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子殺手》中似乎有隱秘的「俄狄浦斯」式情意結。
相比於「弒父娶母」如此重口味的巨大悲劇,李安用了更微妙的一點苗頭。
51歲的Henry和女主是友情以上、戀人未滿的並肩戰友,年輕版的Junior也同樣複製粘貼般被吸引。
前者有誤會、逃難、並肩的情感成長線,後者在脫衣檢查的環節里充滿曖昧又克制的小情愫。
但都止步於好感。
《雙子殺手》似乎無意叩問命運悲劇的偶然性,而直指「如父如子、如兄如弟」的鏡像般困境。
克隆人的終極倫理困境,似乎是身份關係:你媽究竟是我媽還是我祖母?我們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兄弟還是父子?
但電影中將這些無法解決的困境都放置在更美好的統一語境下,分歧表面上是兩位Henry之間的關係,實質上卻在於「人之為人的天賦自由」和「工具器物化」之間的永恆矛盾。
器物化的自我
《雙子殺手》里一組非常鏡像的悲劇,先有亨利被欺騙、受命刺殺「危險分子」,後有Junior被蒙在鼓裡、執行任務處決「叛徒」。
二者一樣被虛假的正義理念蒙蔽,一樣藉著「我代表好人處決壞人」的虛妄由頭找到殺人快感之後的心理平衡。
一樣殺不該殺的有深深羈絆的人。
為什麼要派自己去殺另一個自己?
按照Junior所接受的專業訓練,根本不會有二人面對面聽知心大叔講故事、讓知心姐姐當助攻的機會。
他應該在看清楚對方是「自己」之前,就一槍斃命。
把感情上不合理的事情,變成「執行上合理」的事情,就是這家雙子公司的核心價值和可怕願景。
讓Henry去殺克隆科學家,這合理嗎?
就算Henry要終結這項非人類的、反人性的、反倫理的「複製粘貼活動」,也應該是在了解真相之後,是在讓愛恨震驚情緒都塵歸塵土歸土之後,而不是被騙、被當武器用。
可是克雷偏偏就這麼做了,一直這樣做。
他一直偏執、瘋癲、冷血、極度利益化,奔跑在將人變為「產品」的路上。
如何將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簡化為一個不知痛癢、不問愛恨的工具呢?
電影里糾纏了兩條線,一條是社會架構層面的,DIA體系變質的話術:你信賴的領導你深愛的homeland以愛和正義的名義欺騙你,讓你濫殺無辜、刀下冤魂無數。
另一條則是生物科學層面的,試圖更改基因、製造「完美武器」。
前者在權力體系的腐敗中將人生吞為旗子,後者在「科學」和偏見中將人活剝為武器。
本質上,都是將人的自我物化、異化。
真實歷史中可怕的例子比比皆是,寫滿了吃人慘相。
斯巴達城邦中,身體孱弱、先天有疾病的嬰兒會被「處理」掉,因為他們不能成長為身強體壯的戰士。
幾十年前那場人類大浩劫中,惡毒又狂熱的野心家宣揚「雅利安人種更優越」、推行實行種族大屠殺。
無論是可怕的「優選人」理論,還是冰冷逐利的將「人改造成武器」的理論,都有着同樣的魔鬼面孔。
這背後的悖論和不可抗拒性在於,工具理性在滿足人類統治慾望的同時,也讓人淪為被控制被奴役的器物化存在。
與其說《雙子殺手》是一出「我殺了我」的悖論,不如說是基於外化的兩個我的載體、來探討「人」被物化的問題。
電影中Henry最擅長的工作里,他是一把最鋒利的刀。
這不是誇獎,這是悲劇。
人該殺嗎、該死嗎?他其實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
而在電影漫長的進度條中,25歲的威爾·史密斯扮演的另一個自己,甚至沒有名字,就叫Junior
叫人唏噓。
更心痛的是第三個真正的無名自己。
一早知道會有「兩個」威爾·史密斯出現在電影中,所以「我殺我」並不意外,讓人意外的是還有第三個「我」,以如此強悍而悲傷的方式倒下。
那一刻清晰聽到了殘酷命運鐵石心腸的嘲弄。
(沒找到倒下的圖,這個湊合看吧)
這出意外誤殺的偶然事件,背後是「人被工具化、器物化、產品化」的必然性。
當人被物化、被武器化,不論是基於話術矇騙、價值洗腦,還是通過技術手段、生物實驗,最終都殊途同歸:自我毀滅。
Henry二十五年刀頭舔血的職業生涯,意義是空、價值是假,唯有「不值得」是真。
不過電影顯然沒有「致郁」打算,在戳中令人細思極恐的痛點之後,一大一小兩位和女主角人人喜提「大團圓結局」。
拋卻前塵往事和無邊苦海,年輕的Junior只是一個正在最好年紀的人。
當然,如果拋卻「三個我」的「不只是商業片」的部分,僅僅以類型片的標準來看《雙子殺手》,我也同樣非常喜歡。
堪稱教科書級別的打鬥場面,各路手撕敵人五毛特效的劇組請認真觀摩學習啊!敲黑板!
男女主雙方的動作和配合中,有着非常清晰的條理節奏。
而「第三個Henry」出現的場面中,拳拳到肉的西式狠辣打鬥風格里,又有着種種輾轉騰移的東方武俠式的靈巧。
從動作設計到拍攝鏡頭再到剪輯呈現,都一氣呵成。
為了鑒別有多不同,舒心醬看了兩版,2D版本和120幀4K版本。我說不出來技術層面的專業內容,只能說一句非常廢話的「視覺體驗好很多」。
最直觀的肉眼感受是第三個Henry從火中走來的時候,畫面甚至有外溢的「侵略感」;此外一切景物的縱深感似乎都更實際。
更值得一提的是「換頭大法」,雖然我不懂技術,但也知道65歲的李安「換」出25歲的威爾·史密斯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成熟的商業片+不普通的主旨思考+技術革新,李安這部《雙子殺手》目前的評分,是否被低估了?
或許因為李安是李安,一切觀感和評判基準全都不同。
舒心結語
電影中,禿頭上級說「確認過沒有別的克隆了」,真的沒有了嗎?
我很懷疑。
搗毀一家殺手公司,不足以撕毀DIA那些黑暗角落裡不能見人的罪惡勾搭;拯救一個年輕人、退休一位「半老人」,也無法改變整體格局。
更重要的是,形形色色非生物意義上的「克隆人」,種種面目全非的被侵吞的「自我」,太多了。
飯圈少女喜歡經紀公司和產業鏈條合謀造出的「人設」,那並不是愛豆真實的自我。
諸多夫妻半生都活在心照不宣的謊言里,陡然發現身邊人如此陌生。
那些被塞進利益產業鏈條當中,被視作工具、螺絲釘,被屏蔽真相、被扭曲初衷的「產品化」的人們,不都是被撕裂的「我和我」嗎?
在不同時間地點,我們恐怕都會在不同程度上,變成另一個言不由衷的自己。
然而誰又能以「我殺了我」的方式,完成終極的自我救贖?
【舒心醬原創文章,嚴禁抄襲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