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修復師自述:中國家庭的秘密,都藏在老照片里


採訪、撰文 | 劉小雲

編輯 | 燈燈

十點人物誌原創



一年前,26歲的小胡誤打誤撞成為了一名影像修復師,專門替人修復老照片和錄像帶。


這一年裡,他修過的照片和錄像內容五花八門:有來自清朝的老照片,數十年前的婚禮錄像,走失的孩子的相片,過世老人的遺像……每一張老照片或錄像的背後,都是一段故事。


小胡坦言,起初入行只是為了賺錢,但與逝去的時光對話的過程,卻無數次打動了他。那些照片和錄像中包含的笑容、眼淚和思念,讓他逐漸意識到這份工作的意義所在——留住回憶,我們才能擁有生而為人最寶貴的財富。



修復記憶的人



這是一個來自山東煙台的包裹。13張光碟,2張錄像帶,被膠袋和泡沫紙裹得嚴嚴實實。


小胡拿剪刀拆開層層包裝,簡單清點了數量,然後選了一張錄像帶,按下播放鍵。


錄像帶右下角顯示的拍攝時間是2001年3月的某一天。畫面中央,產房門打開,鏡頭劇烈抖動了幾下,似乎是爸爸手持DV在產房門口記錄寶寶的降臨。受到歲月侵蝕,畫面已經不太清晰,雪花密布、內容卡頓是常態,有些片段甚至已經徹底白屏。


一個禮拜後,小胡把十多張光盤初步修好。他按照拍攝年份將視頻導入U盤,依次檢查畫面是否清晰,這個過程,也讓他窺見了一個家庭過去二十年間的溫情時刻:


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從牙牙學語到跌跌撞撞學會走路,後來上了幼兒園,又上了小學,個頭慢慢超過媽媽,一點一滴的成長都被爸爸的鏡頭悉數捕捉。家人們給他過生日,教他騎單車,記錄他第一次做家務的模樣……小胡覺得很神奇,像看電影一樣感受歲月給一個家庭留下的痕迹。客戶收到後,千恩萬謝,小胡也終於能抽身投入下一個作品。


說起做影像修復師的原因,小胡覺得這是個意外,就和生命中的很多事情一樣。


2021年年初,他偶然間在網上刷到國外的一個視頻,視頻里,女孩子給爸爸看去世的爺爺的照片,照片變成了動圖,爸爸鼻頭一酸,紅了眼,評論區的網友也紛紛懷念故去的親人。


小胡覺得很感動,他想知道這是怎麼做出來的。經過一番搜索,他發現影像修復是個很冷門的行業,國內專門從事這一行的人很少,只有在刑偵斷案等影視作品裏,才能看到經驗老道的公安專家根據一條皺紋復原影像。但若稍懂PS,也可以根據作圖軟件和工具模擬出人物的形態,只不過做不到十足的逼真,人物的立體度也會稍差一些。


小胡決定試一把。作圖軟件都是國外的,密密麻麻的英文對學歷不高的小胡來說,無異於天書。他只好硬着頭皮逐個查閱單詞,琢磨了一個禮拜,才弄懂了怎麼「復活」一張照片。


小胡興奮地把修復照片的過程拍成短視頻發到了網上。沒想到,視頻火了,播放量超過了100萬,粉絲數蹭蹭蹭地往上竄,私信里都是問他能不能幫忙修圖的。


圖/小胡修復的老照片


第一位來諮詢的網友是個大姐,她想把她奶奶的黑白照片修成彩色。小胡操着不熟練的技術一點點復原,忙活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收了大姐100元,對方連連道謝,發來的語音已經帶着哭腔,說他是個有「良心」的博主。


不一會兒,又有人想要把自己故去的爺爺的照片弄成動圖。訂單紛至沓來,小胡忙得團團轉,手機就沒停過響兒。晚上,小胡躺在床上盤點,發現自己第一天就凈賺900元。看見了其中的商機,小胡決定走上職業之路。



「留個念想」



隨着找上門來的客戶越來越多,小胡也見識了各種各樣的老照片。


他收過的年代最久遠的照片,是一張清朝的人像照,起碼有100年以上的歷史。圖片里的老爺子留着長辮子,穿着大馬褂,足蹬長筒靴。雖然相紙已發黃、卷邊,人臉也看不清了,但老爺子個頭很高,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氣度非凡。照片是一個安徽老鄉寄過來的,據說圖中之人是他爺爺的爺爺,當年從河南逃難到安徽時留下了影像。


對於這類「面目全非」的照片,小胡只能保證儘力還原。「肯定和真人還是有差距的」,他在開工前都會和客戶鋪墊一句,擔心最後修出來與實際不符,客戶心理落差太大。對方回復說沒關係,有個念想就好。


留個念想,這也是絕大多數客戶的心聲。在小胡收到過的照片里,99%的主人公已經離世,有些人一輩子就只有身份證上的一張照片,還有些人甚至沒留下任何影像,後代來小胡這裡「無中生有」,想讓他按照自己的描繪畫畫。


