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溫經典 | 主創談:「賈寶玉」歐陽奮強的《紅樓夢》故事

1905電影網訊 編者按:「重溫經典」頻道的首播劇目——87版《紅樓夢》不單在播出時反響熱烈,更經歲月沉澱成為幾代人心目中的經典。劇中「賈寶玉」的扮演者歐陽奮強,從當年並不自信的候選者,到成熟的演員,再到幕後導演,近年來他還主動扛起了一個公益身份——《紅樓夢》文化傳播者。

中國電視藝術委員會近期特別邀請導演歐陽奮強接受訪談,回顧經典角色「賈寶玉」的誕生始末,暢談台前幕後的趣聞。

問:您是何時開始接觸表演工作的?

答:我12歲就開始從事電影拍攝了。當時少年宮裡有文藝宣傳隊、有故事隊,我是在故事隊裏面講故事的。老師帶着我們到各個學校去巡講時,被四川電視台的文藝導演看到了,就請我到電視台去講故事,接着又被峨眉電影製片廠的導演看到,所以我1976年就到電影廠去拍電影了。我拍的第一部電影是《春潮急》,是根據四川作家克非的長篇小說改編的,我演了個寡婦的兒子,這也是我第一次從事影視工作。

1977年初,成都市川劇團排練紀念楊開慧的川劇《蝶戀花》,需要一個飾演毛岸英的演員。劇團沒有十二三歲的孩子,別人就推薦說某某學校有個小孩兒,原來講故事講得好,後來去拍電影了,不妨叫來試一下。當時有七八個孩子被叫去試戲,後來當然沒有懸念。我就不用上學了,白天參加排練,晚上演出。那時劇團的老師比較喜歡我,所以我作為特殊人才直接被特招到了川劇團當專業演員。到了川劇團後,電影廠只要有小孩的角色就都來找我。川劇團就說,電影廠你們還不如直接把他調去,所以我大概16歲就調到電影廠做專職電影演員,但那個時候是跑龍套、演一些小角色。後來四川電視台拍第一部電視連續劇《楊小亮》,把我叫去演了楊小亮,一個待業青年。緊接着就遇到了《紅樓夢》。

問:您是如何獲得賈寶玉這個角色的?

答:《紅樓夢》劇組在圓明園做第一期學習班時,還沒有選到演賈寶玉的演員。

王扶林導演當時執意要找男孩子來演賈寶玉。賈寶玉這個人物觀眾是接受女孩子來演的,這是審美角度的一種約定俗成。但是王扶林導演覺得找女孩子來演,你長得再好再像,還是有演的痕迹,所以希望還是男孩子來演,至少他這一版《紅樓夢》是男孩子來演的。但賈寶玉這個形象確實很特殊,他是一個男孩兒,他是一個可愛的男孩兒,他是一個面帶脂粉氣可愛的男孩兒,所以不太好找。劇組的顧問吳祖光先生就說,如果你在中國要找一個男孩子來演賈寶玉,那這個賈寶玉還沒有出生。但是王扶林導演還是比較堅持自己的創作理念,所以第一期學習班沒有賈寶玉,還在全國各地到處找。

推薦我去的人很多,第一期學習班裡跟我合作過的張玉屏、高宏亮等就都給導演、副導演推薦過。王導一開始沒放在心上,因為還是小孩推薦小孩,沒有太大說服力。這時候王導要到峨眉山去找青埂峰下的那塊石頭,剛好要到成都。陪他到成都來的有鄧婕,當時已經定了她演王熙鳳了。她是四川省川劇院的,就打探到地址來我們家找我,但是我不在,她就給我留個紙條,上面寫着電視劇《紅樓夢》劇組的導演王扶林想見你,讓我第二天上午10點到錦江賓館305房間去見王扶林導演。剛好我第二天要跟着電影廠劇組出去,沒有時間。而且我想這個機會怎麼可能落在我頭上?壓根就沒打算去。後來是我爸跟我說,你去一趟吧,也許這就是一次機會。我就聽我爸的,騎個破單車晚上10點多跑到錦江賓館。王導還沒休息,一聽說是我,說不是約好了明天早上嘛?我說明天我要拍戲去。然後我就跟他聊天,他問我演過什麼戲沒有,我就說演過什麼什麼,那個時候《楊小亮》在央視播過。

