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 陳龍:陶陶,牯嶺路寶總

網上流傳着「王家衛受害者聯盟」的段子,因為《繁花》的熱播,內地演員們接二連三在採訪里回憶這一趟特殊旅程,不少段子的流傳,又加深了這種聯盟給人的深刻印象。可是,一個演員真正進入王家衛視野中,到底是什麼感受呢?真的會在現場崩潰嗎?迷茫嗎?痛苦嗎?

陳龍的回答是——

「我說現在想被他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被虐了。」

「演員碰到像王家衛這樣的導演,是很幸福的。」

「不斷把我們表演的稜角磨平,最後留下的是最生活的一部分。」

《繁花》劇照,陳龍 飾 陶陶

陳龍自覺是幸運的,「如果選擇條件沒有那麼苛刻,不是說一定要找會上海話的演員,可能輪不到我。這不是謙虛,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橫跨四個月,經過四次試戲,王家衛給了他陶陶的劇本。「不知道為什麼,會被王家衛導演看到我身上很少有人看到的這一面,就有一點點的小13,一點點小幽默,這點可能我只會在自己最熟的朋友面前才會表現出來。」

劇版《繁花》和小說的關係似有若無,不少人物都有改動,但陶陶是少數幾個保留較多原著人物特點的角色,因此王家衛讓陳龍回去看看小說,除了看陶陶,還要看小毛,「導演把小毛身上對朋友有情有義,性格上非常好的一些部分都給了陶陶。」

觀眾看寶總的股票大戰不一定有熟悉的懷舊感受,但看陶陶夾着包拿着大哥大,和夜東京四人組噶三胡(聊天)一定能認出來,這就是記憶里的時代和上海。

陳龍接受澎湃新聞專訪。

【陳龍自述】

陶陶這樣的人物,我沒有嘗試過

2020年6月,我第一次接到劇組選角導演的電話,說能不能來上海試一下戲,我說我當然願意了,因為我知道胡歌已經接了這個戲了。

第二次試戲跟王家衛導演見面了,他提出個想法,說能不能試一下陶陶。可能因為第一次試得放鬆,導演可能還看到了我身上一些東西。

對我來說,很少有導演或者製片方會選擇讓我去演陶陶這樣的人物,因為之前可能演過的正面人物比較多,像武松、蒙大統領,但像小說中描寫的陶陶這樣的人物,我沒有嘗試過。

《水滸傳》劇照,陳龍 飾 武松

《琅琊榜》劇照,陳龍 飾 蒙摯

《繁花》劇照,陳龍 飾 陶陶

這三年下來,我已經跟角色融為一體了,我一穿上他的衣服,一吹上頭,一戴上首飾,拿上大哥大,我感覺我就瞬間會變身,開口講話,或者跟朋友之間的眼神交流,完全都會被陶陶化,我們彼此之間已經沒有任何的隔閡了。

陶陶這個人物書中開場就有,但是這個人物命運很慘,是個悲劇的人物。你說他得到想要的愛情了嗎?其實也沒有,他放棄了原來的老婆,去追求他所謂的愛情,最終還是一場空。

但是劇中的陶陶,心裏有情義兩個字,不管他是對阿寶,還是對自己的家庭,他心裏還是裝着的,那根紅線永遠沒有跨出過。

他會有想法,我覺得陶陶最可愛的地方就是他敢想,他不迴避,這是個正常的人。導演厲害之處也是,他沒有站在一個道德制高點去評判這件事情,他只是把這些元素全部加在一個人物身上,讓他去自由地展現、發展,讓觀眾自己去評判。

在我心裏,我和陶陶最接近的部分,就是「真實」。他願意跟阿寶去分享那些不能跟別人分享的事,影視劇是讓觀眾看到了,但生活中別人想什麼,你是不知道的。

陶陶和芳妹

陶陶是一個上海男人,上海男人最大的特點就是顧家,他再怎麼樣不愛回家,晚上還是會回家,在外面再天花亂墜,喝得再多,跟小阿嫂搭訕再開心,他還是要回家。哪怕給你那把鑰匙,他也不會去開那扇門。

