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麒麟, 演戲是為了變成「郭麒麟」

——被罵、減肥、拍戲、轉型、出圈,他終於不再只是「郭德綱之子」

本刊記者 余馳疆

對於郭麒麟來說,真正的長大,是從搬家開始。一年多前,他從北京昌平搬到市區,和父親郭德綱正式「分居」。

郭德綱為了把兒子勸回家,使盡解數。先動之以情,每次趁郭麒麟回昌平就嘮叨:「要不還是回來住?」感情牌無效便開始威逼:「我要去你家搬空,都給弄回來!」實在不行還有個折中方案:「要不在昌平再買一套?好歹住同個小區吧。」最後,三招俱敗。

郭麒麟也不是那麼討厭和父親同在一個屋檐下,只是有兩點確實不方便。第一,他的工作和生活基本在市區,每天跑來跑去浪費時間。第二,自打他開始演戲,常和劇組同事、圈中朋友小聚,「總太晚回去也不好」。

搬家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親密體驗。「以前低頭不見抬頭見,好傢夥,全是毛病,」郭麒麟對《環球人物》記者說,「現在他看不見我了,所以老想我。」郭麒麟回昌平常在半夜——「因為不會堵車」,郭德綱夫妻倆加上他弟郭汾瑒就一起等他到十一二點。一家四口從12點開始嘮嗑,聊聊見聞和心得,一直熬到三四點,「我弟坐那兒都不行了,直鬥眼」。

郭麒麟說,以前他受父親威嚴所懾,總有些疏離和拘謹,如今年紀漸長,父子的溝通方式自然了許多。「我們爺倆現在玩得挺開心,除了我愛玩的他不愛玩,他愛玩的我不愛玩之外,別的都還挺像一對父子。」

所謂距離產生美,用郭麒麟的話說,長大了,看到的世界也不一樣了。

「二代」的原罪

父子倆真玩不到一起。這兩年郭德綱迷上京劇,心心念念的就是一件蟒袍。郭麒麟喜歡看足球賽,最喜歡的球隊是曼城。二人對話如下:

郭麒麟:我最近買了個杯子挺好看的。

郭德綱:唉呀,這個吧,我最近看上一件袍,想穿蟒袍背心唱戲。

郭麒麟:我喜歡的球隊穿藍色球衣。

郭德綱:哎呀,這個藍顏色做蟒袍應該也好看。

郭麒麟:最近工作挺忙的。

郭德綱:哎呀,我兒子什麼時候能花錢給我做身蟒,那我就高興了。

郭麒麟:……

對話有些無厘頭,但郭麒麟覺得這樣的瞬間輕鬆愜意。早年郭德綱的挫折教育名震江湖:有好吃的先記着外人,有好事先記着外人,兒子永遠是最後一個;郭麒麟有點小成績,從來不會得到表揚,一點不對就被罵得狗血噴頭,人越多郭德綱罵得越狠;郭麒麟初中年年三好學生,最大動力是「全校都知道我是郭德綱兒子,學不好怕丟人」……15歲時,郭麒麟在郭德綱的「期待」下退了學,沒倆月就登台演出。2012年5月,郭麒麟為岳雲鵬的專場助演,現場效果遇冷,郭德綱在微博上開罵:「為此事,昨晚大罵郭麒麟至半夜……蠢子無知,糊塗至極。」

郭麒麟也曾對此情況不解,後來想明白了。「我爸在社會上受到很多挫折,他知道這個過程很重要,這能讓你在社會上活着。」郭麒麟五六歲時站在板凳上給郭德綱演了段相聲,郭德綱聽後哭了,對身邊人說:「這孩子有天賦,但我多不想讓他干這個。」那是郭德綱事業最為落魄的階段。

有天賦,有嚴父,郭麒麟16歲就在北京展覽館劇場開了個人專場,也是從那時起,他體驗到了「星二代」的原罪。年紀輕輕開專場,搭配各種大腕,他被罵;跟着父親上節目、做主持,他被罵;就連微博給他做認證,他也被罵,因為微博在他名字下標註的是——「郭德綱之子」。很長一段時間,郭麒麟覺得舞台就是煉獄,台下全是「看着我爸面子勉強聽我相聲的人」,他巴不得觀眾把他轟下去。但身邊人都覺得郭麒麟是個無可挑剔的孩子:16歲開始攢底,苦練基本功,熬夜磨劇本,待人又客氣又周到,簡直是「全中國最不像星二代的星二代」,怎麼就被罵成這樣了?

