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歲梁家輝:我是個在電影院長大的小孩,已經活了200生

終於有機會與梁家輝面對面對談時,距離第二十六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頒獎典禮已不足十小時。

作為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主競賽單元評委,他很忙碌。一大早,先是在銀星皇冠假日酒店一樓大廳參與「金爵會客廳」的訪談;臨近11點,匆匆趕到4樓的媒體採訪間,接受一波又一波來訪。下午的行程也排定了,要趕去上海大劇院,參加典禮前的綵排。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在媒體採訪間見到他時,一聽到是文字記者,梁家輝彷彿突然鬆了口氣。不用時時刻刻面對鏡頭,原本正襟危坐的他一下子放鬆地倚靠在椅背上,接過助理遞過來的水杯喝了一口,還有閑心開起了玩笑。

梁家輝在上海國際電影節 賴鑫琳 攝

梁家輝毫不避諱地說起這十天的疲憊,「身心疲憊、行程緊迫,有一個禮拜沒有好好睡一覺」;但他同時「感覺很好」,因為在上海的電影院看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畫面,「以前我感覺來看電影的都是新一代的年輕人,這次我看到很多中年人、老年人,心裏覺得很滿足」。

我是上海的「老克勒」

在金爵獎主競賽單元評委見面會上,梁家輝自稱「老上海」。頻繁來上海拍攝、交流的他也看着上海幾十年的城市發展變遷,「上海是中國電影非常重要的搖籃城市。」

梁家輝與上海、上海國際電影節的緣分頗深。去年,由韓延導演,倪大紅、惠英紅、葉童、梁家輝主演的《我愛你!》成為第二十五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開幕影片。影片聚焦國內銀幕極少關注的老年群體及情感問題,梁家輝飾演的謝定山營造了全片的最大淚點。這個以收廢品為生的老人對病重的妻子不離不棄,竭盡所能地照顧她。銀幕上的謝定山形容枯瘦,臉上寫滿生活的滄桑,難免讓人感慨,60多歲的梁家輝真的「老」成了普通人的樣子。不過,影片映後交流時,和他演對手戲的葉童笑着透露,在表演中遇到的挑戰之一就是「看到梁家輝的腹肌怎麼給憋住,然後若無其事地演下去。」

《我愛你!》

戲裏戲外的巨大反差,也讓人確信一位好演員的塑造能力。梁家輝從在李翰祥導演的《垂簾聽政》和《火燒圓明園》中扮演咸豐皇帝開啟影視生涯,四度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被不少人稱為「千面影帝」,他的眾多經典作品至今為年輕人津津樂道。

《黑金》

去年6月,梁家輝因為女兒結婚缺席《我愛你!》的上海路演,現場觀眾調侃是因為「塞車」,這是他在電影《黑金》里的名場面。今年上影節「向大師致敬」單元展映瑪格麗特·杜拉斯的一系列作品,不少觀眾遺憾沒有《情人》,這部由梁家輝主演的愛情片曾打破法國票房紀錄。這次出任第二十六屆上海國際電影節評委,他全心全意履職,不帶任何宣傳任務,談到待映的作品,他笑着保密,「不能劇透,你們就等着好事發生。」

上觀新聞:您和上海有哪些緣分?

梁家輝:我在上海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身份,原來是一個廣東人,但是現在大家都會覺得我是一個上海的「老克勒」了,尤其年齡大了以後,大家覺得我應該是屬於上海的,可能跟我居住的城市有關。上海和香港一樣都是一個國際化城市,可能我在香港出生、成長的整個人生經歷,會讓人家覺得我帶有一點海派的味道,很多人都誤會我,經常問我,你是不是從上海來的?

有幸能有這種緣分。入行以後,我第一次來上海旅遊,那時候剛好香港有一部電視劇《上海灘》大火,也對中國內地觀眾影響很深。我還記得,那一次特意跑到外灘,披了個大衣去學周潤發。那時浦東剛開始發展,站在外灘看浦東,跟我後來每一次探訪上海或是來上海工作時,所體驗到的環境截然不同。我對上海印象最深的是整個城市的變化程度,我作為一個香港人有機會看到它這樣的變化,感覺很驕傲,很幸福。

上觀新聞:上影節今年的主題是「電影之城」,您心目中的電影之城應該具備怎樣的氣質或特徵?

