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蘭獎最佳女配姜妍:不「要尖兒」,助我演上了《南來北往》

2024年7月18日刊 | 總第3666期

殺青後,鄭曉龍導演才跟我說,知道為什麼定下你嗎?因為你不積極

演員一旦心態失衡,心裏就很難再騰出空,讓人物走進來。

「你不行」「你演不了」的聲音會讓你的心越撐越大,心態越來越穩。

《南來北往》播完,姜妍發現自己在網上小火了一把,但火的不是她的名字,是姚玉玲。

這是她在劇里扮演的角色,一個對工作和生活充滿熱情,情路坎坷的列車廣播員,愛美、要尖兒(東北方言「好強」)。

這是姜妍事業的重大轉折點。成為演員快二十年,憑藉姚玉玲這個角色,她終於獲得了人生第一個獎項,第29屆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最佳女配角。

她與姚玉玲有着相似之處,比如她也是東北人,開朗又樂觀,說話帶着東北人天生的幽默感。姚玉玲有什麼說什麼,勇敢地表達愛意,姜妍也是,面對家人、朋友,或是在採訪中,她都不藏着掖着,真誠地分享內心所感、所惑。

但她和姚玉玲又很不一樣。姜妍打小就佛系,凡事講究順其自然,若拿到了一個角色,她就全力以赴;若沒被選中,她就耐心尋找下一個機會。

如果說姚玉玲是一朵妖冶怒放的牡丹,姜妍更像一朵靜靜綻放的東北野菊,悠然自得。

那四個多月里,她以朋友的身份審視姚玉玲和那個年代的一切,走進父輩的「南來北往」。她把自己作為女性的很多記憶與觀察放到姚玉玲這個角色身上,豐盈了姚玉玲的前世今生,比如姚玉玲趨利避害的性格,比如姚玉玲撿起的落地煙花。她想要表達出姚玉玲作為「東北大牡丹」,即使經歷人生起伏,依然強悍、鮮亮兒活着的生命力。

獲獎後,她想起很多事,父母對她的告誡,試戲不被信任的難過,以及一開始做演員時問自己的問題,「你到底有多熱愛表演?」

以下,是姜妍的講述。

01

2022年1月第一次見過鄭曉龍導演後,我覺着我是沒機會試上姚玉玲的。一頓飯的時間,我沒怎麼吱聲,老老實實聽導演聊劇本。

引薦我的是朋友鄒文,這部戲的總製片人之一。他看我聊得不是很積極,以為是我嫌姚玉玲這個角色偏負面。

因為角色負面就不接,不是一個演員該做的事。我是覺着,導演、編劇都是非常有資歷的老前輩,打眼一看可能就知道我是不是適合。

我很怕給人這種壓力感。不擅長說,我就寫,以前經常寫跟「衛生紙」一樣長的人物小傳,一字一句念給對方。

後來想想不太好,一上來就給人壓力,好像費這麼大勁,人家就非得用你似的。我唯一該做的,就是在開機之後和殺青之前頭拱地,紮根做事。

距離見面過去了半年,還沒定下來。鄒文說,完了完了,夠嗆了。他之所以引薦我,是因為2020年我幫他緊急客串過《愛的厘米》里的林潔一角,他老覺着欠我一個角色。

我心態比較平和,是你的總會是你的,不是你的就期待下一個。而且,別人的承諾,不能認為那就是應當應分,要求別人兌現,感覺特不地道。

哎嘛,沒想到曉龍導演最後定下了我!真挺喜出望外的。

後來直到殺青後,曉龍導演才跟我說,知道為什麼定下你嗎?因為你不積極

在我心裏,姚玉玲就是一朵怒放的東北大牡丹。不是綻放,是怒放,你可以非常直觀地感受到一種強悍的、鮮活的生命力。外表上放肆張揚,感情上糾紛不斷。這樣的姚玉玲,不太符合那個年代「好女人」的主流標準。

因此,導演希望我能在塑造姚玉玲的過程中把握住「乾淨」。我想應該就是,嬌而不詐,媚而不妖。

小時候我見過像姚玉玲一樣怒放的東北女人。她是母親的朋友,皮夾克,大毛領,烈焰紅唇,在小學一年級的我眼裡,她是風的中心,一上車,我能聞到明亮的寒冷。

就連此刻想起她的定格畫面,頭髮都是飄在半空中的——她還給我塞了一百塊錢!

