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希:七月

七月的開始,認識了新朋友,又為新譯的24篇安徒生童話寫定了序文,心中生出了期待和安慰。

彷彿有緣

和格格小姐見面,是為了談別的事情。她並不真是格格,那只是她的名字。但她的舉止做派,很有點格格的范兒。於是聊起她的家庭。「我爺爺是畫畫兒的,叫高馬得。」我一愣,高馬得,難道就是那位馬得嗎?是的,就是畫戲曲人物的馬得。我暗自心想,這也許就是緣分,我竟然會這樣認識馬得先生的孫女。

我不會畫畫,但愛看畫;看戲看得不多,但愛看畫中戲曲人物的動作、神態。記得最初見到馬得的畫時,眼前彷彿一亮。一下子,覺得以前愛看的那些畫,儘管也好,但似乎缺了點什麼,不是缺了點靈氣,就是缺了點書卷氣,總之缺了點更能打動我的東西。好像我等的就是馬得的畫。沒有一點矯揉造作,沒有一點多餘的東西,每根線條,每個色塊,都只為留住那美的瞬間。一切都不多不少,恰好傳神。

馬得 繪

格格告訴我,她爺爺九十歲去世前,左眼已失明,但仍每天作畫不輟。我問為什麼,她用我那本小書里的話回答:「只因為熱愛。」馬得先生愛看崑曲,傳字輩的演出,他幾乎每場必看。在家裡自演自唱,「有時還捏着嗓子唱旦角」,這些都是痴迷的徵候。他喜歡水墨,也喜歡油畫,他畫的女性,跟林風眠畫的仕女有些相像,但他並不太喜歡林先生——從畫上看,他的用色的確更明快,更淡雅。他喜歡音樂,西洋的、民族的都喜歡。聽到這兒,我心念一動,問「他喜歡小提琴嗎?」格格說喜歡,自己也拉。拉什麼?門德爾松。拉這樣的協奏曲,倒真是出乎意外。原來,浸潤是可以這麼深,氣質是可以這麼熏出來的。

馬得 繪

馬得先生也屬馬,比我大兩輪。當初,他看的是傳字輩的戲,我在好多年後,在戲曲學校實驗劇場看傳字輩親炙弟子「昆大班」的演出。如今,這一切都變得遙遠了。在半個多世紀以後,這位我始終心儀,卻因時間久遠而藏在心底幾乎以為已經忘卻的馬得先生,竟會如此奇妙地讓孫女來和我聊《譯邊草》,這如果不是緣分,又是什麼呢?

安徒生真是了不起

在翻譯這本《安徒生童話選》之前,我還譯過《小王子》和《愛麗絲漫遊奇境記》。這三本書,都是兒童文學的經典作品。

若要分別用一個詞來概括對這三本書的總體印象,那麼我想說,《愛麗絲漫遊奇境記》搞笑,《小王子》詩意,《安徒生童話選》悲憫。

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印象,或者說翻譯時感覺的基調。比如說,譯《愛麗絲漫遊奇境記》時,我時時想到、不敢怠慢的是「譯出好玩來」。原文中那麼多有趣、好笑的地方,翻譯時不能僅靠加註來「解釋」,而要儘力使譯文也有趣、好笑,讓讀者發出會心的微笑。

印象,難免是籠統的。具體地說,本書收入的34篇安徒生童話,都有各自獨特的色彩。《豌豆公主》寫的是一個敏感到匪夷所思的公主,她睡在二十床墊子和鴨絨被上,底下的一粒豌豆居然還會硌着她。這種童話(包括本書中的另一篇《笨蛋漢斯》)明顯地受到民間故事的影響,帶有質樸、粗疏的格調,甚至有些無厘頭的意味。

而安徒生着力更多,數量更廣,也更為讀者所熟悉的作品,則是《醜小鴨》《海的女兒》《賣火柴的小女孩》《野天鵝》等不朽的名篇。安徒生出身在一個鞋匠家裡,他對人世間的苦難有一種深沉的共鳴,對受苦的人有一種感同身受的同情。他對美的不懈的嚮往和追求,他筆端流露出的博大的愛,使他創作的童話上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成為永恆的經典。

安徒生筆下還有一類跟通常意義上的童話有所不同的作品,例如《荊棘榮耀路》《影子》《姑媽》等等。《荊棘榮耀路》更像是散文詩,人類歷史長河中在追求真理的荊棘叢生的榮耀之路上艱難跋涉的先驅——從蘇格拉底、荷馬、伽利略到蒸汽輪機的發明者富爾頓,在一幕幕景象中顯現。《影子》《姑媽》《有點意思》等篇,說成小說也許更確切些。一個人的影子,在熱帶地區會變得短一些,在身體擋住光源時會變得很長很大,這些我們習焉不察的細節,觸發了安徒生的靈感,使他寫下了《影子》這篇較長的小說。一個人的影子變成了人,並很不幸(但又很真實)地被賦予了人性中最醜惡的一面。他的主人——一個謳歌真善美的博學的人——卻窮愁潦倒,不得不當了影子的影子。最後,巧言令色的影子娶了公主為妻,正直善良的博學的人卻在影子成婚的當天被處決。

本文配圖均選自《插圖選》

安徒生童話共有一百六十多篇作品,這個選譯本選取了其中四分之一不到些的篇目。選取的原則,一是選取安徒生各個寫作時期的作品,盡量不漏選名篇、代表作。二是選取特別打動人心——首先是打動作為譯者的我的,讓我感動,讓我在譯畢時情不自禁地讚歎「安徒生真是了不起!」的那些篇目。(翻譯《醜小鴨》《有點意思》中一些段落時感動的心情,我至今難忘。那些在淚眼婆娑中寫下的文字,對我個人而言是彌足珍貴的。)

但願這個譯本能讓慕名閱讀安徒生童話的讀者——小讀者也好,大讀者也好——不致感到太失望。倘若他們也會像我一樣,差不多每看完一篇都想說「安徒生真是了不起!」那我就會感到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值了。(周克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