梁家輝:魔都效應。開玩笑。通過每一次的上海國際電影節,我們都可以看到來自世界各地不同的電影人集中在這裡。近期我經常遊走於電影節的電影院、會場、酒店等,現在很開心看到一個現象:我發現上海國際電影節的觀眾群年齡差異很大,以前我們感覺來看電影的都是新一代的年輕人,但我這一次看到很多中年人、老年人。每一天我去觀影時,都看到排片表的看板面前,年邁的老人拄着拐杖問,這個還有票嗎?

這讓我心裏感覺很滿足。原來,電影的吸引力是那麼厲害。以前那些投資人、製片人,老在計算電影該怎麼樣發行,才能吸納這些年齡層的觀眾。如果你真的製作出一部好電影,人家撐着拐杖、推着輪椅也會來看。你能吸納所有年齡層的觀眾,你的電影就能成功。

梁家輝在上海國際電影節評委見面會 賴鑫琳 攝

上觀新聞:去年,您也帶了自己的作品來到上海國際電影節。

梁家輝:我去年帶過來的電影引起很廣泛的討論,有還不錯的票房,當然和幾十個億的那種還有差距,但是會引起整個觀影界、電影界對這個題材或對這種人物的重新審視,而不是光是靠影像、商業計算出來一部電影,我覺得就已經很好了。

上觀新聞:這次您擔任金爵獎評委,這幾天有什麼樣的體驗與心得?

梁家輝:本次電影節的評委來自不同國家和地區,除了周迅,很多人我都不認識。第25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我和周迅同時獲得最佳男女演員,當時匆匆拍過一次照。

這次做評委,沒有好玩。太多採訪,太集中時間的觀影,太密集的情緒上的波動,又爭取不到完全休息的機會。雖然已經到了最後一個晚上,還是有很多採訪,大家期待今天晚上的結果吧。

可能平常看電影,只是觀影效果帶給我的衝擊。但是做評委,在激動完了以後,還要平息下來去分析電影。這次時間很趕,一天要看三部電影。看完後,躺床上會有失眠,觀影時那些陸陸續續的鏡頭、看完的畫面,會在腦海里漂浮出來,有一個禮拜沒有好好地睡一覺。

上觀新聞:這些參賽作品有給您帶來驚喜嗎?

梁家輝:每一部都帶來驚喜,每一部都有一些得益。我平常「穩如泰山」,要打動我不容易,但這次打動了我。所以我說這次來上影節,身心疲憊、行程緊迫,但感覺很好。

上海國際電影節讓全世界的影人匯聚其中,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平台,希望它越來越好、越來越強大,國際影響力越來越高。其實,作為評委,我們密集地觀影、討論,很多論壇我都希望去看、去吸收。但好像真的時間不夠。電影帶給人的就是無窮的驚喜,每一天都會有新的發現。這是我通過上海國際電影節所賺取回來的,非常豐富,當然也換來了一身的疲憊。希望你們以後也多關心電影、喜愛電影。

我是一個在電影院長大的小孩

梁家輝是中國香港電影的符號之一,和許多香港演員一樣,大學畢業後他在tvb藝員訓練班接受了表演訓練,與演員劉德華同期,初次「觸電」都是在電視劇中跑龍套。在1981年播出的《千王群英會》里,周潤髮飾演賭場老闆,梁家輝和劉德華演他的兩個打手。為了能在這一場戲中被人看到,兩人都極力表現,劉德華嘴裏叼了個牙籤,梁家輝則把手放在西裝口袋,做隨時掏槍狀。儘管事後被導演責罵,「你以為你是誰,拿破崙啊。」但正如他所言,作為演員,要珍惜每一次表演的機會。

在金爵獎評委見面會的媒體提問環節里,梁家輝同樣不放過做演員的任何潛在機會。他搶下了第一個問題,向現場國內外電影人發出合作邀約:「結束工作之後,你們回去可以寫寫中國和上海的故事,你們可以找合作對象——也就是我,拍成你們的下一部電影。」他笑着為自己和同為評委的演員周迅「吆喝」,「我和周迅雖然不算最好,但也算中國最頂流的男演員、女演員——接近最好吧,你們考慮看看。」

上觀新聞:您在不同年齡段塑造了眾多迥異的角色,覺得自己是一個天賦型演員嗎?