然後他說我們從全國各地精選了20多個賈寶玉,在北京要試鏡頭,你能不能也來一趟?我說我沒時間來。因為我心裏想不可能是我,別費那功夫了。而且我在劇組拍戲也沒有時間去。後來王導說,這樣吧,你坐飛機來。因為那個年代坐飛機要級別,一般演員是坐不了飛機的。我一聽說有人請我坐飛機,管吃管住,我也沒去過北京,就權當去玩唄。我抱着這樣的心態到了北京。試戲頭天晚上我也準備了一段,我把《寶黛讀西廂》大概背了兩遍詞。當天到了現場,25個人每個都上去演。試完以後我要趕回成都,劇組說沒有機票了,當時一天就一班航班,機票很難買的。我說不行啊我得回去拍戲,後來過了倆小時,劇組說你走吧,我們給你解決了一張頭等艙機票。我更嚇一大跳了,那時候正局級幹部才有資格坐頭等艙,怎麼就居然對我那麼友好,難不成對我還有點意思?我就帶着這種疑問,回家去拍戲了。

劇組很快就發來商調函,沒通知到我本人,是公對公。那個時候我們在山裏面拍戲,電話不通,不像現在通訊那麼發達。所以當時全國人民都知道定的我演寶玉,就我不知道。中央電視台已經傳播出去,說《紅樓夢》賈寶玉定的誰誰,當時的四大官媒全部刊登了消息,把我的照片都刊出去了,但是我在山裡不知道。我回到成都進家門沒多久,烏泱泱的敲門聲,打開一看七八個記者堵到我們家要採訪我,說是你演賈寶玉。我說我只是去試了一下鏡頭,別胡說八道。他們說報上都登了。第二天我就騎着單車回到峨影演員劇團問我們團長,我說團長咋回事呢?怎麼記者來採訪我,說什麼定了?團里說,確實定了,你趕緊到北京吧。

這樣我才到了北京,這時第二期學習班已經過半了。

問:融入角色的過程是否順利?

答:因為我加入得晚,大家所知道的第一期學習班的專家授課呀,琴棋書畫呀,我都沒參加,所以當時壓力很大。他們都很熟了,我這個孤家寡人,就很緊張放不開。那時候每個人的角色都定了,大家在學習班主要就是按照自己的角色去準備片段、小品,隔三岔五地給導演組還有那些成熟的老師們彙報,老師們也會輔導你怎麼表演。還有就是自己看書,看《紅樓夢》原著。我那時候哪看得懂《紅樓夢》啊,那是本天書。所以壓力非常大。

王扶林導演有一天就說,你每天背着個手,老氣橫秋的,哪像一個乖張可愛的賈寶玉?你倒像一個賈政喜歡的徐道士。他說這不是個辦法,所以後來他跟全劇組尤其是演員組開會,會上宣布不要讓我看小說了,也不要讓我寫什麼案頭工作了。因為心理壓力大就進入不了狀態,沒法放鬆。怎麼放鬆呢?你的任務就是每天做惡作劇,每天整一個人,你想整誰就整誰,但就是不要去看書,而且特批你可以上女孩子的床上去打打鬧鬧。其實他就是用這種方法,讓你融入到一個集體裏面去,也讓你把整個身心放鬆下來。所以我覺得王扶林導演是很有方法的,很接地氣地啟發演員進入角色。

接下來就是拍攝流程了,那時候我還是一直有壓力,恨不得導演把我給換下來。我拍的第一場戲是秦可卿生病了躺在床上,王熙鳳帶着寶玉去探病。我很緊張,一晚上沒睡着,估計那場戲拍完以後我就該卸任了,就這種感覺。演完以後,我就趕緊去關注導演的表情,看見導演面帶微笑,頻頻點頭,然後左右環顧問大家,寶玉怎麼樣?大家說可以可以,不錯不錯。從他的表情上,我就感覺他挺滿意的。他的滿意才真正打開了我的心結,這塊石頭就永遠落地了。所以再往後面走,就怎麼演都順。

問:回顧和王扶林導演的合作,您有哪些感受?

