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儀館治好了我的「弱者羞愧」|《三悅有了新工作》劇評

說到死,我們總會感到很沉重,也很神秘,就是死後是什麼呢?三悅的大姨說,死是條黑黢黢的甬道,搞得三悅是不明覺厲,但又將信將疑。我們這裡換個角度來理解,死是什麼,死就是喪失了自主的力量,死意味着無力感,面對周圍痛哭的親屬,面對自己沒有完成的工作,我們竟然連說出一句安慰話,摸摸他們的頭,打出一行字,這麼普通的事,都已經做不到了,死,是孱弱的極端,所以,回到殯儀館,那一具具遺體,他們當然喪失了生命,無法死而復生,彷彿不在屬於我們這種充滿生氣的世界,但是,如果回到真實的情況,就是他們處在我們這個世界裏,他們並不在其他世界,那麼,遺體,死者,只是弱者的極端象徵而已,就是他們孱弱到連給自己穿衣、給自己梳頭的能力都沒有了,只能任人擺布,死者的本質,其實是至弱者。想想那些常用來辱罵弱者的話,「廢物」、「死豬」,這些詞語的本質,不就是否認弱者作為人、作為活着的人的屬性嗎?死者是弱者的極端形態。

二、恐弱症

意識到這一點,從生的角度來理解死,我們就可以重新來理解為什麼趙三悅想死,為什麼那麼多年輕人經常性地說不想活了,經常間歇性地想死。

趙三悅之所以坐到橋上,產生了輕生了念頭,是因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否定,一個是被社會否定,三悅學習的是美術相關專業,畢業後去對口單位面試,但是對方以「更想要個男生」為由拒絕了三悅。也就是在那家單位看來,女性畢業生的價值是不如一個男生畢業生的。另一個是被家人否定,三悅的親生父母很早就離婚了,父親出軌。所以母親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給了孩子。當發泄式父母向孩子發泄情緒的時候,其實他們根本沒有把孩子看作是人,他是沒有尊嚴的,什麼叫「出氣筒」?出氣筒的意思就是他壓根不被看做是人。

所以,三悅為什麼不想活了,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價值,覺得自己人生沒有意義,為什麼三悅覺得自己沒有價值,沒有意義,因為三悅意識到了自己是一個loser,是一個失敗者,是一個弱者,工作競爭不過別人,家庭也競爭不過繼父,是一個廢物,一個沒有用的人,而按很多人的想法,廢物就應該扔進垃圾桶,沒有用的人就應該去死。這就是三悅想死的邏輯,即便她可能並不是真的想跳橋,但是,他是很清楚地意識到了這個「死亡邏輯」的要求的,事後三悅一個人在出租床位上的心聲就講「這個世界,為什麼不能讓想工作的人工作,想躺着的人躺着,我們雖然對社會沒做什麼貢獻,但也沒什麼傷害啊」,這其實就是在跟心中那個嘀咕着「廢物去死」的小人爭辯,也是在跟在我們耳邊實際上不斷地低估「你這麼沒用,就該去死」的人在爭辯。

這就是廣泛存在在我們社會當中的「弱者羞辱」,就是不把弱者當人,甚至直接認為弱者就不是人,合該去死。

而當弱者羞辱變成一種廣泛的社會行為和社會心理,他當然也會內化成為判斷自我的方式,那就是,在我們內心中形成一種「弱者羞愧」,就是弱者彷彿是有罪的,是道德上的不潔,如果我是弱者,那肯定是我的不對,我簡直沒臉見人,甚至沒臉活着了。這種面向他人的「弱者羞辱」和內心中的「弱者羞愧」,共同形成了我們自己都可能沒有意識到的「恐弱症」,社會性的「恐弱症」,就是我們以各種各樣的名義,比如以衛生、安全甚至道德的名義,避免與弱者發生聯繫,比如,人們見到精神病人,見到乞討者,會自動地遠離,真的是處於理性計算的自我保護嗎?還是首先是嫌棄厭惡,覺得晦氣呢?所謂的晦氣,就是害怕自己跟着倒霉,也成了弱者。那麼,我們再想想,殯儀館的工作者,在劇里,他們其實也處於類似的境況,因為在殯儀館工作,與死人這種極端的弱者打交道,所以,房子租不到,打車打不到,吃飯還要被人嫌棄,為什麼,這種邏輯也是一樣,其實就是人們認為,一定要遠離弱者,以免倒霉,跟着成了弱者。那麼,更不用說,我們多麼害怕自己成為弱者,成為loser了。簡單來說,恐弱症就是兩句話:他人是弱者則遠離他,自己是弱者則自我隔離,甚至去死,以死自我隔離。恐弱和慕強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心理。而因為這種心理,在劇中,如果不是被大姨連哄帶騙,三悅是絕不可能去殯儀館工作的。

