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橫店:夢想是起飛,現實是墜落

作者 | 陳丹

封面來源 | 豆瓣

來橫店尋夢和掘金的,很多人以為自己會起飛。

這裡是全國明星最密集的地區,是流量彙集的所在。粉絲從天南海北而來,聚集在各色酒店門口,只為在明星上下班的間隙看一眼。代拍也在這座小鎮泛濫,為了拍攝明星路透,「攀岩」爬樹,與劇組鬥智斗勇。

橫店的的士、網約車司機見多識廣。一位司機師傅告訴雪豹財經社,曾經有一位代拍想要花2000元包車一天,讓他帶着在橫店的各個「山頭」轉一轉。如果是拿着花回去,還索要打車票的,一般都是雇來的「假粉絲」。

演員泓旭(化名)也有過很多次起飛的幻覺,但現實回應以沉默。

他參加過風頭正盛的選秀,以為敲開了劇組的大門,沒想到「偶像」成了一個負面標籤。他也曾在短視頻時代短暫獲得流量,但很快消散。他甚至接到過一個大劇項目,以為事業從此起步,但沒想到等待他的是更長的待業期。

幹這一行,就是在希望和失望之間無數次橫跳。

失望的頻率,比他掉發的頻率都要高。每當不好的消息傳來,第二天醒來看到枕頭上那麼多頭髮,他更絕望了。

「壓倒駱駝的不是最後一根稻草,是我最後一根頭髮。如果真的不想幹了,這個行業帶給我的可能只有禿頭。」泓旭自嘲。

在橫店一家人聲鼎沸的火鍋店內,他隔着霧氣,向雪豹財經社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在爬山時突然摔下來

2023年12月,泓旭開車十幾個小時從北京自駕到橫店。因為怕犯困,他一路跟人電話聊天,到劇組酒店時嗓子都啞了。

在上一個劇組跟他共事過的人見到他,有點吃驚,「你怎麼變樣子了?」

泓旭罕見地蓄起了鬍子。長相清秀的他時常被人當作大學生,有鬍子後則有點嬉皮士的味道。

這是他第二次留鬍子。

第一次是2019年,他接到了人生中第一個長劇項目,且角色戲份不少。但開機沒多久,就碰上了疫情爆發,劇組停擺,有的項目甚至直接黃了。泓旭所在的劇組也停工了。剛進組的興奮和喜悅還沒平復,就被忐忑和不安取代。在那個時期,他蓄起了鬍子。

就像在爬山的路上,突然摔下來。在泓旭的職業生涯中,有過多次這樣的體驗。

剛入行不久,他曾短暫抓住過流量。2017年,他拍攝的一則短視頻兩天內獲得了500多萬點贊,一個月播放量破億,關注他的粉絲從抖音跟到了微博。因為這支視頻,很多北京的娛樂公司遞來了橄欖枝。考察良久,他最終選擇了一家有自己高中校友的公司——「有老鄉在可以放心一點」。

那時抖音才上線一年,尚未成為彰顯藝人流量的重要陣地。泓旭本人和公司都沒在意,在那則爆款視頻之後也沒有持續深耕,流量很快消散。

偶像養成一度是娛樂圈的風口。《偶像練習生》和《創造101》兩檔節目爆火之後,2018年被稱為「偶像養成元年」。各大影視公司、經紀公司紛紛開闢偶像業務,當「愛豆」,成為很多人進娛樂圈的敲門磚。

到北京之後,泓旭也進入了公司的偶像部,並順利參加了一檔選秀節目。

泓旭對排名並沒有抱太大期待,他想通過節目獲得一定的曝光量。

曝光量需要鏡頭。一期節目兩三小時,上百個選手,僧多粥少,能在節目中獲得鏡頭並非易事。

為了多拿到一些鏡頭,他在節目組備采時懟着鏡頭說半小時。但結果證明,這麼做用處不大,他鏡頭最多的是被淘汰那一期。

在這場大逃殺的遊戲中,泓旭挺過了兩輪。他去劇組面試的機會多了,但曝光還沒維持多久,導演便開始不喜歡用偶像了。雖然科班出身,但因為參加過選秀,泓旭被打上了一個不被劇組看好的標籤——愛豆。

2019-2022年,泓旭不停地面試、見組。他偶爾會接到一些中小成本劇的配角,但更多的是漫長的待業期。

2022年,泓旭終於拿到一個s級古裝項目的重要角色。幾百個人的劇組在橫店開機,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陣仗,沒接觸到這麼專業的團隊,演員陣容更是他此前不敢想的,「有一種夢想成真的感覺」。他真的以為自己的事業要走起來了,要起飛了。

但是,等待的「戈多」並沒有到來。s級項目殺青後,泓旭進入了他職業生涯中最漫長的待業期。在這期間,他又蓄起了鬍子。

直到一年多後,他重新回到橫店,進入一個新的劇組,開啟一個新的角色。

有戲拍就行,不挑角色

接下這個新角色,泓旭得先過自己心裏那道關——這是一個討人厭的人物。即便是塑造的角色,被觀眾討厭仍然需要勇氣。

他糾結了很久,也跟編劇溝通、交流過,要不要把角色演得討喜一點,但最終還是決定依照劇本原來的設定。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功能,他這個角色就是拱火的,而且拱火半天會被男主角「秒掉」。既然如此,那就演得讓觀眾十分討厭他。

