝。

蔣渝

去年,他到重慶出差。經朋友介紹,結識當地的編劇蔣渝。兩人相談甚歡,引為知己。今年元旦前夜,北京大雪,正在東城區一間小旅館的潘楚喬,接到蔣渝電話。他說,有一個電影劇本。

獨在異鄉的潘楚喬,被這個劇本勾起了對四川的某種愁緒,他形容道,那是一種「溫吞的、潮濕的底色」。他想,是時候拍一部有四川味道的電影了;而蔣渝這部川渝方言、根植西南文化背景的故事,來得恰如其時。

故事是講西南某城,趙家兩兄弟在廟門口兜售放生所用的魚鳥為生。哥哥機敏,弟弟愚笨,且患有「失痛症」。哥哥便將弟弟包裝成「金剛不壞」的大師,忽悠信眾買魚鳥。某天,一位老者看到哥哥貨柜上有一張「紅雀」照片,提出要高價購買紅雀。哥哥奔波尋鳥,無果,又架不住金錢誘惑,遂將一隻白鳥染色為「紅雀」。豈料交易時,天降暴雨,顏料褪盡。騙局戳穿,老者的兒子怒不可遏,暫扣弟弟,強逼哥哥尋鳥。哥哥只好深入山區腹地,繼續尋找紅雀。

這個故事,打動了潘楚喬所在的四川峨眉電影集團,峨眉電影製片廠藝術總監,亦是四川著名導演的錢路劼專門為他保駕護航,擔任該片製片人。當他們站上創投會的陳述舞台,一個是足夠年輕的青年導演,一個是漸染華髮的53歲的中生代導演,再加上正值盛年的編劇,他們「又共同打動了上海國際電影節」。這是一個很「緣分」的事情,潘楚喬說。

左,蔣渝;中,潘楚喬;右,錢路劼

公開陳述之後,他們又參加項目洽談會,向前來問詢的各大製作、投資公司,一遍遍闡述項目故事、製作、預算、發行等問題。而這個過程,在電影節之後,還在持續。

洽談會中的潘楚喬及《紅雀》項目成員

給一個28歲、拍過幾部短片的青年導演砸錢,是有風險的。潘楚喬說,換他是投資人,也會猶疑,哪怕劇本再好。特別是《紅雀》並非藝術電影或獨立電影,它的成本要高,部分鳥雀要做特效,同時對票房是抱有期待和要求的。目前已經有一些公司投來橄欖枝。他預計今年完成融資,明年春天開機,後年上映。

潘楚喬在中學畢業後考入川音,成為廣播電視編導專業的一名新生。

母校饋贈良多。潘楚喬談及大笑,話語間仍飽含感激。

說到師長,副院長王利劍多年來一直和他保持着「可以一起打平伙、吃飯喝酒的感情」;

論及友伴,他所在的宿舍是全系最「卷」的,哥們幾個你追我趕,你拍一部片,我也得拍,「恰同學少年」,就要百舸爭流;

至於學校,尤其支持在校生創新創業。潘楚喬幾乎是最早創辦個人公司的,同宿舍6人,後來共有3家公司。之後,他帶着同學接拍廣告片、宣傳片、mv以及各種短片。

「實際上,本科階段,我乾的事,更多的是紀錄片。」潘楚喬提及了幾個四川的紀錄片大導演,如王海兵和梁碧波等。他追隨兩位前輩製作大型系列紀錄片《記錄四川一百雙手》,其中幾部單元作品便是由他擔任導演或攝影、剪輯。

潘楚喬參與制作的紀錄片

大學畢業後一段時間,「覺得自己很牛了,小圈子裡拍得不錯,還掙了些錢」,但潘楚喬感覺缺了些什麼,「我覺得這輩子,還是想往上走一下。」

所謂「往上走」,在他看來,就是從非虛構走向虛構,從紀錄片跨到劇情片。於是,他去留學。

倫敦電影學院對他的「衝擊力很大」。入校後,他覺得才「開始真正地認識電影」。

潘楚喬與同學

潘楚喬說,語言並非障礙,關鍵是知識儲備。歐洲、美洲、亞洲等各個國家的青年電影人聚集到一起,你卻「和別人聊不了天」。因為別人談的影片,你都沒看過。他只好騎車回家,翻書、看片,覺得儲備夠了,便申請加入「群聊」;結果他們又將話題轉嚮導演。無奈,他退回去,苦讀勤看;豈料那幫人又繞到影業公司。

像是一輪又一輪的處刑,潘楚喬雖倍感折磨,但在一次次攀登之後,他的知識、技術乃至對電影的認知,變得愈加清晰且堅定。

說到此處,他翻檢口袋,遺憾地說,忘帶錢包了。錢包里有一張倫敦市中心查爾斯王子電影院的終身會員卡。「我這輩子可能掙不了啥錢。」他笑稱,那死的時候就把它當「傳家寶」留給孩子吧。

