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王火
肖復興
那時,我還沒出生。
半個世紀後的1997年,在北京首都機場,我第一次見到前輩王火先生。那時他73歲,但我一點看不出他已是古稀之年。他身材瘦削,身着一套幹練的西裝,更顯俊朗挺拔。一看就是一介書生,溫文爾雅,歲月的霜雪,似乎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絲痕迹。
那一年秋天,我們一起去歐洲訪問,王火先生是我們中國作家代表團的團長。他的三卷長篇小說《戰爭和人》剛剛獲得茅盾文學獎,但在他身上感覺不出一絲春風得意。他是一位極謙和平易的長者,我們一見如故,他待我是那樣親切,彷彿是相識多年的友人。
1997年,肖復興和王火(右)在貝爾格萊德合影(圖源:光明日報)
那一次,我們一起訪問了捷克、南聯盟和奧地利。一路上,他步履敏捷,談吐優雅,頗具朝氣。我和他一直同居一室,他夜晚熟睡時打呼嚕,我有些睡不着,便悄悄到客廳去睡。第二天早晨醒來,我很不好意思,他卻不怪我,立即道歉說自己確實呼嚕震天,吵着我了。我連忙對他說:「您身體好,像年輕人,才會這樣呼嚕震天。」他聽後指着我呵呵直笑。
最有意思的是在塞爾維亞,那時常有詩歌朗誦會,最隆重的一次是在貝爾格萊德的共和國廣場,四圍是成百上千的群眾。來自25個國家的作家代表團都要派一個代表登台朗誦,王火趕鴨子上架,派出了我。我根本不寫詩,當時兒子正讀高二,愛寫詩,我只好臨時朗誦了兒子的一首小詩。下台後,他誇獎我朗誦得不錯,我覺得只是鼓勵,他比畫著手勢,說:「真的,剛才一位日本詩人誇你朗誦得韻律起伏呢。」
在捷克,我和他說很想到音樂家德沃夏克的故居看看。他知道我喜歡音樂,便向捷克作協主席安東尼先生提起此事,希望滿足我的這個願望。於是,年過七旬的安東尼先生親自開車,帶我們到離布拉格三十公里的尼拉霍柴維斯村。那裡有德沃夏克的故居,房前是伏爾塔瓦河,房後是綿延的波希米亞森林,林間樹葉火紅金黃翠綠雜陳,如一幅色彩濃郁的油畫,是我見到的捷克最漂亮的地方。
在布拉格,王火先生向我們提議,去看看丹娜,為她掃掃墓。我學識淺陋,不知道丹娜。他告訴我捷克和我國文化交流的歷史:和魯迅有過交往並得到魯迅讚揚的普實克,是捷克的第一代漢學家;丹娜是捷克的第二代漢學家,對中國非常有感情,編寫了捷克的第一部《捷華大詞典》,翻譯過袁靜和孔厥的長篇小說《新兒女英雄傳》、艾青的詩歌等中國作家的作品。可惜,1976年丹娜在車禍中不幸喪生。王火先生說:「這21年以來,一直沒有中國作家看望過她,咱們是這些年裡來到捷克的第一個中國作家代表團。不能忘記老朋友,應該去為她掃掃墓。」
那一天,布拉格秋雨霏霏,我們跟着他倒了幾次地鐵,來到布拉格郊外的公墓,找到被茂密林木和荒草掩蓋的丹娜墓地。由於有雨有風,他點了好幾次火柴,才點着祭奠的蠟燭。我看見順着他的臉龐滴落的雨滴,還有他的淚滴。他是極其重情重義的人,即便是素不相識的丹娜,也心懷真摯的情感。
回國之後,我讀到了王火先生寫的一首詩,記錄這次祭拜丹娜,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這美麗的燭光就是獻給你的無聲的詩篇。
我知道,他只寫小說,從不寫詩。這首樸素的詩,可見他心地的真誠,以及對文學、對友情、對人的深情。
去公墓那天,在地鐵站下滾梯的時候,他一腳沒有踩穩,整個身子突然向後倒下。我正好站在他的身後,自然趕緊扶住了他。就是這樣一件無論誰都會做的小事,他不住地對我表達感謝,後來每一次見面,他總要說起,還寫進了文章,這讓我非常不好意思。這就是他的為人——對他人,不拘細流,猶記點滴。
後來,我聽成都的朋友講起王火先生的一件往事:他曾經奮不顧身地跳進水中,救起一個落水的孩子,卻使得自己的一隻眼睛失明。這樣捨己救人的事,他從來沒有對我透露。以後,再見到他時,我仔細看過他的眼睛,我一點兒都沒有看出其中一隻是假眼,覺得兩隻眼睛都是那樣的明亮,如同年輕人。老話說「心明眼亮」,心明,就是內心潔凈,不存一點渣滓。
