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 人, 怎麼才能自各兒成全自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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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 人, 怎麼才能自各兒成全自各兒? - 陸劇吧

為什麼少年圓滑世故,容易中年變得平庸?

下三濫的玩意兒

電影《霸王別姬》的一開頭,戲班在天橋表演出了差錯,有起鬨的小流氓趁機搞事砸場子。

小石頭,也就是兒時的段小樓挺身而出,表演了一手板磚拍腦袋的絕活,震住了鬧事的,最終順利收到賞錢。

沒想到,「救場小英雄」回到家,迎接他的卻是師父的一頓屁股開花,理由是「那是下三濫的玩意兒」。

板磚拍腦袋,不是真砸,是半真半假的江湖手藝,糊弄觀眾,博觀眾一樂,是典型的街頭藝術,用今天的話,是營銷大於產品。班主關師傅雖流落街頭,自視卻甚高,看不上。

更重要的是,江湖手藝玩久了,價值觀就變了,看見大徒弟要走上邪路,關師傅一定要當頭棒喝。

小石頭嘴上認錯,可心裏早就認準了一件事:做人,不認真,你就成不了「角兒」;可太認真,你就做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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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主角的形象,通常一個簡單,別一個就要複雜;一個極致的簡單,另一個就要極致的複雜。

程蝶衣的形象是極致的簡單,一句「不瘋魔不成活」,就可以描述他全部生活邏輯,所以段小樓的形象,就要極致的複雜。

段小樓是真正會「混社會」的人,以程蝶衣為人的單純,在「成角兒」的道路上,想必大部分麻煩事都是段小樓給攬了。

所以電影中,程蝶衣的崩潰讓我們痛心,卻覺得不意外,哪朝哪代,這樣的人結局都差不多;而段小樓這種「人精」的毀滅,才值得本文細細分析。

給我叫一個好

段小樓在影片中的第二次「拍磚」,是在「八大胡同」,為了救菊仙,謊稱今天定親,請大家給個面子。可大家都是花了錢出來尋開心的,你一個梨園戲子,憑什麼給你面子啊,你有什麼面子啊。

段小樓平時總說自己是「假霸王」,因為他明白,平時人家敬你一聲「段老闆」,那是人家有文化,你要不拿出點「絕活」,沒人會給你面子。

段小樓更知道見什麼人唱什麼戲的道理,你跟袁四爺、青木三郎這樣的文化人講戲,可跟來「八大胡同」喝花酒的客人,還是江湖上的那套把戲好使。

於是下一刻,段小樓好像「小石頭」附體,拿起茶壺砸自己腦袋,還不忘說聲江湖切口:「給各位爺醒醒酒,給我叫一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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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小石頭,有血性的一面,也有油滑的一面。

板子還沒打到屁股上,已經哭得殺爹喊娘了;師父的吩咐,胸脯拍得震天響,可一轉眼,就幫師弟們打馬虎眼,偷偷踢掉小豆子壓腳的磚,

長大了的段小樓,有豪氣的一面,也有主動認慫的一面。

袁四爺頭一回來捧場,段小樓耍大牌:「我就讓他聽明白了,沒他四爺的捧場,咱在北平也照唱照紅」。

袁四爺見面,直接指出霸王回營應該走七步,而段小樓只走了五步,把楚霸王演成了黃天霸,段小樓只有一句「您是梨園大拿,您當然沒錯」給糊弄過去。可接下來,袁四爺邀請他們倆上府上,段小樓又直接拒絕了,而理由竟然是「今晚要喝花酒」。

唱戲也好,「腦門開磚」也罷,段小樓並不當真,他是真正的俗人,卻俗得讓我們現代人也覺得很親切。公司里混得好的同事,都不可能是程蝶衣這樣「不瘋魔不成活」的技術骨幹,而是段小樓這種八面玲瓏的人,技術過得去但並非是精益求精,又能隨機應變解決實際問題。

這一刻,是整個電影中段小樓人生最自信的時刻,也是他命運的轉折點。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段小樓在影片中的第三次「拍磚」,同樣是一個茶壺,不過,這回砸的是漢奸的腦袋。

起因是一個小鬼子到了後台,段小樓一開始選擇無視,鬼子穿上戲服,段小樓也忍了,可一旁的漢奸幫腔,「別說是穿你的戲衣,就是要你姥姥身上的壽衣,你也得乖乖地給扒下來」,這就不能忍了。

《霸王別姬》里選戲是有講究的,這一場,段小樓跟程蝶衣鬧翻了,一個戲園子里各唱各的。程蝶衣唱《貴妃醉酒》,講的是楊貴妃等唐明皇,由期盼到失望,再到怨恨的過程;段小樓這一場唱《艷陽樓》,講得是梁山好漢殺奸臣高俅之子高登的故事。