答:導演說過我的重話。拍寶玉在瀟湘館跟黛玉講耗子精的故事時,那一段台詞很多,全是賈寶玉的詞,我沒認真準備,詞沒背下來。拍的時候一想詞忘了戲,一想戲忘了詞,演的是一點都不生動。王導就急了,他就說了幾句重話責備我沒認真準備。他說那麼有意思的一段戲,你是那麼重要的角色,你要演砸了這個戲就砸了,我們幾年的努力和心血就白費了,你不能這樣演。講耗子精的故事應該是眉飛色舞,調皮乖張,講的是繪聲繪色。你現在是在背八股文,不是在講故事,就批評了我。從此以後我再不敢不背詞了,包括後來自己做導演了,我也跟很多演員說背台詞是基本的藝德。你戲演得好不好兩說,首先得把詞給背下來,才配演員這倆字。

王導實際上培育了這部劇的每個人物。今天大家說《紅樓夢》怎麼怎麼著,這些人物怎麼怎麼著,其實我們那個時候哪懂《紅樓夢》啊?我覺得我們演員裏面真正懂《紅樓夢》和愛《紅樓夢》這部書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陳曉旭。我們很多都沒看懂《紅樓夢》,就是一張白紙交給了導演,導演在白紙上面去畫他想要的每個人物。

現在回過頭來想,他當時壓力是非常大的。在《紅樓夢》的創作過程當中,他面臨了多次差點被換下來的危機。當時對他的看法很不一致,覺得他拍不下來,說電視劇《紅樓夢》拍砸了。你看用了很多業餘演員,皮鞋廠修皮鞋的、百貨商店售貨員、人民公社的電話接線員,什麼人吶,怎麼能拍好《紅樓夢》,一幫孩子都不懂《紅樓夢》怎麼拍?其實一直有這個聲音伴隨着王導,不相信王導能夠拍成功。所以王扶林在拍《紅樓夢》的過程當中,永遠有無數雙質疑的、懷疑的眼光看着他。他頂着這麼大的壓力在做《紅樓夢》,所以那個時候演惜春的胡澤紅她們就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寂寞的小男孩。他很寂寞地頂着這種壓力,但是他宰相肚裏能撐船,我覺得他是非常有氣度的,是一個具有大將風範的導演。

他實際上是王大膽。別人不敢想的他敢想,別人不敢做的他都敢做。你說誰敢用一幫沒有表演經驗、不懂《紅樓夢》的小孩來演《紅樓夢》啊?他就敢。誰敢用男孩子來演賈寶玉?他就敢。王立平做音樂當時壓力也很大,因為在大家的印象里王立平是流行音樂作曲,古典名著怎麼可能用流行音樂呢?他就敢拍這板。包括化妝師、服裝師,很多都第一次干,他就敢用。按照他的話說,寧肯用有敬業心的人,也不願意用有經驗但是不敬業的。當然這部戲也成就了這些人。所以我覺得王導真的是中國電視劇的發展史上應該濃墨重彩記載的一位偉大的電視導演。

問:當時劇組的拍攝條件如何?大家是如何克服和平衡各種困難的?

答:那時候沒肉吃。我們住在南菜園(現大觀園)對面一個蔬菜公司的招待所,一個大平房,有食堂。劇組的飯菜經常全是大白菜、粉條、豆腐,見不着肉。我們那時候年輕,就想吃肉。怎麼辦呢?我到商場去買了散裝的即食麵、午餐肉,晚上自己用電爐加工。沒有菜,蔬菜公司冬天大白菜都是凍在馬路邊上的,晚上我就帶着劇組的幾個演員,比如高宏亮、演賈瑞的馬廣儒去弄白菜。因為劇組的伙食有標準,而且當時每一筆經費都要審計,完全按標準來。有一天劇組讓我和陳曉旭去市裡找領導,說我們餓肚子吃不飽飯,沒肉。晚上宣武區書記、區長……領導們都來現場辦公,區里出錢補助,讓娃娃們能吃上肉。

