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玲最大的成功:開創了一種全新的電影

作為在電影行業待過的人,我承認,自己是帶着偏見,走進影院的,我對賈玲的《熱辣滾燙》並不抱希望。

上映之前,減重100斤有點過度營銷,而宣傳物料的遮遮掩掩,前作敘事的小品化,使我產生了隱隱的不安,怕這部電影除了「減肥」,再無別的,以致浪費時間和50元一張的影票。

直到影片後半段,賈玲的蛻變與重生,以一種令人屏息的凜冽,直衝觀眾而來。笑聲沒了,眾人沉默,淚光盈盈,好像站在拳擊台上挨揍的人是自己。

那一刻,我意識到,偏見是淺薄的,不安是多餘的,而賈玲又一次站在勝利的擂台上,舉起了刻有自己名字的獎盃。

她走的是一條人跡罕至的路。

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她近乎以一己之力,開創了電影創作的「非常之觀」。涉過了「險遠」,她見到了「奇偉」的風景;同時,她自己也在成為風景,而影迷都是見證者,甚至是參與者。

持續統治熱搜榜的賈玲,成了今年春節檔的最大贏家。

《熱辣滾燙》大年初一上映,豆瓣評分7.8分,低於韓寒和張藝謀的作品;票房也被《飛馳人生2》壓了一頭。

而後,情況開始逆轉,其他影片評分和排片下降,《熱辣滾燙》卻穩步上升,並以豆瓣8.0分和27.14億元的票房成績,成為龍年春節檔票房口碑雙冠王,順帶破了春節檔劇情片票房紀錄。

所有的熱搜、話題、議論和成就的中心,就是處在旋風之眼的「減肥」。但賈玲發文說,「這不是減肥電影。」

她不僅不承認,反而從一開始就在迴避這種指認。

從相聲演員,到喜劇演員,再到電影導演,她深知喜劇的命脈在於分寸:自我調侃和冒犯他人,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減肥」這個命題極其考驗創作者的分寸感,只要強調或突出,就可能創造一種刻板印象——肥胖是過錯,是原罪,從而招致部分觀眾的身材焦慮與網絡世界的口誅筆伐。

她必須迴避這個危險的命題,不讓自己的創作置身險境。於是,故事的重心悄然間轉化為對懶惰、頹喪的審視。

主人公樂瑩的母親、妹妹、前男友、遠房表妹、拳館教練、燒烤店老闆及各種暗處的凝視,都在排斥、拒絕、嫌棄、利用與貶低她。而這些毀損與侮辱,沒有針對身材的偏激言論。

也就是說,沒有人強調和攻擊她「胖」。但戲外的觀眾、宣發的導向以及網絡的成見,很容易將樂瑩的問題歸咎於「胖」。只是大家不說,電影也不能說,這就是一種創作的掣肘。

而這種謹慎感,使得女主遭遇的傷害與否定,沒有達到刻骨銘心的程度,比如說像翻拍的原作《百元之戀》那樣,女主遭遇姦汙而無力反抗。周圍人對她的背叛,也被過多小品式的笑點所消解,顯得不夠滾燙狠絕。

而影片後半段,樂瑩想為了參加拳賽體重達標,所以練拳減重。這個設定同樣在迴避「減肥」,或者說,把減肥置於一個附加的、次要的位置。

因為這種迴避,故事必須尋找到另一個有力的支撐點,即自我的破碎與重建。通俗講,就是從討好別人,到為自己而活。

這個內核可以命中更廣大的群體,鏈接更廣闊的人群,更安全,也更高級。故事就在此刻,真正展現了它的弧光與令人動容的一面,同時還不會冒犯到任何觀眾。

當然,要取消「減肥」,代之以「自我」,還需要敘事上的功底。很奇怪,賈玲的功力,往往體現在最後10分鐘。

影片前半段製造的絕望感不夠強烈,過於溫吞而乏力,直到樂瑩從靜態的頹喪,來到動態的熱血,小品節奏打斷,敘事一瀉千里。

當賈玲在拳擊台上倒下,一個冰冷的時刻,銀幕陡然間將過去的破碎一一袒露,原來她還是轉讓了房產,參加了背叛者的婚禮,舞台上是假暈……這種反轉迅猛而有力地凸顯了主題:一個敏感的好人,遭遇侮辱與損害後,仍心存善念。

當她以全新的面貌站起來時,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立體的、完整的、不屈的、大寫的人。

無關性別,無關胖瘦,只是一個人。

賈玲隱去「減肥」,重建「自我」,這是敘事策略的智慧;更重要的是,她的技術與能力,支撐得起這個艱難的命題。

這的確不是一部減肥電影,是一部像《你好,李煥英》一樣,縱有瑕疵但完成了表達、創造了奇蹟的劇情電影。

不是「減肥電影」,但減肥的印記很重,誰都不能忽視。

對於創作者來說,要小心地與之周旋;對於戲外的觀眾而言,這是一個絕佳的靶子,誰都可以把自己的飛鏢射上去。

於是眾聲喧嘩,喋喋不休。

好壞各有判斷。只是就「減肥」而言,創作者賈玲沒有讓自己鋌而走險,而真人賈玲卻從一開始將自己推到懸崖邊——她讓自己成為了整個項目命運的最大賭注。

就像賈玲為電影作詞的人生第一首歌《一切都來得及》,精緻面容、黃色長裙、大波浪長發的賈玲,要和那個穿着樸素、略顯疲倦的賈玲,超時空對唱。

就像影片里拳擊手樂瑩登台前,要和過去的200斤的自己,一起行走互動。

這類情節和宣傳物料,需要先完成「200斤」的拍攝,等待賈玲減重成功後再去補足。這就意味着,整個項目的充分必要條件就是「減重」。

可是這談何容易。別忘了,賈玲不僅要應對超強度的健身訓練,同時還要完成導演、製片、編劇、演員、剪輯等相關工作。她要掌控項目的所有進程、變化以及應對突發情況。沒有任何一個環節,允許她懈怠半分。同時,還要自我封閉,不能暴露自己,包括脆弱與崩潰。