潘楚喬在拍攝片場

他還記得2021年年初,從成都飛到倫敦,班上進行劇本選舉。幾十個同學競爭6個拍攝資格。以喝酒聞名的潘楚喬,並不被看好,但他想拼一次。一個劇本,改12稿,交稿前,他坐在樓道抽煙,問自己,有沒有做到「自己的最好」?略一思索,按下提交。結果,他中了。

學院資源有限,設備分配無法均等。一個西班牙同學,號稱劇本改了23稿,無論是攝影棚還是劇組人員,都比他大得多。劇組的窘迫,連帶自己的成員都很失望。內部信心不足,外面強敵環伺,時有疫情和天氣作祟。諸般磋磨,不可盡數。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潘楚喬的洋相。

雖自比為「霜打的茄子」,但他很快支棱起來:「採用傳統的拍攝模式,4:3的畫幅,能用腳架就不用軌道車,推拉搖移跟升降,穩紮穩打地拍。」

殺青照

後來,西班牙同學的片子成了同學眼中,倫敦電影學院最差的學生作品;而潘楚喬的片子,發給爸媽後,附帶微信消息:你們之前憑什麼說我不夠好?這一次,他等來了十多年最想聽到的一句話:

「爸錯了,還是我兒最牛。」

2022年,距離碩士畢業尚有一年半的潘楚喬,開始籌備畢業作品《催生》,以生育為主題,用幽默元素,包裹一個兩代人情感糾葛和父親的自我救贖的故事。

他想找一個成都的臨江民居,道旁就是奔流的府南河。輾轉多處,四處碰壁,終於看到了合適的房子。他像個包工頭一樣每天緊盯預算,催趕工期。臨近開機前兩天,房東那邊的親屬卻臨時變卦,要求追加押金2萬。潘楚喬本想讓步,結果對方在簽新合同之際,又要求追加3500塊。幾番周折,一度鬧到警察來調節。潘楚喬心知肚明——「他們不是講道理的人,他們不是要其他的,就是想要幾個年輕人的辛苦錢。」

延遲一周開機,拍攝地換成潘楚喬家。40多人的劇組,拍攝異常順利。「他們接受了幾乎不可以接受的(報酬)價格,幫助我做想做的事情,這大概是一個導演最大的幸福。」2024年,《催生》上線,並獲得第57屆休斯敦國際電影節官方短片競賽單元銀雷米獎。

《催生》殺青照

畢業後跑過幾個劇組,潘楚喬於今年3月份回國。恰逢四川峨眉電影集團改革,想培植青年電影人合作共贏。經驗豐富、「十項」全能的潘楚喬成了首選,順利成為第一個簽約導演。《紅雀》是雙方合作創投的第一部影片。

他住在川音附近。除了籌備《紅雀》,平時該幹嘛就幹嘛,mv、廣告片、商業短片都得拍,「沒辦法,我還年輕,我得養活自己。」

訪談期間,不時有電話打來。記者忙表示,快接電話。他略帶歉意地笑笑,接通電話,又是一種語調,標準普通話,謙和、簡明又利索地同對方談完工作。掛斷電話後說,是關於近期在上海拍攝的一個mv的工作。

除了這些工作,他不時地要飛倫敦。事實上,自讀研以來,兩地飛已是常態。談及那邊的業務,他謔稱自己為「洋買辦」。國內一些劇組,想在倫敦取景拍攝,無論是人員、資源等多有不便。而他們可以牽線搭橋。

工作之外,他的業餘生活,大概就是和朋友到玉林等地,喝喝酒,聊聊天。不是純聊,偶爾就能碰撞出一些靈感,比如「府南河」的題材,又比如他正在進行的另一個項目:希望拍攝一部成都版的「愛樂之城」,「就是把成都一些老樂隊的愛恨恩怨、往事風雲挖出來。」

他大學時和稜鏡樂隊的主唱陳恆冠等人,合開過一家live house,後來認識也拍過聲音玩具、房東的貓等樂隊。「成都本身也是音樂之都嘛,」他說,「像『小酒館』『白夜』這些店和人,都很有意思。」潘楚喬覺得,這些故事,這些往事,具有一種「成都味」。劇本的難度不小,但他正在寫。

潘楚喬欣賞青年導演邵藝輝。他覺得,《愛情神話》拍出了上海味;而他的願望就是用自己導演、編劇的作品,拍出屬於自己、也屬於成都的「成都味」。

紅星新聞記者 張世豪 李瑞峰 編輯 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