條件雖然艱苦,在整個創作過程中大家還是精益求精,我記得當時用的道具都是真的。我們在杭州西湖拍外景,其它的戲都拍完了,就《寶黛讀西廂》拍不了,因為桃花沒有開。三月份已經是春天,但那年因為下雨溫度低,花開不了。我還給導演開玩笑說可以用假花,反正也看不出來,導演沒搭理我。整個劇組在杭州多待了好幾天,就為了等到桃花開了才拍這場戲。所以劇組雖然沒錢,但在質量上面王導還是把得很嚴格的。

我拍那段「白茫茫一片真乾淨」,就是寶玉最後消失在雪地中那場戲,是跟鄧婕的《聰明累》(王熙鳳被破草席裹着埋到雪地里)同一天拍的,我們倆都經歷了零下25度和大雪。因為《聰明累》那首歌很長,鄧婕在雪地裏面被拖着走,畫面要配那首歌,所以就不能叫停。穿得又少,零下25度啊,最後把她送上車的時候整個人都快暈過去了。

艱苦是艱苦,但我們在創作上始終精益求精。

問:《紅樓夢》對您個人後來的人生有哪些影響?

答:拍完大家就各奔東西,該回廠的回廠。王扶林導演跟我說,你演了《紅樓夢》,演了賈寶玉,今後演任何角色都會覺得不過癮,因為這個戲太大。我說那我就轉幕後做導演。後來是央視的領導直接給四川電視台的領導聯名寫信,推薦我到四川電視台。所以我當時從電影廠調電視台,五天就把所有關係全部調完,沒有障礙。

問:您如何看待「重溫經典」頻道設立的意義?

答:我覺得這是用實際行動表現對經典的重視和關愛,這是個大好事。對我們曾經參與過經典創作的人來講,是一種精神力量的支撐。

2017年《紅樓夢》播出30年,紀念活動是我組織的。我到處化緣去找錢,當時的想法是只要是紅樓劇組的,任何人都可以來參加,包括配音演員,辦一場真正的聚會,而且我還管吃管住管差旅。不但劇組的人要來,我還要把全國的紅迷召集來。後來有的演員自費從國外趕回來,不要我給錢,還自己找酒店。活動當天上午在植物園搞紅迷見面會,晚上在人民大會堂演出,5000多個座位一票難求。大幕一拉開,台上台下一片哭聲。當天整場演出完,大家都走了,我跟我愛人女兒走出人民大會堂,外面飄着小雨,我們三個人坐在人民大會堂的台階上,我當時就淚流滿面。

我從2017年以後也一直在做宣傳《紅樓夢》的活動,包括進大學、中學、小學,一些跟政府合作宣傳《紅樓夢》的活動。我覺得我雖然不是《紅樓夢》研究者,但我至少能做到是個傳播者。傳播《紅樓夢》有各種方式方法,有廣播劇的傳播,舞劇的傳播,芭蕾舞的傳播,那我傳播87版《紅樓夢》台前幕後的故事,也是一種傳播。目的就一個,讓更多的人關注《紅樓夢》,喜歡《紅樓夢》,了解《紅樓夢》。所以我覺得,「重溫經典」是一種精神的力量。

問:退休之際,是否對年輕的電視藝術工作者有寄語?

答:我今年3月5號辦理退休,從影48年,工齡46年,經歷了中國電視劇的發展繁榮過程。我剛剛從事電視劇表演的時候,中國電視劇還沒有形成自己的成熟風格,看着電視劇一步步地走向輝煌,到後來形成自己的電視劇美學。我覺得我對年輕人沒有寄語,而且還得向很多年輕的藝術形態學習,與時俱進,跟着時代的步伐,摸着時代的脈絡,還得繼續求索。

口述嘉賓:歐陽奮強

特邀訪談、整理:林卉(中國傳媒大學口述歷史專家)

策劃:趙聰 李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