這是一個人的戰爭。她不能輸,也輸不起。

從第一次開機起,賈玲就坐進了一座正在穿破大氣層的救生艙。副駕駛座上沒有人。她要應對所有複雜的系統數據,激烈的高溫摩擦,可能到來的隕石,以及恐怖的精神消耗與令人絕望的孤獨。

要麼安全着陸,要麼機毀人亡。她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五次開機,每次都有變化。整個劇組一邊感嘆,一邊慶幸。感嘆賈玲不易,慶幸項目還活着。

一些網友說,她有團隊,她有錢,她有超30億元的票房召喚,所以能在一年內減重百斤,「換做是我,我也可以。」

這是大話。一來,減重與超強度的工作負荷是並行的;二來,減重對賈玲來說是危險。因為她減掉的是過去業已證明的榮耀勳章,是一個已經取得成功的喜劇形象,是許多綜藝感、喜劇性及親民度的來源之一。

小品《你好,李煥英》,2016年浙江衛視《喜劇總動員》

簡言之,胖胖的身材曾是她通過喜劇世界並擁有一席之地的重要武器。過去帶給她光環的那些春晚作品、綜藝節目和影視劇,其中拿自己身材開涮的熱梗、段子和笑點太多了。

如今,她偏要減重,這就等於主動卸掉光環,推翻人設,置身絕境,忍耐一切,然後完成。

雖說「自我」才是故事的核心命題,但倘若沒有「減重」,那個「自我」的說服力將變得多麼虛弱啊。至少不會比賈玲目前的呈現更有說服力。她能咽下減重的代價、危險與痛苦,她的「自我」多麼堅不可摧。

從第一次開機,到電影上映,中間有一片荊棘地。只有賈玲知道踩上去有多疼。但她走過去了。因為這是完成電影的唯一方式,是在兵家必爭之地的春節檔挑戰張藝謀、韓寒、沈騰的信心,更是賈玲打贏這場戰爭的唯一途徑。

傳統舞台是「三面牆」布景。觀眾處在第四堵牆的位置,不參與演員表演,不與之互動。

後來,有些劇作家、導演嘗試打破「第四堵牆」,讓演員與觀眾直接對話。這種技法不新鮮,小品舞台就經常使用,比如賈玲的師父馮鞏那句,「我想死你們了。」

《熱辣滾燙》也打破了「第四堵牆」,而且把牆砸得稀巴爛。擔當「鐵鎚」這一功能的,就是「減重」。只是賈玲的「與觀眾對話」,不停留於字面意思,而是創造了一種強烈的互動感,幾乎取消了現實與電影的邊界。這就像是把舞台統統拆掉,於是賈玲成了電影里的樂瑩,樂瑩就是現實中的賈玲。

賈玲 圖據視覺中國

電影處女作《你好,李煥英》的故事源自賈玲母親。賈玲也在電影之前將其改編過舞台小品。多數人在觀影前,已經知道大概情節以及會被怎樣的情感擊中。《熱辣滾燙》大年初一上映後,她的健身照片滿天飛,等於取消了影片的最大懸念,但觀眾還是湧進影院,想看看她是怎麼做到的。

她可能沒有高超的嫻熟的技法,但她足夠真誠地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直接展示給觀眾。所有的痛苦、焦慮、傷害、損毀、折磨、成長、榮耀,一一呈現。哪怕她的電影像小品,笑點拙劣,節奏拖沓,以及種種為專業人士所詬病的創作問題,但她就是足夠真,真得讓人無法辯駁,真得讓人足以代入。

我們這些觀眾看賈玲電影,就是在看一場「真人秀」電影,其中有「真人」,也有「秀」。

「真人秀」電影,這個說法不是貶義,也談不上褒義,只是一種嶄新的、充滿力量和情感的敘事方法,而且旁人很難複製。

過去,中國電影大概有兩種形態。多數是傳統的老實巴交的敘事。近些年,尤其是去年《消失的她》《孤注一擲》以及《封神第一部》等多部影片,漸漸地響應了這個時代的喧囂與網絡的狂歡,開闢出了第二類電影形態——「熱搜電影」。「熱搜電影「要製造情緒,創造話題,無論是電影本身,還是演員,抑或營銷宣傳,都要竭盡所能地或主動、或被動地登上熱搜榜。

到了《熱辣滾燙》,它當然也是「熱搜電影」,但不知不覺地進化出另一種形態,就是「真人秀熱搜」。「真人」賈玲,上熱搜;她的電影,那場「秀」,也上熱搜。熱搜即流量,流量即觀眾,觀眾即票房。

微博「賈玲」話題,基本都是億級討論度

這種新的電影形態是賈玲以一己之力所創造的。創作過程很艱難,她要剖心給人看,殺身以成仁,但她做到了。這是奇蹟。

當然,這種形態也需要警惕,因為別人無可複製,就連賈玲自己都做不到。她的第三部電影講的是反傳銷的故事,已經脫離「真人」了。前兩部,真誠還足以覆蓋技術上的瑕疵;第三部是一種關乎電影本身的考驗。以及,過於順從時代法則的「進化」,也有可能破壞正常的電影創作生態。比如當大家都極力效仿賈玲的語法,最終可能只會批量製造出一堆文化垃圾。

文/李瑞峰 編輯 曾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