梁家輝:天賦過獎了,但我是一個在電影院長大的小孩。我打從一個月大,就被放在電影院裡頭,一直到我8歲。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一種潛移默化,但在一個電影院裡頭看電影的那種衝擊,可能就孕育出我在走這條路時的某一些追求。這又回到前面那個問題,要當一個好演員的話,就必須有非常豐富的體驗和生活的歷練。

所以,其實所有演員走過來都是這樣的,我是其中比較幸運的一個。而且我拍片量大,每一次的失敗跟成功都會對我造成一種影響。讓我感到幸福的,是歷年來在電影里吸收到的不同人性、角色,都可以豐富我的生命。我差不多已經拍了快200部片子,他們說我是千面影帝,我感覺我已經活了200生,在不同的故事裏頭。

梁家輝在《火燒圓明園》中飾演咸豐

上觀新聞:您26歲時就憑藉電影《垂簾聽政》獲得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在表演生涯中獲得了眾多重量級影帝,如今還會繼續期待表演類的獎項嗎?

梁家輝:我對獎項不會存在任何幻想或者期待,但我覺得每一個不同的電影節,每一個獎項的頒獎,對於推動鼓勵電影人跨出下一步而言都是很重要的。

獎項是電影節評委或者電影觀眾對於你的一種肯定。雖然我對獎項沒有期待,但是,當然,心底里其實還是願意再拿一個。

《情人》

上觀新聞:您對「演員」這個身份是如何理解的?好演員需要具備哪些品質?

梁家輝:人回歸到最基本,其實是很簡單的。演員這個行當,好像大家都在追求名和利,但是我覺得每一個人都可以先拋開這個名和利,繼續當一個演員,在工作環境里不停地去吸收,在自己的整個生命歷程裡頭去嘗試。

我最近看到一個很好的代表人物,游本昌,他已經90多歲了,過得愜意嗎?他或許也面對很多家庭的問題。但他堅持了下來,現在全國觀眾有誰不認得他?以前他演過《濟公》,現在又靠《繁花》翻紅了。而且他寄語所有的年輕演員,他說,我羨慕你們這一群人,羨慕所有的90後,但我現在也是一個「90後」,大家的步伐是一樣的。我在某個頒獎典禮聽過他這番話。如果到90歲,我有機會和年輕影人說,我也會說一樣的話。

梁家輝在上海國際電影節紅毯 賴鑫琳 攝

上觀新聞:現在ai概念很火,在電影節的論壇上也成了熱議的話題之一,給影視行業帶來許多新的變化。您身為演員,如何看待影視拍攝技術的發展?

梁家輝:電影100年的歷史,從默片時代到現在,一直在變化。以前是用底片來拍攝,後面用數碼來記錄,對光影的控制都不一樣。很多人擔心ai會替代演員或某些技術部門,但ai只是一個輔助的工具,技術是一步步地在提升。那個時代,要打燈、布置環境,現在很多都被技術所替代。

ai可以讓一個老演員找回他年輕時候的樣子,反之亦然,它會給觀眾帶來不一樣的觀影體驗。我暫時還沒有這個機會,但我也想找回我的青春(笑),期待未來有機會親自經歷,我今年66歲了,如果能通過ai讓我演回18歲,會是一個非常好的體驗。

當然,ai技術的存在,對演員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年輕演員化老妝要花很長時間,ai可以輔助你,但不代表你就可以停留在平常的表演上。從18歲到66歲,怎麼演出不同年齡的感覺,整體的表演要靠你自己。

永遠在生活裡頭「熬」下去

在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論壇「卓爾不凡——香港影壇新生代」上,多位香港新生代演員集體亮相,有憑《白日之下》獲得今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配角的梁雍婷,有主演《燈火闌珊》而提名金像獎最佳新演員的周漢寧,有憑去年香港最出圈的電影《毒舌律師》提名金像獎最佳女配角的楊偲泳,以及憑《媽媽的神奇小子》獲金像獎雙料提名的梁仲恆等。香港電影如何重現「黃金時代」的輝煌,也成為眾多香港演藝界人士關心的話題。

面對香港的新生代,梁家輝希望他們先拋開演員的「名與利」,享受這一份職業,總有一天,他們會被看見,「演員是必須歷練出來的」。

梁家輝在評委見面會上 賴鑫琳 攝

上觀新聞:這些年港片對於內地觀眾來說,吸引力沒有以前那麼強了。很多人會吐槽故事類型套路、演員面孔單一,而且都是大家已經看了幾十年的老演員,您怎麼看待這一現象?

