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充滿張嘉佳味兒的電影,誰在哭,誰在罵

走進影院,是為了解惑:

近期上映的電影《雲邊有個小賣部》,有的觀眾斥之為年度最爛,要求導演張嘉佳退圈,豆瓣評分僅5.4分或為證明;有的觀眾卻說很好哭,甚至感到了被治癒,電影4天票房破2億元,是6月目前的票房冠軍,在電影院看過這部電影的已有六百多萬人次。

所以,這是一部爛片?還是一部佳作?

走出影院,有一個感受:

縱然該片評價兩極,但大概率穩賺不賠;甚至此片之後,中國電影行業將開闢一個新的類型賽道——充滿張嘉佳文藝味兒的電影,簡稱張嘉佳體電影(溫馨提示:下文含劇透)。

張嘉佳最早為公眾熟悉的身份是作家,他的《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一年銷售數百萬冊,後來他也開始拍電影了。

張嘉佳體電影像一幅拼貼畫,將不同美術材料粘貼進同一塊畫板,使之成為一張貌似完整的作品,繼而公開展覽,並兜售門票。能否值回門票,在於畫作的拼接材料和最終的完成度。

片中,張嘉佳使用的材料是四組人物故事。

其一,牛大田(孔連順 飾)和秦小貞(張藝凡 飾)的愛情故事。牛大田靠小賭坊、售假貨、賣煙花,成為小鎮首富。為獲女神芳心,讓其父母放心,縱火燒掉公司倉庫。一場意外,致使秦小貞毀容。兩人之間,徹底磨平鴻溝後,方互訴衷腸,潸然相擁。

其二,王勇(林家川 飾)和球球(陳賢恩 飾)的父女故事。愛妻病故,欠錢者跑路,王勇瘋了。誤把羊糞蛋當作錢的他,終日只惦記兩件事,拿錢給老婆治病,給女兒報名上學。認為自己是女兒的拖累後,他持刀去銀行鬧事,迫使警察開槍,最終死去。

其三,毛婷婷(王珞丹 飾)和毛志傑(王大陸 飾)的姐弟故事。聾啞姐姐在父母留下的房產開按摩店,勉力經營。無賴的賭徒弟弟每月上門打砸店鋪,要生活費,以此逼姐姐賣房分家。最終姐姐為弟弟買下一份保險(類似養老金),嫁人遠去。

其四,圍繞主角劉十三(彭昱暢 飾)發生的婆孫故事和愛情故事。外婆王鶯鶯(艾麗婭 飾)罹患重病,不久於人世,故跋涉百里,帶回在大城市工作的外孫。程霜(周也 飾)得了隨時會死的病,在最後一次手術前,回到雲邊鎮,去見想見的人。他們過了一段快樂純粹的「闔家團圓」的時光,而後便是洶湧的告別與死亡。

張嘉佳網羅婆孫、父女、姐弟、男女四類材料,以劉十三和程霜在小鎮賣保險貫穿起來。兩人像一對「擺渡人」,將小鎮的芸芸眾生渡往和解、相愛與「硬邦邦的活法」的彼岸。

這些故事的經緯交織,看似飽滿有序,大有百態眾生之感;然而,當你走近這幅拼貼畫,稍作審視,便會發現其中線條、構圖和美學表達,幾乎都經不起推敲。

且看牛大田,燒了工廠倉庫想證明自己會改變,但工廠沒了,牛大田何以維生,工廠的合同、訂單以及員工安置問題,如何處置,一概不表。

現實被降低到一維:強行浪漫,與之相關的複雜境況忽略不計。

父女情篇章,瘋子父親惦記女兒,可憐兮兮,一度要翻垃圾吃;而在小鎮的女兒,過得並不差。最誇張的是,父女兩人從未同框出現。所謂拖累,所謂羈絆,所謂情深,成了無根之木。只有一種強行悲慘帶來的悲劇的懸浮。

姐弟篇章中,姐姐有一種沒來由的犧牲精神,弟弟打砸店鋪,非但不怒不怨,反而貼心準備生活費,按時交付給弟弟,彷彿唯有這種不計得失、後果、恩怨的付出,才等於愛。這種強行犧牲,是將人性削弱為單向度的付出便等於愛的天真公式。

至於劉十三身邊兩個最重要的人,情節上毫無鋪墊。交待外婆得病、住院到病故,不足十分鐘。而程霜,十幾年的生活彷彿被抽幹了,她始終停留在幼時的夏天,生死不渝地愛着劉十三。憑什麼,為什麼?不重要。一切只為外婆故去後,再安排她的告別。

「生離死別」,連環下套,強行感動,就怕你不哭。

張嘉佳繪製的這幅拼貼畫,徵調各種情感材料,不在意邏輯,捨棄細節,過於隨心所欲地將其堆積在畫布上,用時時湧現的煽情音樂,填補所有夸誕悖理之處。再加上浮光掠影地彩蛋式群星薈萃,讓觀眾沉浸在這首漫長的mv,不必思考,只要沉浸。

一位非書粉,去觀影並贈以四星好評的朋友說,他那個廳,好多人看哭了。我所在影廳后座一位猛男,看到奶奶病故、程霜告別時,也在啜泣。

討論這種「哭」之前,不妨回顧張嘉佳體電影的發軔之作——他作為編劇和原著的《從你的全世界路過》,其中破圈名場面岳雲鵬追的士里的柳岩,大喊「燕子、燕子」,為愛付出一切卻輸得一無所有的遺憾、煎熬、痛苦與絕望,令萬千網友聞之落淚,感動不已。