三、宅家,是求生的本能使然

那麼,我們再回過頭來想想,三悅為什麼會在家宅一年多,不出去工作呢?真的是因為懶惰嗎?大姨給他介紹工作時道出了真相,三悅害怕再次被拒絕,再次被否定,如果再次被認定,最終真的被證明是一個十足的真正的廢物,那麼,在當時的三悅看來,真的是應該去死了,這裡的核心就是「弱者羞愧」,就是恐弱症,所以,當三悅坐在天橋上,有人說這是年輕人的嬌嗔,我真的會覺得,說這樣話的人,除了年齡白長几歲之外,簡直既傲慢又無知,三悅在那一次或許不會真的跳橋,尤其當懂他愛他的大姨出現時,他還會下橋,但是,如果是他媽出現,再次用那副自以為厲害自以為看透一切的嘴臉嘲弄她裝模作樣時,三悅會怎麼做呢?那種嘲弄的潛台詞是什麼呢?是:就你那慫樣,你還敢自殺?是八個字:一無是處,死有餘辜。因為,一無是處,所以,死有餘辜,在當時的三悅那裡,在一系列的社會教育和家庭教育下,她深深地認同這一點,所以,明白這樣一種「弱者羞辱」,這樣一種社會性的「恐弱症」,我們也就能明白為什麼三悅要做一年的廢宅了,因為,逃避社會的評價,是在逃避對自我存在價值的否定,是為了活下去的求饒,宅家,是一種求生的本能使然。

但是,再回過頭來,我們不妨想想,為什麼「一無是處」,就「死有餘辜」呢? 為什麼弱者就要被否定活着的價值呢?為什麼沒有用的人就要去死呢?更何況什麼叫做沒用呢?趙三悅是真的沒用嗎?趙三悅初到殯儀館,連報道手續都沒辦,就利用自己的舞美知識,一戰成名,利用燈光效果,使得死者的垮塌的鼻樑像生前一樣挺拔,安慰到了死者的父母。趙三悅有他無窮無盡的用處,每個人都有他無窮無盡地用處,真正的問題是,有些人在定義什麼叫有用,什麼叫沒用,比如,初期的趙三悅的媽媽就覺得必須有一個體面的工作才叫有用,其他都叫沒用,比如山東大姨,覺得女婿得是公務員才叫有用,不然掙多少錢都是沒用。

所以,弱者,當然最好是能夠奮發圖強,但弱者所以成為弱者,是有多方面的原因的,有時候的無能為力,並不單純是自己的原因,而可能是像三悅那樣缺乏合適的機會,又或者是因為不可抗拒的疾病大災,將孱弱等同於懶惰,甚至不有分說直接定性為道德上的敗壞而去羞辱,可以說既無知,又傲慢。

四、至弱者可以至強

那麼回到三悅,趙三悅是怎麼在殯儀館向死而生的呢?是因為,殯儀館治好了趙三悅的「恐弱症」,治好了她的「弱者羞愧」。

恐弱症或者弱者羞愧的關鍵,就在於把強弱同價值的大小划上了等號,那麼,死作為人之至弱,那簡直就是板上釘釘、毫無疑問的沒有任何價值了。

但是,在劇里到處都是即便逝去的人,也可以充滿着價值,甚至力量,比如劇的最後,高齡產婦婭男是知道一位腦死亡孕婦生下新生兒後獲得了震動與鼓舞,所以她也覺得她應該把自己孩子生下來,她把這位逝者看作是她與她孩子的恩人。

而關於逝者的力量,最令人震撼的可能是慰安婦劉美蘭的故事,她在遺書上講要裸露自己的遺體,讓人們看看侵略者是多麼地殘忍與無恥,這個故事的最後,是眾多市民都自發來瞻仰遺體。

就是,老人,女人,死人,被無數人侵犯卻毫無還手之力受盡屈辱的人,那些被認為的天下之至弱集於一身的人,卻有如此澎湃洶湧,至剛至猛的力量。

這件事對趙三悅那種弱等同沒什麼價值的觀念,那種弱者羞愧的挑戰,應該是震撼性的,甚至我們也很明顯能夠感受到逝者劉美蘭給趙三悅的力量,他終於敢在朋友圈公開自己在殯儀館工作了。