還是老郭一語道破:「因為你是我兒子。」

一場「入世」之役

2014年和2015年,是迄今為止郭麒麟的最低谷。被罵成了習慣,心情總是低落,重要的是,人還很胖,最高紀錄200斤。「今天這個採訪如果放在2015年,我會卑微到泥土裡,恨不得趴地上跟您說話。」郭麒麟對記者說,「自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胖,我覺得大家看我也不一樣,就自暴自棄,越來越胖。」

往下深究,這種低谷來自一個年輕人對固定生活的厭倦,以及對一個顯而易見的未來的恐懼——他幾乎已經知道自己未來10年甚至20年的人生了,多無趣啊!三四年里,郭麒麟上千場演出,每天家和劇場兩點一線,雖然技藝猛進,但也漸生疑問:「我從學校出來了,怎麼還是脫離社會?」德雲社是另一個象牙塔,他在這裡被保護、被訓練,同齡人都乘風破浪了,而他還在塔里。他說:「演員不是要求入世,去感悟生活的嗎?你老不經歷,沒見過那些事兒,怎麼去表演?怎麼把觀眾說信了?」

郭麒麟首先想到了出國讀書,他到處諮詢,找人商量,還專門報了雅思班學英語。他把想法和父親說,本以為郭德綱會破口大罵,沒想郭德綱說:「我永遠希望你好,也永遠支持你的決定,但你要想清楚,要不要放棄之前的努力,而且說相聲爸爸保證,以我看人的眼光,你肯定錯不了。我認為你干別的,高度不可能超過這個。」父子倆推心置腹,郭麒麟留了下來。

但郭麒麟並非沒有反骨,他一面認同父親的判斷,一面又覺得自己不該局限於此——適合說相聲不代表只能說相聲。2015年,郭麒麟參演郭德綱的電影《我要幸福》,對演戲的興趣越發濃厚。說相聲也許一直會是「郭德綱之子」,但去另一條路上看看可能有機會成為真正的「郭麒麟」。「在相聲方面,很難超過我父親了,趁着年輕我想多嘗試,保不齊相聲藝術家沒當上,最後成了影帝呢。」

於是,郭麒麟開始了第七次減肥。他曾3天不吃飯,結果說著相聲就短路了:「觀眾朋友們,我是在哪兒啊?」「那天我爸吃了根黃瓜,我看着那黃瓜,簡直就是國宴啊!」最後,靠着合理節食加運動,郭麒麟瘦到了120斤。

「瘦下來後,我覺得自己把自尊掙回來了。」郭麒麟說,「2016年我跟師哥岳老師參加《歡樂喜劇人》,逐漸收穫了自信。我不再什麼事都覺得我能行嗎?而是什麼事都覺得我可以。」《歡樂喜劇人》里,觀眾突然發現曾經的小胖子郭麒麟變瘦變帥了,連氣場都變強了,和師父于謙、師兄岳雲鵬合演《誰是一哥》,毫不遜色。

很快,各種劇本來了,各檔綜藝來了,郭麒麟出圈了。

孤獨與成長並行

2017年夏天,郭麒麟體驗到何為拍戲。他接了一個本子,改編自馮唐的同名小說《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這是他第一次參加沒有德雲社人員的劇組。「一開始很緊張,如同一個大學生畢業步入社會,去一個公司實習。」

一方面,是初入社會的興奮,他看了很多電影,琢磨劇本,向前輩請教演戲的技巧和習慣。另一方面,也有局促、不安和孤獨。「之前我在德雲社,和很多同仁關係挺近,每天生活在一起,有時候在外地演出還住集體宿舍,挺熱鬧。自打踏入影視圈,每次拍戲都是和陌生人打交道,就覺得在圈子裡,我是一個人。」郭麒麟這一兩年開始喜歡喝酒,原因是不想孤獨。「喝酒是為了和朋友一塊聊天說話,挺渴望熱鬧的。」

他最好的酒友是歌手毛不易。兩人聚在一起,買了酒,點上外賣,開喝。幾杯下肚,毛不易開始彈吉他唱歌,唱完後就要讓郭麒麟來段京劇或小曲兒。你來我往,「毛毛在沙發上睡著了,我在廁所里吐倒了,然後結束」。

郭麒麟喜歡和音樂人喝酒、交朋友,毛不易、大張偉、華晨宇……這幾個都是他在節目里認識的,一見投緣。「他們都非常願意和別人分享內心所想,和他們在一起很快樂、很輕鬆。」聽到很多有趣的故事,學會很多好聽的歌,做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不被標籤和重擔左右,郭麒麟覺得這些才是一個人在二十齣頭的年紀,最該擁有的東西。前不久,有記者讓他給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一點鼓勵,他說:「怎麼想的你就怎麼去做,年輕就要大膽。」