大氣、明艷、張揚,這個漂亮阿姨讓「東北大牡丹」在我心裏具象化了。這也是姚玉玲的人物底色,轟轟烈烈地活着。

梅艷芳在《女人花》里唱,花開花謝終是空。但至少在《南來北往》里,我要讓姚玉玲怒放的瞬間在那個時代里永久定格。

02

給姚玉玲寫的人物小傳,是從三四歲開始的。人的三觀一定是從小開始建立的,知道了她從哪裡來,就摸清了她會往哪裡去。

人物小傳深挖的就是劇本上沒有的部分。劇本里姚兒聽媽媽的話跟汪新分手,那她為什麼聽媽媽的?從多大開始聽的?聽話是出於體恤,還是依戀?那姚兒的爸爸呢?是不是因為姚媽對姚爸極度失望,她才力勸姚兒分手?

我設想,或許姚兒的原生家庭本就是不幸福的,十五六歲離開相依為命的母親,來到機車廠獨自謀生。汪新(白敬亭 飾)、馬燕(金晨 飾)在機車大院里都有真正的家,有父母在身旁,但姚兒沒有,對她這樣的女孩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自己的位置。

渴望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是外化為物慾,比如姚兒對收音機、電視機這些物件兒的追求。二是體現為性格中趨利避害的一面。

姚兒始終有濃重的不安全感,十九歲的小姑娘,頭一回談戀愛,男友出了這麼大的事,她是很恐慌的。怎麼要求她目光放長遠?觀眾能從高維視角看到汪新作為主角後來的成功,但姚兒看不到。她知道什麼呢,只知道保護自己。

姚兒很喜歡很喜歡汪新,分手時她真的很難過。我設計了一個橋段,說分手前她把珍藏的大白兔奶糖從飯盒裡拿出來吃掉了,邊吃邊哭。這份懵懂的喜歡始於一塊糖,也終於這塊糖。姚玉玲吃完最甜的糖,轉身去說最狠的話。

拍完這個橋段還比較忐忑,當時是拍攝前期,編劇和導演每天都會認真地捋素材,看成片是不是符合故事走向。直到高滿堂老師看完片,提起大白兔奶糖這段很滿意,我才放心。

姚玉玲被牛大力(劉冠麟 飾)感動過,一個人為你做了那麼多事,你不可能無動於衷。她也嘗試過跟牛大力在一起,但兩個人的認知層次太不一樣了。

姚兒是那種為了美可以餓肚子的女孩,牛大力卻跟她掰扯約會看電影、買衣服的花銷,可怕吧?你在講浪漫,他一下子把你掰回現實,還怎麼聊下去?牛大力就不適合姚兒。

拍完這場戲我就跟冠麟哥說,你這個觀點說出來,在女生這兒就終結了。

姚兒對汪新是喜歡,對賈金龍(李乃文 飾)則是愛,兩個人是雙向堅定的選擇。

賈金龍雖然走上了歧途,但他愛的能量很滿,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層面,只要姚兒喜歡,他都把最好的給姚兒。在這段關係里他很有擔當,直到他被捕離開的前一刻。姚兒在這段關係里得到了充分的滋養。

姚兒在擺攤時遇到牛大力,轉身落淚,她並不是因為沒有選擇牛大力而難過。牛大力像一面鏡子,讓她憶起曾經鮮活的過往,一下子有點綳不住了。

冠麟哥還跟我開玩笑,你看看你現在,混成這樣。我說哎,混這樣我都沒找你,你心裏不掂量掂量?