片中推崇的樹葬,屢次出現的在埋有骨灰的泥土裡長出了新苗,其實都在暗示,至弱的逝者,也有他生發生命的力量,也有其意想不到的價值。

五、弱者是佔有的反義詞

不過,單純地講述逝者的力量,逝者對於生者的意義,並不足以治癒趙三悅的弱者羞愧,因為,慰安婦劉美蘭的故事是少數,腦死亡也依然堅持到孩子降生的母親也是極個例,甚至,類似的故事,其實還是一個將強弱等同於價值大小的解釋框架,就是,逝者依然剛猛,依然強大,所以依然價值重大。真正治癒好三悅反而與她在在殯儀館遭遇的一次重大創傷、重大困惑有關,那就是高館長的死。

高管長是個招人喜歡的人,生性恬淡,重情重義,沒有爹味,趙三悅對他有很深的感情,某種意義上來講,對父親缺位的趙三悅,高館長其實就像他的父親。高館長的離去,給趙三悅帶來了巨大的困惑,他和周亞男抱怨,既然人生終歸是分離,是一個人,那麼,為什麼要讓我認識你們呢?為什麼要把時間浪費在總歸要說再見的人和事上面,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呢?為什麼不讓他繼續喪着呢?然後趙三悅就辭職了。

其實,在之前,趙三悅也表達過同樣的疑惑,就是在劉美蘭的追悼會結束後,當時的曖昧對象羅大淼說殯儀館像一個公園,趙三悅就說,人間也是一個大公園,但活着是為了什麼嗎?是要把公園的東西都帶走嗎?但死了之後什麼都帶不走,因此,趙三悅說,他特別怕死,因為感覺死亡背後是巨大的空虛,似乎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想這也是死亡帶給我們最大的困惑,就是,既然是非成敗轉頭空,那我搞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為什麼不直接躺了呢?

這裡其實有一個關鍵詞,就是「帶走」,因為什麼東西都帶不走,所以,感覺死亡是一片虛空,那麼,反過來說,是不是說,如果能帶走點什麼,死亡背後就很實在了,不令人困惑,不令人恐懼了呢?

帶走是什麼?帶走的本質就是佔有,所以,這裡就有另一個等號,就是佔有等於意義,我們的人生意義的輕重,取決我們佔有的多寡。這才是弱者之所以被認為沒有意義的原因,因為弱者是「佔有」的反義詞,是「失去者」,是loser,loser字面上就是失去者的意思。我們大部分時候何嘗不也是這樣認為呢:強者是佔有者,弱者是失去者。

六、「弱者羞愧」的本質是「佔有執念」

這當然不是否認佔有的價值,不然就是鼓勵大家出家了,這裡真正要指出的問題是,把佔有當成了人生唯一有價值的事,是一種「佔有的執念」。因為如果我們視佔有為人生價值的唯一,那麼,我們此生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不斷地向自己累加、堆砌,將自己打造成為一永恆不朽的巨大主體,將所有的物、所有的人、這個世界,都視為佔有的對象,男人是用來當馬仔的,女人要來生孩子的,天下是要用來逐鹿的。其實,不管是弱者羞愧,還是強者崇拜,他們其實,都是將佔有視為人生價值的唯一,佔有得多,當然要自豪,佔有得少,自然就要羞愧。

天下是要用來逐鹿的,這看起來很激蕩人心,但是,這樣一種觀念的背後就是一種巨大的虛空,因為,如果這麼理解人生的價值,那麼,死亡當然是極之可怕的,因為,最終沒有任何人能佔有哪怕一丁點,誰不是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呢?所以,我們對於死亡的恐懼,除了因為死亡本身的痛苦和未知之外,還有另外一重額外的恐懼,那就是失敗的恐懼,就是一切的是非成敗,最終既不分是非,也不分成敗,這簡直要命了,如果是這樣,那麼這輩子豈不是白搞了。這其實就是趙三悅對死亡感到迷茫、困惑的原因,也是她辭職的原因。就是既然人生終歸沒有價值,那我還掙扎個什麼勁呢,我還要自己的個性、自己的主體做什麼呢?所以,趙三悅不掙扎了,辭職後,他去媽媽的婚紗店工作,聽媽媽安排他的人生了。

這種將佔有視為唯一價值的觀念,這種「佔有執念」,他的本質其實就把自己視為唯一的主體,把其他的、不管是物,還是人,都視為佔有的對象,視為客體,主體就是強者,客體就是弱者,所以,強者崇拜和弱者羞愧的背後,更本質的,是一種自我中心主義,只不過是說,弱者羞愧呢,是為自己沒有成為宇宙中心而感到的羞愧,但這種羞愧背後的認知依然是認為自己應該成為宇宙中心,那麼這種自我中心主義往下走,其實就是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是有價值的,其他的人,其他的物,都是用來增加自己價值的原料,都沒有他們本來的價值。在趙三悅第一次轉正失敗時,他其實差不多就是這樣想的,他說自己現在給往生者化妝是熟能生巧,比自己敷面膜還快,還希望以後挑戰更難度的遺體修復工作。這其實就完全是把死者視作一個操作對象,而不是一個曾經鮮活的、有獨立人格、尊嚴的人。