圖/小胡修復的老照片


許多離開的老人都是同一個年代的人,他們出生於抗戰時期,一輩子經歷了普通人難以想像的磨難,幾乎沒享過幾天清福。看着這些和爺爺奶奶差不多年歲的老人,小胡總會回憶起自己在爺爺奶奶身邊度過的童年。


除了老人的照片,小胡也經常收到一些孩子的照片。


第一次收到孩子的照片時,小胡看時間不算久遠,便好奇地問對方,怎麼不拍點新的照片?客戶回答,孩子已經走失6年,沒有新照片了。聽到這個回答,已為人父的小胡瞬間如鯁在喉。電話那頭漸漸泣不成聲,可見悲傷並沒有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減輕,反倒成了父母生活里永遠的傷口。客戶告訴小胡,他們能活到現在,全憑「找回女兒」的信念在支撐。


圖/電影《失孤》


還有一次,小胡接到一個「奇葩」的需求,對方給他發了一張小孩子的背影,問小胡能不能用技術把孩子的頭轉過來。他聽得莫名其妙,以為是來搗亂的,準備用兩句話把那人打發走。


結果那個媽媽操着一口方言,說起了事情原委。她的孩子得白血病走了,她好後悔生前沒有多給孩子拍幾張照。悲傷再次在小胡的心中蔓延,他無法讓小女孩回頭,只能默默聽那位母親講完小女孩來人間的短短三年:寶寶特別乖,每次化療都不怕疼,只要有好吃的就真的不哭……


無力感不止這一次。還有一回,小胡收到一個四川客戶的微信,問他會不會修手機?對方發來照片,圖中是一個十多年前出廠的諾基亞牌按鍵手機,樣式已經十分老舊。小胡回復,會一點簡單的,但是這個手機這麼老了,為什麼要修它?隔了一會兒,小胡看到對方發來一句話,「裏面有我女兒最後一張照片,汶川大地震的時候她去世了」。


電腦前的小胡沉默了,他什麼也做不了,抱歉得相當沉重。



千奇百怪的錄像



修復照片的故事大多是悲傷的,小胡盡量不讓自己沉浸在這種情緒里。


干這行是為了賺錢,他無數次告訴自己。於是,當有粉絲問他能不能修復錄像帶時,他爽快地答應了,籌划著給自己的小事業拓寬業務面。


粉絲是一個95年的東北女孩, 她說自己的爸媽93年結婚時,請了當時剛開始流行的婚禮攝像,記錄下了這個珍貴的瞬間。然而,時間久遠,錄像帶損耗嚴重,女孩一次也沒有看過,她不知道該怎麼再現,便問小胡能不能幫忙修復。


小胡讓她把錄像帶寄過來試試,研究搗鼓了一陣兒,竟還真復原了百分之八九十。他清晰地看到,錄像里是當時已經高度城市化的東北街頭,接親的隊伍很長,路上車水馬龍,一片繁華景象。


經過女孩同意後,小胡把這段視頻放在網上,收穫了諸多好評,也勾起不少人的回憶。找他諮詢視頻修復的人肉眼可見地多了起來,在小胡看來,比起照片,大家更願意花費200多元修復一段視頻,視頻時間長,人們會覺得更划算。他自己也更願意接視頻的單子,因為主題大多是老人過壽、年輕人結婚,比較輕鬆喜慶,他可以邊修邊欣賞,看得津津有味。


網圖/侵刪


同時進行照片和視頻的修復業務後,小胡發現,和照片相比,視頻可追溯的年限較短,而且時間跨度幾乎與他的成長軌跡重疊,這讓他經常代入「我當時如何如何」的遐想:視頻里,孩子們戴的南瓜帽原來全國流行;他們騎的四輪單車,自己也有一輛;美女新娘的粉紅蛋糕裙,小姨出嫁時也穿過;加入世貿後的中國,在大時代里瀰漫著青春的朝氣。


小胡說,他收到過的錄像以00年到08年之間的居多,許多錄像的主題都是鄉鎮婚禮。當時有些地方還有婚鬧的陋習,他接到過一個河南客戶的要求,讓他把視頻里「男方兄弟們輪番掰開新娘子的嘴往上湊」的那一段剪掉,理由是「現在老婆看了都受不了」,這樣的視頻還不在少數。


不僅如此,他還接到過幾次「奇奇怪怪」的修復需求。


有一次,客戶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大爺,大爺看見小胡的微信性別是女性,上來就神神秘秘地問他,公司里有沒有男同志修復師?小胡疑惑,為什麼一定要男性?大爺遮遮掩掩,半天才說,他的光盤「帶點顏色」。見小胡沒聽明白,他暗示了一下是「三級片」。小胡依然不開竅,大爺恨鐵不成鋼,「就是黃片兒!」小胡錯愕了半天,連連拒絕,表示違法的事兒可不能幹。


只是常在河邊走,偶爾也有意外發生。有個客戶在外地出差時,發微信讓小胡修一盤20多年前的結婚錄像,並拜託家裡人幫忙把錄像寄了過來。小胡答應了,只是沒想到導入後,才發現錄像內容是赤身裸體的男男女女疊疊樂。他趕緊關了畫面,委婉提醒客戶,是不是拿錯了?