他有很多的想像,但他永遠不敢跨出那一步,不管情感上也好,事業上也好,他還是有底線的。

小阿嫂給陶陶的鑰匙。

他還是愛芳妹的,夫妻紅線不能破,他對芳妹是有真感情的。

你說芳妹這個人凶嗎?肯定凶,但陶陶這個人不管得嚴行嗎?他不配,必須管他,陶陶就是那種被管着,想掙扎想掙脫,但是他永遠不會跨出那一步。

他對家庭還是非常眷顧,就像第一場戲,其實有一些細節,可能我們不解讀的話,觀眾也看不到。阿寶的第一筆資金是陶陶給他的,陶陶怎麼拿出來的?如果芳妹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陶陶拿得到這些錢嗎?這不是陶陶自己的錢,這是家裡的錢,真有人把家裡錢全部給另外一個人,你不追嗎?真不願意的話,芳妹可以追回來,但芳妹沒有這麼做。所以芳妹這個人內心還是很暖的,她很愛陶陶,也支持陶陶。

陶陶在芳妹的默許下把錢都給了阿寶炒股。

陶陶和阿寶是一體兩面

陶陶對寶總是兄弟情感,在陶陶面前,寶總什麼都可以說,在陶陶面前,他不是寶總,他是阿寶。有一個細節,陶陶從來沒有叫過寶總,他在陶陶嘴裏、在陶陶眼裡,他永遠是阿寶。甚至可以說,對陶陶來講,阿寶是家人。

阿寶身上很多性格脾氣,陶陶是最了解的,所以他也會勸寶總,該說什麼就說什麼,陶陶也會去勸寶總,但是他不能替阿寶去作決定,兄弟之間無話不談,而陶陶也把小阿嫂這些事全部倒給他了。他們對對方而言,就是彼此之間的出口。

其實我覺得,他們倆是一體兩面。有個細節,我們在結婚的照片里一起豎起領子,這是導演設計出來的,加給兩個人之間的細節,希望通過一些小的行為,讓觀眾感受到他們倆情感不是一天兩天的。

《繁花》劇照

在阿寶心裏,就覺得陶陶愛闖禍:這個人我得罩着他,得替芳妹看着他,他偶爾可能會有一些偏差,有一些遊離,我得拽着他,偶爾方便給他錢就給他一點。

這個戲裏,每個角色都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準確,在寶總生意越做越大時,其他朋友或多或少跟着賺了錢,但陶陶沒有跟上去,他甘願守在海鮮店裡,我覺得原因有兩方面。

一個就是別人的好,對你未必是好,他所擁有的財富、情感放到你身上,你未必承受得了。陶陶覺得,他現在這個範圍、這個高度,對他來說是最合適的,他很舒服,沒有任何危險,遊刃有餘,這是他想要的狀態。

拍這部戲,我自己最大的收穫,也是把自己位置擺正了,人家的好放在你身上未必是好,你不一定承受得起。

第二個,再怎麼樣,寶總你再騰飛,可能有一天會掉下來,但是有陶陶在,我這個兄弟給你托着底,你掉不到地上,掉也就掉在我手裡。這就叫「出窠兄弟」,你飛得再遠沒關係,你摔下來還有我,我不能跟你一塊去冒險。

拍王家衛的戲,對我來說很享受

我們是有劇本的,只是沒有像別的電視劇那麼貫穿,導演給我們演員非常大的發揮空間,他會根據演員去調整劇本。

好多人問我,導演是不是在虐你,感覺怎麼樣?我說現在想被他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被虐了。

你經歷過這麼一次以後,你會知道,真的沉下心來做一件事情是什麼樣的感覺。導演花了十年的時間去準備,花了三年半的時間來拍攝,他每天都是在不斷地精修片子,要把最好的呈現給觀眾,可能對他來說,還有很多遺憾,但是他已經在盡量說服自己。

我們經常會拍好多遍,10遍以上是家常便飯。他有這個時間給我們去打磨,其他劇組想要都沒有,我覺得別人真的羨慕死了。很多時候,我們劇本是根據現場在不斷調整,不斷有新的靈感出來,他會找到演員身上比較屬於你自己獨有的一些性格和語言。

每個演員都會配上專屬的bgm,我們在現場拍戲是有音樂的,他都想好了每個角色的背景音樂,心理活動是什麼,我們走戲的時候都是有音樂鋪墊的,正式拍的時候才關掉,但是你心裏已經有這個節奏了。這是非常特別的工作方式,在現場對演員來說非常享受。

這個角色對我來說是意外的收穫,第二個收穫,可能是終身受用的,導演一遍一遍磨掉的,是我們長年累月表演上的一些所謂習慣。現在已經沒有人跟我講,演得好還是不好,永遠拍完可以過,大家鼓掌拍手,很少有人去挑你毛病了。這部戲不斷把我們表演的稜角磨平,最後留下的是最生活的一部分。當你不表演的時候,就是王家衛想要的。