他再上一個角色,是類似於牆頭草、二流子這樣的人物。雖然是一個小人物,但他仔細揣摩了角色心理,根據自己的理解豐富了人物前史,也增加了很多設計。

一開始,泓旭不敢跟導演聊自己的想法,只能在現場一點一點、一遍一遍試探,看導演的態度。得到導演認可後,才敢放開手腳。

對劇組來說,時間就是金錢。很多導演會提前規劃好機位和內容,留給配角演員發揮的空間很小。泓旭算是幸運,他給角色加了很多設計,導演悉數保留。

在正式拍攝之前,很多劇組會組織劇本圍讀——這是泓旭非常喜歡的一個環節。就像奧運會運動員入場一樣,劇本圍讀是演員的一次集中亮相和底細過招。一輪圍讀下來,每個人心中都會對彼此有一個排名。

演員演戲,講究棋逢對手,兩個人對得上、搭得上,戲才好看。最怕的便是跟一個人演戲,所有拋過去的點都接不住,沒有反應。這樣的話,戲不好看,只能靠剪輯師剪,剪出來的東西也是半成品。

上大學時,泓旭的專業課成績是年級第一,拿過獎學金。班主任告訴他,他演戲的爆發力很好,這是他的優勢。但入行這麼多年,他還從沒接到過需要爆發力的角色。

有時,看到別人的角色,他會心生羨慕,甚至暗暗想過如果自己演,一定能演得更好。但演員就像櫥窗里的商品,總是在被選擇。

很多他沒見過、沒聽說過的演員,一上來就能拿很好的角色,也許是因為背靠有影響力的公司,也許是因為外形突出。泓旭雖然羨慕,但他知道自己的條件——不是資本或市場喜歡的那類演員,他不奢望這樣的好運會落在自己身上。

俄羅斯知名戲劇理論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說過:「只有小演員,沒有小角色。」泓旭一直是這麼相信的。他的訴求很簡單,能一直有戲拍,不挑戲大戲小,也不挑角色。

泓旭以前「裝x」過,覺得演員就是要演不同的人、體驗不同的人生。但他現在深深感受到了塑造角色的艱難——能演好自己適合的角色就不錯了。「在我適合的領域上,我想立得住,提到某些類型的角色,馬上就能想到我。」

成為黃金配角——這是泓旭的終極理想。

麵包和理想,岌岌可危

很多演員在成名後會說起當初碰壁的經歷,但泓旭現在已經數不清被多少個戲刷下來過了。

過去,他差不多一個星期有五六次面試的機會,半年大概120次。2023年下半年,他只面試了四五十次。

視頻網站降本增效,砍掉了大量中小成本和腰部項目,而這正是泓旭很多工作機會的來源。

待業一年多,錢成為一個現實問題。算上房貸、車貸,他每個月有近兩萬元支出。這次來橫店之前,他已經到了快要借錢的地步。

演員這個行業,看着光鮮,但其實很多人舉步維艱。不少人以為,演員拍一部戲就能吃一年,平常沒戲拍也無所謂。但事實是,能夠賺到錢的只有一小撮人。

泓旭家境並不富裕,父親很早就不工作了,母親的工資是唯一的收入來源。大學剛畢業,他在成都演過一段時間先鋒話劇,每場排練費只有10~25塊,到現在也才漲到了50塊一天。簽約公司、開始拍戲後,他的收入增加了一些,但也經常入不敷出。

每天晚上睡覺前,泓旭都會鼓勵自己:一定要好好試戲、好好準備。但到第二天吃飯時,又總是忍不住想到存款和未來。

他無數次想過轉行,去開網約車或直播帶貨。身邊也有認識的演員去帶貨或當網紅,雖然有收入,工作也比較輕鬆,但他們並沒有當演員時那麼快樂。更何況直播已經是紅海,如果沒有官方推流,看直播的人很少,也賣不出什麼貨。

泓旭剛開始玩抖音時,拍視頻的人還沒那麼多。只要拍攝上傳就能收穫點贊,短短時間便漲粉10萬。但現在已經不一樣了,作品很快會被淹沒,幾百幾千的瀏覽不能變現,也帶不來什麼曝光。他已經錯過了這個風口。

在泓旭看來,演員這個職業很美好,能把自己的人生拆分成很多部分給別人看。但對於演員本人來說,這份美好卻像隔了一層玻璃,能看到光,能被照亮,又抓不到。每次有戲拍的時候,就好像地球轉到陽光照射的這一面,溫暖舒適。但很快又轉了過去,光消失了,陷入長夜。

泓旭的理想是成為一個被認可的演員,用喜歡的事業養活喜歡的人。這個目標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好像很容易實現,又很難達到。

剛入行時,他給自己定過五年規劃、十年規劃。他雄心勃勃告訴母親,「5年內讓你在電影院看到我」。還跟大學老師開玩笑,「等我出來了,咱們系就出名了」。現在,他不敢逼自己太緊。干這行,希望越大,越容易失望和陷入內耗。

去年,泓旭跑了兩趟雍和宮,許願能有工作。一次有綜藝找上了門,但另一次,他想要的那個角色選擇了別人。

作家余華說過,一個人還在算命, 說明他還有上進心。雖然有無數次的動搖和自我懷疑,但泓旭心底總抱着期待——再堅持一下,下一部戲馬上就會接到了。每一次當他覺得彈盡糧絕、窮途末路時,也總會看到一線曙光。

就像在2023年底,他再次來到了橫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