難過之後,她從地上拾起煙花,姚兒還是姚兒,牡丹花雖暫時凋零,終有重新怒放的一天。

03

我是遼寧大連人,純正的大連口音不同於東北內陸,有股海蠣子味兒。像冠麟哥是黑龍江人,他的口音就比我輕很多。

東北人的語言習慣是,絕對不讓話掉地上,說白了就是「貧」。劇本已經很完整,我們就在磚瓦上糊膩子,膩子把縫塞滿,人物就更飽滿豐盈了。

幽默感就是東北人的「膩子」,於是整部劇我們都在現掛,像「孕雞」「媽呀我喜歡迪斯科」「我喜歡鮮亮色兒」「就我心眼子臟,就我心眼子黑,你給我拉火車頭燒了」等等,都是現掛。

還有汪新的那句「吃獨食拉旋兒屎」,也是我跟白敬亭對戲時一起攢出來的。小白是北京人,剛開始講東北話還有些生澀,他請了東北話老師帶他通讀劇本,一字一句地磨,後期他的東北話越來越熟練,有些土詞兒我都驚訝他是怎麼學會的。

跟小白對戲,像打乒乓球一樣,有來有往,這種感覺很爽。一般我面對剛合作的演員時,會收着一些,但小白不一樣,我的所有不成熟的小想法他都認真聽,怎麼對角色好怎麼來。

金晨與我是很多年的好朋友,綜藝《花樣姐姐2》之後一直保持聯繫,只是因為工作原因常常碰不到面。這次好不容易在一個戲裏碰上了,只要第二天沒戲份,我倆經常徹夜聊天到天亮,既聊戲,也聊閨密間的悄悄話。

李乃文與我很默契,因為我們不是第一次合作,在《幸福請你等等我》《美好生活》都演過情侶,尤其《美好生活》,我從頭到尾給他虐了個遍。沒想到這次姚玉玲x賈金龍的cp受到這麼多觀眾喜愛

我家說話最逗的是我爸。爸爸是特別樂呵的北方男人,整天嘻嘻哈哈的,我骨子裡順其自然的勁兒可能遺傳於我爸。

媽媽是一個堅強的大女人,從小給我樹立了很多做人的原則。她有兩句話對我影響很大。

第一句是,女人因為可愛而美。可愛不是賣萌,而是真性情,是一種善。有的人皮囊很好看,但不善,她就是丑的。所以姚玉玲在我眼裡是很美的,她很直白,從來不藏着掖着。

我身邊很多女性好友,時常會容貌焦慮,可我覺得她們好看得不得了。後來發現,是因為我喜歡她們的性格,怎麼看都好看。

第二句是十六歲那年,我和媽媽邊過馬路邊聊天,媽媽說,你已經十六歲了,記住,永遠不要嫉妒,嫉妒會讓人越來越丑。

這句話對我影響很大,身處這個行業,周圍會有很多人,比你漂亮,比你資源好,比你流量強等等。不能比較,牢記媽媽的話,要心不生妒,不然會變醜陋。

當不嫉妒別人成為一種覺知,作為演員受益終身。因為一旦心態失衡,心裏就很難再騰出空,讓人物走進來。

04

家裡沒人從事文娛相關工作。爸媽對我的教育方針是:喜歡就行,差不多就行。

高三藝考那一年,我在牆上貼了一張巨大的板報,一筆一划寫上「奮鬥一時,改變一生」「倒計時xx天」。但每次埋頭苦學時,我爸就來敲門:《非常6+1》要演了,出來看啊。我媽總是端着水果進來:吃點水果再學啊。

爸媽給我營造了一個相對沒有壓力的環境,反而促使我保持清醒,一直問自己:你真的喜歡嗎?你確定要做演員嗎?

考上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後,十九歲我演小品出道。之後演了五、六年情景喜劇,包括《咱們的派出所》《樂活家庭》《搞笑一家人》等等。

那時的情景喜劇跟電視劇的拍攝流程很不同,情景喜劇需要「自己找飯吃」,通常是中午來劇本,化好妝立馬就拍,劇本剛到手裡還是熱的,打印墨跡都沒幹,迅速捋劇本,自己找剪接點、機位、人物,很磨練功底。

2011年開始拍電視劇,演了許多生活劇,比如《老米家的婚事》里的北京大妞米藍,《我的青春遇見你》里的上海小女人李招娣。演這種比較接地氣的角色,我會加一些幽默成分。越是尋常的小故事,越撫慰人心。