七、佔有與體驗

當然,說到佔有,除了佔有成為唯一的價值來源,另外一個值得我們注意的就是,佔有的關鍵,可不在於單純的佔有本身,因為誰活着不佔有點東西呢,地上撿塊石頭那也是佔有啊。佔有的關鍵,是要佔有的比別人多。所謂的弱者,其實就是佔有的比別人少的人,而死者,則已經喪失了任何佔有的能力,成為了終極的弱者。而在這樣的邏輯下,並沒有絕對的強者,也沒有什麼標準說,你達到了之後人生充滿了意義,不是說,你有100個石頭,你人生就有充滿了意義,不好意思,在擁有101塊石頭的人面前,那你簡直啥也不是。我們常說的「他擁有很多」,這本身其實也是有比較的,就是「他擁有得顯着地比一般人多」。所以,以佔有來衡量人生的意義,好像我們把自己看成主體,看成掌控者,但是,在比較之下,我們其實是通過別人,來判斷我們活着的意義,那些知名或者不知名的別人,莫名其妙地成為我們生命價值的決定者,事實上,我們反而成了被動者,成了實際上的客體。所以,其實,當你把別人當需要被佔有的物時,你自己也成了需要被比較的物,將佔有等同於意義,其實就是將所有的生命都異化為了物。

這裡我們說佔有,並不是否認佔有的意義,而是想說,生命中,確實有很多東西,是我們無法佔有的,蘇軾前赤壁賦講的「江山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是「吾與子所共適」,誰能佔有太陽和月亮呢?回到劇里,趙三悅或者羅大淼,能佔有對方嗎?至少趙三悅是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的,他拒絕曖昧,就是拒絕被控制拒絕被佔有,好的愛情,只會發生在兩個獨立的個體之間。而更令人感動的是,陶麗青對高館長的愛,在高館長生命即將凋零之際,妻子陶麗青請來了高館長的初戀女友,也是三悅的大姨,完成高館長和三月大姨跳一支探戈的心愿,他說「愛比結局重要」,這其實說的是,「真正的愛,不是佔有」,和我一開始說的那個小四川向梁格格表白的內涵是一樣的。而終於走出了弱者羞恥,重新擁有了新的人生信念的三悅,在扮作宇航員的陪白血病小孩做摩天輪時,也說出了那句「死亡並不可怕,錯過風景才可怕」,人生的意義,除了佔有,還有體驗。

八、善待死者並不單純是為了告慰生者

弱者羞愧的本質是佔有的執念,是自我中心主義和對他者的客體化,那麼,經歷了高館長之死,趙三悅是如何從弱者羞愧帶來的迷茫和虛空,如何從恐弱症中走出的呢?

趙三悅重新回到殯儀館工作,在劇情上,是因為他切身參與的婚禮籌備的賓客,發生嚴重車禍,死者無數,成為了城市的重大事件,趙三悅被召喚回殯儀館幫忙給遺體化妝,趙三悅第一次以一種如此切身的、如此深重的方式感受到了這些他要修整遺容的身體,本來都是要參加一場歡天喜地的盛會的活人,作為遺體的他者,這些在殯儀館常常表現為不能動彈的存在,終於在三悅這裡,和有生命力、有自主意識、有獨立人格和尊嚴的主體連接在了一起:死者也是人呵。

當然,三悅之所以能夠徹底治癒他的恐弱症,更根本的,還是因為在殯儀館,這個至弱者匯聚之地的長久熏陶,是因為在殯儀館這個死地,她重新豐富了對人的存在、對生的理解。

我們常常會認為,善待死者,是為了告慰生者,但是,這部劇超越了這種過於簡單化的邏輯,在劇里,對無人關心的孤兒,對沒有子女在意的去世老人,三悅的師傅老劉,都要給他們整理趕緊,自費給他們穿好好衣裳,讓他們體面地離開,這裡並沒有死者的親屬需要告慰,那麼,這裡在表達一種什麼樣的信念呢?就是,作為人,即便孱弱到了死者的地步,他喪失了維護自己尊嚴的任何能力,但也也依然是個人,是擁有人與生俱來、不容置疑的尊嚴的,是應該要被當做人來對待的,而不是因為是哪個較強者、生者的附庸,比如因為是誰的父母、誰的孩子,才因此需要被善待。