「我其實是一個很懶的人,現在的努力都是分內事。」郭麒麟承認,自己的大膽建立在有退路的基礎上,「我退路很多,這一點要感謝父親。」所以,他選劇本很挑,未必要很好,但一定要適合自己。最近,他參演了電視劇《慶余年》和電影《解放了》,跟陳道明、李少紅、吳剛等大腕合作,學了不少。他還參加過綜藝《我就是演員》,一段情緒濃烈的軍隊戲,一段平實日常的生活戲,演得徐崢直問:「你還說不說相聲了?」算是完成了一次可圈可點的階段測驗。在台上,他說:「我想讓大家看看郭麒麟,只是郭德綱的兒子,還是他自己。」

《我就是演員》是演員們的競賽,郭麒麟的晉級又引起了關於「星二代」的質疑,但他已經毫不在意了,他對《環球人物》記者說:「自打知道和父親的差距後,我就沒有壓力了。現在的煩惱頂多是大家對我的認知還停留在『二代』標籤上。但我才23歲,23歲就把這標籤都撕掉了,那我將來還得了?那我得是多優秀、多厲害的一個人?所以我不着急,做該做的事,等有了好作品,標籤自然就撕了。」

這一次,他從內心裏覺得,自己不再是「郭德綱之子」,而是「郭麒麟」。

我的個性就是沒有個性

《環球人物》:當演員需要共情能力,你覺得自己這方面能力怎麼樣?

郭麒麟:我是個特別容易受外界感染的人,看到好的紀錄片都會流眼淚。我小時候戲可足了,十一二歲時住天津,爸媽在楊村拍戲,我用零花錢買了兩隻燒雞帶過去讓他們吃。看我媽在吃,我「嘩」就哭了,眼淚沒停,我媽就納悶了,問我是不是不捨得給媽媽吃,我說沒有沒有,我就覺得我實在是一個太孝順的孩子了,我被自己感動了。我從小情緒就很豐富。

《環球人物》:你爸會看你的影視作品嗎?你又怎麼評價他的表演?

郭麒麟:沒有,我爸幾乎不看,很正常,因為到後期我也不怎麼看他的表演了。但是我媽看,我一回家我媽就誇,我兒子演得好,比你爸強多了。我覺得有時候你想演好一個角色,就得摒棄顯著的個人特點,不然演什麼都是一個人,比如我爸郭老師。我是第一個跟他提出這個論點的人,我說父親,您就是不想好好演戲,每次演戲您都是成心的插科打諢。那會兒我爸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理,自己弄一個劇本自導自演,老希望我能配合他,跟他一塊兒演,是,他也有一個電影夢。

《環球人物》:那你的電影夢又是什麼?

郭麒麟:我是挺願意接觸一些獨立電影、文藝片,因為他們更願意把視角放在小人物身上,講一個很小的故事。前幾年一個挺火的日劇叫《火花》,說的是漫才藝人,類似日本的相聲演員,對我感觸挺大,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嘗試嘗試。

前年看的電影《至愛梵高》也很喜歡,看完就想多挖掘一點梵高的故事,包括去人藝看話劇《燃燒的梵高》,去MOMA(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看梵高真跡。他太熱烈了,那種生命力的輸出和能量的釋放,很動人。

《環球人物》:你的個性這麼文藝?

郭麒麟:沒那麼文藝,我的個性就是沒有個性。真的,我就是特別的——圓滑?可能就是一個很願意為別人着想的人,可以為了身邊的人去改變性格。

我可能本性里特別客氣,喝多了以後更客氣。一喝就是「唉呀實在抱歉」「哎呀給您添麻煩了」「哎呀謝謝謝謝謝」……我會從打上車到家門口一路跟別人說謝謝。

《環球人物》:這樣的性格怎麼形成的?

郭麒麟:因為從小不在父母身邊,我是在隔輩人的教育中成長起來的,也不是說沒有安全感,但可能更容易懂事一點的。而且我爸從小挫折教育,讓我知道不懂事的後果對我很不利。誰不趨利呢?我發現懂事會讓我過得更好,所以我就懂事。

《環球人物》:你們一撥兒相聲演員影視歌全面開花了,你怎麼看成為「流量」這件事?

郭麒麟:我覺得,相聲行業是虛假繁榮,大家也只是看到德雲社火了,我們連個掰手腕的都沒有。而且現在大家不光關心舞台層面的東西,還越來越關心舞台下的故事。這就需要我們演員自己去調整,去了解自己的行業究竟是在什麼土壤里生存的藝術,不僅要讓大家知道這門藝術,還得知道這門藝術美在哪兒,這才是現在迫切需要去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