客戶一拍腦門,說真不好意思,讓他趕緊扔了那張。隔了幾天,又讓家裡人寄來一份錄像。結果還是一樣的禁片。小胡不免懷疑,這位財神是不是專門花幾十塊錢運費和上百元修理費給他搞惡作劇?但他安慰自己,管他呢,反正修啥都有錢賺——


一直以來,他只把修復影像當做工作,就像是銷售、職員、廚師這些他做過的職業一樣。但事實證明,當影像承載了過多個人感情,很難會有人不動容。



見證人間悲歡



「小胡修片兒鋪」剛開業的時候,小胡有過幾次同情心泛濫被騙的經歷。當時他秉承着君子協定,貨到付款,內容修到滿意了再收錢,不少人讓他反覆修改幾次後,拿着照片跑路,他從此看透人間冷暖,決心不再相信互聯網加過來的任何一個人。


即便是現實中認識的小學同學,他核對名字地址後,確認是同一個人也不敢相認,怕同學趁機敲詐,再讓他免費效勞幾張。「沒錢不要多廢話」,這是小胡多年混社會的原則,但這份工作中一些溫情的時刻,卻屢屢讓他打破了自己的原則。


3個月前,他加上了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那女孩發來一張他父親的照片,一上來就對小胡進行長長短短的語音轟炸,大概意思是,爸爸去世了,媽媽跟人跑了,她和奶奶相依為命,生活得很辛苦,她想要一張爸爸的動圖,問哥哥能不能先做下,等下個月政府給他們開低保了,再付給他錢。


小胡見慣了賣慘,本想直接忽視。但鬼使神差的,他點開了女孩子的頭像,高眉大眼,皮棕鼻挺,一看長相就不像漢族人。他問小姑娘是哪裡人,對方回復說是大涼山的。小胡聽說過,那裡確實以窮著稱。他再問小女孩,低保每個月能給多少錢?女孩回答,2700元。小胡又試着發去轉賬信息,看到核驗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是罕見的「木」字,前面還有三個空。


他基本確定了姑娘來自大涼山的事實。後續心軟,免費幫她做了張動圖,女孩發來語音,一個勁兒地「謝謝哥哥」,讓小胡既感動,又難為情。


他慢慢領悟到,在真情面前,賺錢並不是唯一的意義。他曾接待過一個看起來很像知識分子的男性,那人先給了他一張50多年前的軍裝照,他費了半天時間弄好後,隔天又收到了第二張、第三張。小胡好奇起來,問對方,你們家是不是軍人世家?怎麼會有這麼多軍人?


小哥回復,這些不是他的家人,而是他幫民間機構找的抗美援朝的老兵。這些老兵都相繼去世了,他們想讓後人記住這些為祖國奉獻過生命的青年,準備做一個展覽,可惜有些照片已經陳舊到看不清臉,只好找專業的修復師來修復。


圖/小胡修復的老照片


小胡聽完,又認真看了看之前那幾張照片,問對方,這些老英雄都多大年紀?小哥說,十八九歲吧,最大的也就二十四五。


大概是因為經歷了長途跋涉,又飽受風沙摧殘,這些老兵看上去滿臉風霜,比實際年齡大很多。一開始小胡以為他們是中年人,這時才發現,原來他們都是比自己還小的弟弟們。


他不由地想到,那個年紀的自己在做什麼呢?通宵打遊戲,受了一丁點兒委屈就負氣出走,迷茫自己的未來,甚至沒工作混了好幾年。曾經,他總覺得自己早早出社會很辛苦,人生充滿了匱乏感和失落感,但和那個年代的老兵相比,自己的難似乎變得不值一提。


採訪的末尾,小胡告訴我,影像修復是一個需要耐得住寂寞的工作。過去這一年,許多日夜他都在獨自枯坐中度過,對着屏幕,將一張圖片反反覆復放大、縮小,關電腦時脖子僵硬到一扭就要斷掉,工作內容說不上技術含量多高,但也確實是個辛苦活兒。


只是,每當看到斑駁粗糲的畫面被打磨得精細,上色後的「姥姥級」美女煥發了鮮活的喜氣,聽到客戶們帶着哭腔的感謝,那種成就感也是無與倫比的。他很感謝這份工作,能夠帶他窺見不同人生的悲歡,見證無數家庭的珍貴時刻,看着歲月是如何在一個人身上留下了痕迹。


圖/小胡修復的老照片


未來,小胡說自己會把這份工作繼續做下去。只要他的努力能夠幫助一個人、一個家庭找回一些塵封的珍貴記憶,那麼他便實現了他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