就是在這部劇的殯儀館裏,強和弱的差別當然存在,生和死的界限自然分明,但是,人的尊嚴,不管是生者還是死者,是一樣的。在幸福路998號的世界裏,作為生者的化妝師,在作為逝者的遺體面前,並不是一個因為活着,就可以為所欲為,就理所當然處於中心地位的人,恰恰相反,師傅老劉一直跟三悅強調,逝者是化妝師的老師,每次化妝的最後,化妝師也都會向逝者恭敬地鞠躬。

但是,這種無差別的尊重,這種人文主義的精神並不是某種自我感動式的一廂情願,從社會整體而言,這些至弱者才是那些至強者的軟肋,因為天下沒有永久的剛猛,強弱的差別從來不是一成不變,所有的強大最終都會癱軟,都會老朽,都會到不得不任人擺布的境地,給至弱者,給死者以尊嚴,其實也是強者尊嚴的保障。而這並不單純是某種庸俗的功能主義的計算,而是在講述了一個關於人的存在的真理,那就是,我們不僅存在在我們自身,我們也存在於他人,那個我,只有超越我,才能成其為人,這部劇的最後講述的是,一對父母將白血病小孩小斌的器官捐獻給了其他人,小斌幫助他們延續了生命,自己也價值也得到了光大,成了他心中的勇士,而他的父母則在醫院邊開起了共享廚房,供病人家屬自製低成本的伙食,幫助了別人,也養活了自己,而殯儀館推崇的樹葬,埋葬的骨灰養育出了樹苗,也是在說同樣的問題,我們的生命不僅可以,而且就是在別人的生命那裡得到生長的,這一點最日常的體現,就是助人之樂,因為使別人受益,而感到快樂,這不就說明,我們也生長在別人身上嗎?

九、趙三悅的向死而生

這部劇里,三悅最後最重要的故事是,他在生父的彌留之際,觸摸了他的手,那是一個給她梳辮子卻又拋棄了她的人的手,那是一個被人們認為避之不及的艾滋病人的手,最終三悅像對待所有逝者那樣,修正了父親的遺容,也就是說,儘管三悅未必原諒了它,但是,他用力尊重了一個他充滿着濃烈的情緒,愛之欲其生,恨之欲死的人的不能動彈的身體,這是三悅在殯儀館這所大學裏的畢業典禮,是趙三悅的新生儀式。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在這個世間,強烈的愛,容易讓人把自己矮化成客體與邊緣,而激烈的恨,則容易使人把自己拔高成唯一的主體與中心,而正是通過對一個至愛至恨之人,如對所有人那般的尊重,三悅確認了自己那個充滿着尊嚴與自信的位置,這個位置,從來不是宇宙中心也絕對不是誰的邊緣的,那是三悅站立、生長,擁有生命的地方,到了這裡,三悅終於完成了她的向死而生,她學會了尊重,也擁有了自尊。

就這樣,三悅有了新工作,三悅也有了新生命,我們的三悅終於走出了那種自我隔離實際上是自我中心的觀念,也走出了那種弱者羞愧,所謂的弱者羞愧,它的本質就是為不能處在中心而感到羞愧。而殯儀館的經歷,恰恰告訴三悅,沒有誰理所當然地處在中心,甚至,這個世界,就沒有一個絕對的中心,每個人的生命都有其不可評分不可排名的尊嚴,都不是哪個所謂的更強者的邊緣與附庸。所以,沒有處在一個根本不能存在的中心,根本就沒有什麼可羞愧的,也更無法成為評判一個人人生是否有價值的依據,更何況,一個人,不管是強還弱,都有其本來的價值,天然的尊嚴,不需要誰來賦予,誰來判斷。

在這部劇的第一集里,死去的秦偉在給當時半死不活的三悅留下的一封信里感嘆說「活着還是挺好的」,有些人可能覺得這也只是一廂情願的樂觀,但是,我覺得,真正的問題,不是活着有多好,而是我們沒有必要用「弱者羞愧」、「強者崇拜」這套東西,給我們增加額外的痛苦,把我們的生活搞得不必要地糟,活着,至少可以是挺好的。

而所謂的「是非成敗轉頭空」,說的是最終其實不分勝負、成敗為空,但成敗為空,不等於人生為空。

說到底,我們活着到底是個什麼感覺,到底空不空,應該要我們自己來感受,我們有着五官六識,有還還能活蹦亂跳的身體,有感受的能力啊,為什麼要動不動羨慕這個,羞恥那個,為什麼要通過別人判斷我們自己活着的價值,讓別人說三道四,指指點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