如果將來有機會演諜戰劇,我可能也會給人物加些幽默感,不是每個人物都是專業的潛伏者,過程中碰撞出的矛盾和火花,形成勢差,笑料就來了。

古裝戲我嘗試不多,沒想到很多觀眾記得我在《醫館笑傳》里演柳若馨,這讓我很欣喜。如果再嘗試古裝,可能挑戰一下歷史正劇。

演員這條路走了快二十年,越來越覺得,演員是可能需要我用一輩子去深度挖掘和解讀的職業。

最近還與身邊的朋友探討,演員應不應該,因為覺得角色無法表達自我價值觀,或對角色的價值觀不認同,而拒絕角色。

我也問自己,得出的答案是不應該。於我而言,角色的三觀可以與我截然不同,可以是朵「惡之花」,我作為塑造者,需要花時間去了解角色內心的惡源,並準確地刻畫出我理解的她。只要這個世界上有這樣的女人,我就可以去嘗試,讓人物藉助我這個載體呈現在屏幕前。

如果是惡人,她的故事會給予觀眾警示作用,這也是一種能量,不去逃避人性的弱點和缺點,不試圖只刻畫偉大完美的女性形象,觀眾需要看到女性角色的多個面,正邪善惡,可以是複雜的。

比如《理想之城》里的賀瑤,性格跟我一點也不像。她既有主動追愛的積極,又有逆來順受的壓抑。她長期深處壓抑的家庭環境中,會自我懷疑,情緒的穩定和崩潰,是無過渡的零點到沸點。

我需要理解她,捋清她的成長背景,生存環境,看似乖乖女,那什麼是她的底線和雷點,怎樣的表達方式可以在十幾場戲內拉開她的張力,讓觀眾能夠看到立體多面的賀瑤,這是我該去做的功課。只要摸清她的底線、雷區、表達方式,就能理解她。

十幾歲的我曾以為,可能演到二十七、八歲就差不多了,沒想到低估了自己對演戲的熱愛,直到現在還喜歡得不得了。所以我也不會給自己預設,只要當下是熱愛的,干就完了。

05

坦白講,我不願意塑造完美的女性形象。讓觀眾看到人物的毛邊兒,看到她的短板,也是讓觀眾看到人的真性情。

現在我能感到,觀眾對女性角色的包容度在上升。拍《南來北往》時,周圍總有人讓我等着,等着播了被罵慘吧。但現在播完了,姚玉玲的故事雖然有爭議,卻很少人罵她。我想,只要她足夠真實鮮活,就會被觀眾喜歡。

「白玉蘭」頒獎典禮前一個月,我躺在床上看提名名單,眼淚止不住地流。當時還在法國錄製《中餐廳8》,跑去跟節目組請假。工作人員問,往返也挺遭罪的,你確定你能得嗎?我說我哪能確定哇,但人生第一次提名,無論如何都得去。

這條路已經走了二十年,我差這一個月?

頒獎前一天,我還跟寧理老師聊天,他在小紅書上看過我做飯。宣布寧理老師獲得最佳男配角獎,我特別興奮地鼓掌,他領獎看上去很從容淡定。沒想到下一個宣布的是我,我本想像寧理老師一樣優雅,結果情緒上來,差點沒繃住,我想完了完了,丟人了。

領完獎去專訪區,一旁的工作人員貼心地想幫我舉會兒獎盃,我說不用!還沒捂熱乎呢,哈哈。

當晚我就趕航班,連夜飛回法國繼續錄節目,慶功宴都沒來得及參加。我一個人問空姐要了半杯紅酒,想給自己錄一個慶功視頻,喝了兩口,手也紅、臉也紅,算了早點睡吧

我想,得獎於我而言最大的意義,不是生活上的一飛衝天,而是獲得信任感,告訴大家,我有塑造角色的能力。

演員很被動,大多數時候面臨被選擇,要面臨很多「你不行」「你演不了」的聲音。但這些聲音不是白聽的,它會讓你的心越撐越大,心態越來越穩。然後,順其自然就好。

對話/趙簡一、霍麗婕 文/趙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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