梁家輝:我曾經在很多訪問里提過,香港有一段時間上有斷層,第二梯隊、第三梯隊沒有承接上來,曾經的第二梯隊已經離開香港,去別的地方拍電影。畢竟香港是一個地少人多的地方。我們要做好電影夢工廠不容易。很多第二梯隊、第三梯隊的人又回來發展,或跟內地的電影人合作,才有生存下去的機會。

我們可以看到亞洲的很多地區,比如日本曾經在電影方面有過一段輝煌的時代,現在又沉寂下來。各地的電影人都想找出路,跟其他地方的電影人合作。

不管哪裡,都要輸出一個新的梯隊,讓電影和文化產業有傳承,觀眾才有機會看到更新、更精彩的電影。我們有56個民族,我們能輸出的中國文化是多大的力量,要通過電影,讓全世界的觀眾都有機會看到我們的文化。

上觀新聞:最近《九龍城寨之圍城》口碑、票房都很好。

梁家輝:最近我們的票房也有點回春,已經變成一種文化輸出。《九龍城寨之圍城》,可能還是江湖片的老套路,但還是有點江湖的樣子。通過這個片子大家可以看到,原來香港以前有一個這樣的城寨。如今香港政府正在準備把九龍城寨重建,來吸引遊客,你能說這不是一種成功的文化輸出嗎?包括這次來上影節的幾位香港新導演都不錯,所以我們永遠要保持希望,來提振基於本土的電影。

金爵獎評委見面會上,周迅、陳英雄、梁家輝談笑風生。  賴鑫琳 攝

上觀新聞:今年中國香港導演爾冬陞帶了一群香港新人演員參與「卓爾不凡——香港影壇新生代」金爵電影論壇。很多人覺得當下年輕香港演員缺乏港片「黃金時代」那樣多的機會,難以出頭,對於新人來說,您會給他們哪些鼓勵?

梁家輝:作為演員,必須刻苦耐勞,在生命的每一天,在所有生活的空間里去找尋、吸收養分。我想寄語所有的年輕演員,先不要產生錯誤的角度,就當一個好演員。演員是必須要歷練出來的,而不是你現在這個工作能為你帶來多少的名,多少的利。希望年輕演員永遠保持初心,永遠追求新的角色,永遠在生活裡頭熬下去。

第26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頒獎典禮 賴鑫琳 攝

上觀新聞:年輕演員如何尋找機會,才能讓更多的觀眾看到他們?

梁家輝:科技不停在進步,觀眾通過手機、ipad、電影院的銀幕、家裡的電視去看電影。有太多表演平台可以加入,比如微電影、短劇等形式,演員生存的空間其實已經很大了。

所以我覺得如果你立志當演員,只要忠於表演的初心,珍惜每一次演出的機會,總可以找到出路。可能你一開始只是出現在一個短片裡頭的小角色,但你如果不停地歷練、學習,做好每一次的演出,總有一天會有人看見。現在,不同平台都讓你有機會去發揮自己的表演,但該怎麼配合平台的輸出技術,要靠演員去拿捏。比如演20集、60集的電視劇,跟你演1小時45分鐘的電影是不一樣的。

上觀新聞:您也總是珍惜每一次的表演機會。

梁家輝:對。經紀人,把你的聯繫方式拿出來,加個微信,好讓他們找我。繼續走演員的道路,都希望能跟不一樣的人合作,去珍惜這樣的機會,好讓自己的人生過得越來越豐富、精彩。

梁家輝

1958年2月1日生於香港,中國香港影視演員,憑藉電影《垂簾聽政》《92黑玫瑰對黑玫瑰》《黑社會》以及《寒戰》四次問鼎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獎,也是香港電影金像獎歷史上最年輕的最佳男主角獲得者。截至目前,梁家輝已經出演近200部電影,涵蓋喜劇、悲劇、文藝等多種類型。2024年,梁家輝出任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主競賽單元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