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陽

  冬日的太陽格外溫暖。

  父親便帶了小馬扎,坐在陽光正好的街面上。背靠高大的院牆,光和熱堆聚在那裡,父親卻還努力伸長脖子,迎着習習暖流,渴切地迎過去。

  人來車往。父親的眼睛做過幾次手術,到現在,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模糊的光影。面街而坐,他不為看世間的繁華,只為趕一場難得的冬日暖陽。他一個人坐在那裡,嘴巴幾欲張開,不是對路人說話,是與這直直照射的陽光絮叨,熱熱乎乎的,真好。

  都說冬天是老人的「奪命坎」,有太陽出來,老人便多了一份過坎的力氣。

  父親今年八十五了,青光眼,前列腺炎,心血管疾病,感染過新冠肺炎,住院七八次,身上早瘦得皮包骨頭。給他洗澡,毛巾熨平松垮皺褶的皮膚,露出一條條明晃晃的白線。熱水鬆軟了他萎縮的神經,他舒服得嘬嘴叫喚。熬過寒冬,老人需要補給熱能。

  陰冷的日子裏,父親便成天窩在開了電熱毯的被子里。母親過世八年多,每每看到父親孤單的身影,深深心痛,淚水欲出。於是,每天早起第一件事,總是去喚醒父親,詢問一晚睡得可好。外面忙完回家,也先到父親房間,沒話找話地聊幾句。這時父親總會穿衣坐起,我開一個頭,父親就能講一通,都是他挑頭做成了事,他如何真心待人,他如何讓人信服,語氣里有當年的衝勁狠勁,血色點亮了臉龐。

  我知道,不曬太陽的冬日必須陪父親說會話,喚起往昔的高光,如同帶父親走進明媚陽光,讓老人心頭一陣溫熱。

  前些天,村裡一位老人離世,九十多歲。發喪那天,我要回村裡送老人最後一程。我請父親一起,父親拒絕了。我想父親應該也想回村,與人說話散心,再次請他,就只「不去」兩個字,一句理由也沒有。我參加完追悼會回來,中午太陽正好,父親就坐在街邊。我走過去,說起村裡人對他的問候,父親沒接我說的話頭,而是令我詫異地宣稱:「村裡再是我的年齡最大了。」他說起村裡還活着的老人,最大的小他一歲多,有的小他好幾歲,語速語氣,像在太陽下豎起一面勝利的旗幟,一面他就在今日奪得的旗幟。

  伸長脖子迎接着溫暖陽光,我分明看到,天下萬千父親能挺過寒冬,不只靠外部的賦能,也不只靠回憶的滋潤,最深處給力的,該是心頭有一輪他們自己的暖陽。

來源:楚天都市報(作者: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