每拍一遍,我們都會和導演一起在監視器前面看,他每看到一點細節就會停下來講,這邊眼神該怎麼樣,那邊為什麼要回頭,語言為什麼不能這樣講。他會說,你這個眼神不是陶陶,是陳龍。

陶陶給小阿嫂送蟹的那段戲,我們拍了兩個方案。第一次導演選擇了一條弄堂,其實詞兒什麼都是一樣的,費了蠻大的勁演完,導演剪出來以後,他可能覺得味道還差那麼一點點,我不知道他後來怎麼想,又去重新拍了你們現在看到的版本。

我們去了張園拍的,是改造之前的張園,環境比弄堂裏面更擠一點,就顯得更曖昧了。人多且兩個角色又是一上一下,比如在弄堂裏面的時候,就沒有兩個人說悄悄話要上一步這個細節。

那個年代,上海人的住宅條件就是一層有好幾戶,煤氣灶也是公用的,樓道里很難有一個很私密的空間,但是他們倆又自作主張地創造了這麼一個空間,所以有些話必須要挨着很近才去講。有一句詞是我自己加的,我說儂今天頭髮香得來。這句話上前一步,這種細節都是不斷調整的。

陶陶與小阿嫂講悄悄話

這段戲顯得陶陶這個人確實是不正經,他也想搞那些曖昧,但是你真讓他去,他是不行的。

有時候在人物身上加一些小動作是很有意思的。這個片段的bgm是《路邊的野花不要采》,是後來才加的,是導演的神來之筆。

《繁花》的官博專門給陶陶剪了一支《路邊的野花不要采》的mv。

你可以再回過頭去看一些這場戲的細節。陶陶抬頭的時候,小阿嫂從樓上走下來,每次拍我鏡頭,都會帶着一點點樓上的樓梯的邊,然後小阿嫂下來的時候,手也會路過鏡頭,會路過我眼前,但是人是不出現的,只有手,回去的時候手還是往上走的,這些細節創造一個曖昧的氛圍,她永遠在我的視線裏面。

還有那場馬路上拉住小阿嫂的戲,我當時怎麼都演不出來,不知道是不好意思,還是好久沒有演這種有情感的戲了,表現不出來。

導演就自己演了一遍給我看。他說,你就把自己當成劉德華,怎麼帥怎麼演。我就完全按照他說的去演的,出來效果真的很好,當時心裏想自己是劉德華、梁朝偉,一定要有那種自信,現在可能叫普信。哈哈。

現場群戲也是一遍一遍磨出來的,這也是導演厲害的地方。我們每個人光念台詞就不知道多少遍,走戲不知道走了多少遍,排戲也不知道排了多少遍,每次都會有不一樣,每次都會有調整。

夜東京四人組

首先我們幾個人熟悉,這種情感是裝不出來的:我跟馬伊琍是30年的老朋友;阿慶老師又是上海這麼著名的表演藝術家,很有代表性的滑稽戲演員;papi的作品我也很熟,雖然第一次合作,但她太鬆弛了。我們4個人的組合一碰,就知道我們是有化學反應的,大家都很知道進退,很知道取捨謙讓,也很知道擰成一股勁兒。

對手太重要了,你換幾個不是上海人的來演,真的是沒有這個味道。不是我們誇自己,是因為我們從小都有這樣的生活,我們對這個環境不陌生,對這個語言不陌生,很多反應都是本能的反應,很多語言都是劇本里沒有的,你一言我一語,話就出來了。

菱紅和玲子吵架那場戲,就很有代表性,我夾在中間太難演了,我都插着縫講話,很多話都是劇本里沒有寫的。菱紅把紙一塞吃進去,我講這也能吃,類似這些話都是自己加的。

那是玲子和菱紅的主場戲,如果你攪和多了,她們的戲就被全破掉了,但完全不加話,你這個人物就沒有用了。所以你會看到我像個解說員一樣,說類似於「怎麼還真能吃嗎?還摳出來,這多噁心」這些話。

《繁花》劇照

陶陶應該是我叔叔輩的

在我記憶中,1993年到1994年那個年代,我已經十七八歲了,陶陶應該是我叔叔輩的,他們渾身充滿着力氣,充滿着熱情,對生活充滿着希望。上海那時候確實也是生機勃勃,處處都有希望,有些人那時候從國企辭職了,下海自己做生意,我身邊比比皆是這樣的人。