錐心泣血之哭,是因為角色嗎?劇情嗎?電影嗎?藝術嗎?還是因為塵世中人,總是容易物傷其類。絕不去喜怒哀懼愛惡欲的我們,觸一景一情,便生一痴一念。

面對張嘉佳所下的蛇打七寸的情緒調料——七情中人,難免為之涕泗橫流,為之黯然神傷。

我們並非在哀慟「岳雲鵬」的愛而不得,亦不因外婆、程霜兩位天使般的親人、戀人離去而撕心裂肺,只是因為我們也有至親與所愛。我們的眼淚,為自己而流。

張嘉佳,這位情緒調配大師,他下猛料,幾乎是在「算計」觀眾。他賭觀眾這裡會笑,那裡會哭,這裡頓感「人間值得」,那裡哀嘆「末路窮途」。

且看影片中的幾味調料:

劉十三,在大城市彷徨失措賣保險,上有領導之傾軋打擊,旁有女友之決絕分手,實乃當今社畜之一類寫照。出租屋裡宿醉落淚。豪言壯語之後,便是傫如喪狗。

這味調料叫酸澀。

他返鄉,回到推開窗可見層雲萬里的世外小鎮,相識某個夏天的少女只為在「死別」之前趕來撫慰、陪伴失意的他。同時,拋棄他的前女友突然歸來,與程霜雨中吃面,上演「雌競」戲碼,最後雲淡風輕地離開。

最後,程霜手術成功,劉十三一年做到1000單保險,不知何故,不作解釋,就完成了。事業愛情雙豐收,這簡直是言情爽文。

這味調料叫甘甜。

酸甜兩端,中間併入五花八門的佐料:

因愛和慘烈的現實窘境而發瘋發苶的王勇,此為焦苦;

大量細碎的喜劇橋段:劉十三浴巾遮裸身奔走、喬杉再次上演大保健按摩片段等等,此為鮮香;

為了愛情奮不顧身,狂奔跌倒,激情縱火的牛大田,此為麻辣;

嘗盡諸般滋味後,最後端上一瓶高純度白酒,灌到你嘴裏:

外婆住院,張羅喪事,喪鐘一響,靈堂已設,風雪夜下,男主登山,掛一盞招魂燈籠,然後哭喊,外婆回來啊。男女主裹一床被子,萎縮在雪夜山頂,不懼失溫等意外,如此方能凸顯喪親之痛。

你哭是不哭?

張嘉佳這盤大燴菜下去,酸甜苦辣兼備,饒你口味再刁鑽,性格再高冷,也免不得被其中一二情緒擊中。

只是這些情緒,因敘事之斷裂,衝突之狗血,人物之潦草,劇情之敷衍,而催生一種效果:除了感受到濃烈的空洞,熾熱的懸浮,劇烈的糊弄之外,空無一物。

張嘉佳烹飪情緒確有一手,但他食材不鮮、不全,火候過大、過辣,幾乎只是為了最後那一瓶白酒。酒過三巡,肝腸寸斷,這就對了。

如今的商業電影,一直有人在嘗試挑戰、開闢新的細分賽道:比如陳思誠的「社會話題」電影,賈玲的「真人秀」電影,烏爾善《封神》的「工業化」電影,再到張嘉佳,只為供給情緒、別的一概不管的「情緒」電影。

姑且擱置優劣之爭,單看票房來說,情緒電影的道路可行。打工人過着溫吞的生活,缺乏有效的情緒白酒和痛哭一場的理由,不妨去影院釋放,未嘗不可。

往大了講,在商業電影的類型上有所開拓,亦是好的,如張嘉佳片頭八分鐘使用動畫來書寫主角的童年,只為創造一個童話,以為後續人物的碰壁與難堪作對照。儘管飽受爭議,但也是一種探索。

張嘉佳,圖據視覺中國

進取創新,敬張嘉佳一杯;但問題在於,既是電影,就要講好一個電影該有的故事。

陳思誠在懸疑故事、鏡頭語言和美學上的表達,在國內絕對是水準之上的;而賈玲以身入局,兩部電影之真誠,無有出其右者;《封神》更不用提,有「自來水」是因為品控夠硬;張嘉佳呢,作為原著作者、編劇及導演,他在影片中填塞的文藝觀念、創作方法和表達套路,完全從屬於那個因寫作「睡前故事」而爆火的十年前的張嘉佳。

他更適合架構一個2000字左右的短篇,講一個10分鐘的故事,將一種青春之疼痛、悵惘、迷茫、感傷等情緒,快速烘托出來。沒有細節,只有機巧。沒有成長,只有氛圍。沒有一種踏踏實實寫一個人物的耐心,更習慣各類金句書寫,去電擊有類似情緒的觀眾和讀者。

這就是為什麼,時隔數年,歷經工作、家庭等磋磨之後,回看張嘉佳,我們好像已無法找回當初的悸動與憂傷。

當他以十分鐘、十分鐘的片段故事,縫合起來,邏輯斷裂之處,填入音樂,這等於掩飾自己講述一個長故事能力的欠缺。一個拼貼出來的電影,就像一個搖搖欲墜的積木。裝飾得再精美,再繁雜,終究掩蓋不了一吹即倒的事實。

有情緒沒問題,但情緒的泛濫不是敘述失敗的擋箭牌。張嘉佳該醒醒了。

文/李瑞峰 編輯 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