在文壇上,資歷深厚的王火先生,一直低調為文,淡泊為人,塵務經心卻不染塵埃,榮譽加身卻不逐名利。他再次出現在公眾的視野,是2014年10月他的上下兩卷新書《九十回眸——中國現當代史上那些人和事》出版。這一年,他90歲。近70年前,尚未從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的他憑着年輕人的一腔熱血和良知,采寫了南京大屠殺以及審判日本戰犯和漢奸的新聞報道。近70年漫長的歲月中,他經歷了多少事,見識了多少人,走過了多少地方,寫過了多少文章,「澗深松老忘榮謝,天闊雲閑任卷舒」。《九十回眸》是一部厚重的大書,與他的長篇小說《戰爭和人》,雙星並重。
流年似水,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除了在北京開會時我見過王火先生,他還專門請我吃西餐,此後再也沒有見過。這些年,我們偶爾通信,打電話,彼此問候,更多的是他讀到我寫的一點單薄的東西之後給予我鼓勵。
王火先生的夫人凌起鳳去世,對他的打擊極大。他的夫人是辛亥革命元老凌鐵庵之女,名門閨秀。他們的愛情,在《九十回眸》一書中有專門的描述,可謂亂世傳奇。當年,夫人在香港,為和他結婚,佯裝自殺,才得以逃離香港,回到家鄉,算得上是蹈海而歸。此後,夫人跟着他顛沛流離,辛苦嘗盡,對他支持很大,他稱夫人是自己的「大後方」。在他的信中,在他的文章中,我都體味到他對相濡以沫的夫人的那一份繾綣思緒,情意彌深,琴瑟甚篤。
王火與凌起鳳年輕時的照片(王紅強 翻拍,圖源:紅星新聞)
這些年,讀他的信,信箋上的字體流暢瀟洒;和他交談,更覺得他思維敏捷,像個年輕人。沒有想到,今年他居然到了百歲高齡!
2014年初,曾經寄給王火先生兩本我新出版的小書,其中一本《蓉城十八拍》,是2012年春天應朋友之約,專門寫成都的斷章。在成都趕寫這本書時,因訂好了機票馬上要去美國,行色匆匆,心想下次再去看望他吧。他收到書後立刻給我寫了一封信,責備我道:「惠贈的兩本書里,出我意外的是《蓉城十八拍》。看來您是到過成都的,在2012年。您怎麼沒來看看我或打個電話給我呢?我可能無法陪您遊玩,但聚一聚,談一談,總是高興的。您說是不?」
他還在信中說:「匆匆寫上此信,表示一點想念。我身體不太好,但比起同齡人似乎還好一些。如今,看看書報,時日倒也好消磨,但人生這個歷程,在我已經是快到目的地不遠了。」讀到這裡,忍不住想起暮年的孫犁先生抄錄同樣暮年的老杜詩中的一聯:「雕蟲蒙記憶,烹鯉問沉綿。」文人老時的心情是相似的:回憶自己的文字,想念遠方的老友。我的心裏非常難受,愧疚未能看望他。總想着以後還會有機會去成都的,誰想一晃王火先生已經百歲,我也奔八十去了,竟然再也沒有一次機會相見。有些事,很容易在時光流逝中錯過。
還有一件事很難忘,只要想起王火先生,便會忍不住想起。
那一年在維也納,大使館的人員接我們出了機場,已是夜幕垂落時分,他們知道我們都是第一次來維也納,於是特意讓車子在美泉宮繞了一個彎,讓我們看看那裡美麗的夜景,然後駛向前面的一條小街。碰上堵車,車子不得不停了下來,我們只好隔着車窗看夜景。這時候,王火先生一眼看見車前一家商店閃亮的櫥窗,情不自禁地喊道:「我女兒也來過這裡!」這讓我有些吃驚,吃驚於平常一向矜持的他,竟然如此激動;也吃驚於我們都是第一次來維也納,他怎麼就這麼肯定,這是女兒來過的地方。他對我說:「我女兒去年來過維也納,就是在這個櫥窗前拍過一張照片,寄給了我!」我知道,他的小女兒在英國。櫥窗明亮的燈光,在他的眼鏡鏡片上輝映。那一刻,一個父親對女兒無限的情思,毫不遮掩地在他的眸子里涌動。
維也納的那一幕情景,如同一枚經年不化的琥珀,至今依然恍若眼前,晶亮而充滿溫情。做一個好作家,做一個好父親,做一個好丈夫,以及做一個好朋友,也許都不難,但能將四者兼而合一,且能像王火先生做得那樣好,不容易。「仁者壽」,此言不虛。
2014年,讀過《九十回眸》後,我曾經寫下一首小詩致王火先生:
蓉城春色來天地,依舊文章火樣情。
2022年7月17日,中國作家協會主席、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主席鐵凝,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副主席張宏森《致王火先生百歲華誕賀信》(黎正明 供圖,圖源:四川方誌圖庫)
作者:肖復興
配圖:方誌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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