我的記憶中這些人活靈活現,你讓我現在去還原,或者說隨便抓一個影子,生活中可能寶總很少,但陶陶很多。

陶陶一個那麼粗的大金鏈子,每次還故意把它拿出來,他手上有兩個金戒指,戴着金錶,我看網上都有人把我們幾個人的表都拿出來說多少錢,在那個年代能有這樣裝備的人,很厲害的。

你知道他為什麼永遠夾個包嗎?包里都是現金,那時候沒有卡的,出門吃飯交易全部是現金,他包里至少是1萬塊錢現金,只是沒掏出來。那時候剛剛開放,個體戶多,像陶陶這樣做海鮮的,做服裝的,這個階層人特別多,出門拿現金出來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情。

經常夾着包出門的陶陶。

其實那個年代賣海鮮的人算有點小錢,特別像陶陶這樣,他身邊還有寶總一個這麼可以有說頭的人,只要寶總不在,他覺得他就是寶總,所有人都圍着他,他就感覺特別好,覺得自己是牯嶺路寶總。很多人只要接近陶陶,可能就能接近寶總,多多少少能從他嘴裏聽到一些寶總的事兒,別人也很願意,就哄着他,陶陶也很享受。

牯嶺路和黃河路的區別太大了。離得不遠,但在上海,牯嶺路這樣的菜市場太多了。我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祖籍是寧波人,我爺爺這一代到了上海做的生意,我出生長大在老盧灣區,現在已經沒有了,所以對這些畫面一點都不陌生。

牯嶺路的陶記水產行

上海以前的菜市場就是這樣的,地上全是水漬,坑坑窪窪的,菜市場非常吵,這邊叫一聲,那邊叫一聲,這裡多少錢那裡多少錢,大家還搶生意,就是很市井,非常有煙火氣,這可能就是上海人的生活。現在買菜都去超市,有些菜市場已經改造得非常好了,這當然是一種進步,但是和這版《繁花》里比,煙火氣要少很多。

《繁花》再怎麼火,我心態一樣平穩

1996年,我跟馬伊俐第一次合作拍的戲是《真空愛情記錄》,那時候我才19歲。那部戲是我人生非常大的轉折點。

《真空愛情記錄》時期的陳龍、馬伊琍

那部戲之前,我一直在做群演,甚至是特約演員,但是那幾年的經歷我很享受,終於找到了一個我自己愛的行業。

那段時間的積累,對我的心態也好,都是很好的幫助,現在不管《繁花》再怎麼火,對我來說,心態其實是沒有差的,我還是一樣做着我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變過,我跟我老婆也說,哪天我真不喜歡演戲,可能就真的不演了。

《真空愛情記錄》是通過選角演上的,很奇幻,現在這種故事是不會再發生了。那個年代選角渠道其實很少,當時劇組在上海的《新民晚報》上刊登了一個招聘啟事,被我一個親戚看到了,然後就剪下來交給我媽媽,我媽媽交給我了。我就跟試其他100部戲一樣就去試戲,也是試了有三四次,我在1996年中秋節接到劇組的電話,正式通知我用我做這部戲的男一號。

陳龍的太太章齡之在微博上寫道:「追《繁花》ing…,翻出家裡不少@陳龍 的舊照,我們也是有過偶像時期的」

後來我拍了一大票偶像劇,那時候偶像劇特別多,我們這部戲出來了以後,各式各樣的偶像劇都出來了,《真情告白》《緣來一家人》等等,所以我一度被定為是偶像劇演員。這個稱號在我身上大概待了有十幾年了,一直到我35歲演了武松以後,別人才說,他已經不是偶像劇演員。

因為年齡到了,你再不轉型怎麼辦?當時也算命運眷顧。我比較幸運的是,每到一個年齡階段,都會有一部適合年齡的戲支撐。年齡對演員來講,是沒有辦法迴避的。再去美顏都沒用的,你的心理狀態精神狀態,包括外形等各方面都已經到了那個時間了,它會變的。

轉型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你在觀眾心裏已經根深蒂固了,在演陶陶之前,誰能想到我能演陶陶?我在演武松之前,也有很多人質疑的,一個偶像劇演員怎麼去演武松?

我不介意別人貼標籤,這只是個辨識度問題,可能讓別人更好地認識你,但是對我自己來說沒有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