關師傅教徒弟喜歡講戲裏的做人的道理,電影里除了講霸王,他還愛講林沖被逼上梁山的戲:

「林沖是什麼人啊?那是八十萬禁軍教頭,不是小毛賊。……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不過,段小樓畢竟不是把事做絕的人。之前有一場,他諷刺鬧事的學生,「一個個忠臣良將似的,這日本人就在城外,有本事去打啊?欺負的還是自己人!」

可這回,拿他戲衣玩的是小鬼子,可他砸的是漢奸,這茶壺要是偏了幾寸,他就真成了烏江自刎的「霸王」了。

很多混江湖的人也是有底線的,段小樓的底線就是不給日本人唱戲,知道師弟唱了堂會,就算是為了救自己,也要狠狠地啐上一口。

「梁山好漢附體」的段小樓當了一回真霸王,代價就是進了日本人的大牢,也導致了程蝶衣為了救他,給日本人唱堂會,有了「漢奸」的污點。

一段戲可謂是兩人命運的拐點,一邊是程蝶衣為戲瘋狂,徹底放棄了民族大義,一邊是素以「油滑」著名的段小樓,守住了民族大義,卻放棄了他賴以謀生的手藝。

一身中年大叔的疲憊與無奈

看電影時,有一場戲,我以為段小樓又要「拍磚」了,可這回,他沒有。

日本人投降,國軍進城,一群大兵在戲園子台下調戲「虞姬」,此情此景,跟天橋下擺攤被砸場子的那場戲,並無不同。

「霸王」又出場了,但段小樓只是很平靜地對着大兵說:「這戲園子里,沒有拿手電筒晃人的規矩,連日本人也沒這麼鬧過,大伙兒回座位上,繼續聽戲吧」。

但耍花槍不能解決的事,靠講理也同樣解決不了,戲園子還是被砸了。

拿茶壺砸自己,是自信;拿茶壺砸漢奸,是傲氣,可經歷世事的段小樓,既沒了自信,也沒了傲氣,只有一身中年大叔的疲憊與無奈。

一個固執的少年,到了中年往往會變得隨和;一個偏激的少年,中年會變得溫和;而一個過早精通人情世故的圓滑少年,中年卻容易變得平庸,甚至有點悲哀。

就像海明威說的:「人生最大的遺憾,是一個人無法同時擁有青春和對青春的感受。」

那都是戲,不是真的

段小樓最後一次「拍磚」是在人民政府的審訊室里,這一回,他是被組織要求「拍磚」的。

「段小樓,你不是從小就拍磚嗎?拍給我瞧瞧……,拍啊!」

太年輕的觀眾很難理解這段的轉折,這麼個血性男兒,怎麼一轉眼就變得如此惡毒,靠揭發師弟和老婆來讓自己「過關」呢?

理解這個心理轉變要知道一些時代背景,就不方便公開寫了。但正是這一磚,把段小樓內心僅存的一點霸王氣概也給拍沒了,把人性壓抑的惡給拍出來了。

「腦門開磚」是什麼,是用自我毀滅的方式去威脅別人——我瘋起來根本不怕打,我就問你怕不怕?但同時,又是在用自虐的方式取悅別人——我自己都打我自己了,您就別跟我計較了。所以最後還要向別人討個「彩頭」,以挽回一點面子。

所以關師傅看不起它,稱之為「下三濫的玩意兒」。可現實中這套是管用的,無論是過去的底層江湖,還是今天的職場生存,往往只有戰戰兢兢地在「以命相博」與「精神自虐」之間跌跌撞撞,才有一層驚險的向上空間。

只不過,自己給自己「腦門開磚」,多少還保留了一點人的尊嚴,到了最極端的時候,這一點尊嚴,都不會給你留下。

「段小樓,你不一直是霸王嗎?」

「不……不是,那都是戲,不是真的……」

不知道,此時,段小樓是否記得當年關師傅給大家講《霸王別姬》這齣戲的大義:

「楚霸王是什麼人?那是橫掃千軍的勇將猛帥,可老天卻偏偏不成全他……講這齣戲,是因為這裡有個唱戲和做人的道理,這人吶,得自各兒成全自各兒。」

可到底怎麼才能自各兒成全自各兒呢?

程蝶衣成全自己的方法是把自己活成虞姬,從一而終,倒也簡單痛快。

可段小樓做不到,所以他的人生,就複雜了:

他既有手藝,又習慣見好就收;既要大義,又不想犧牲太多;他想出人頭地,卻不得不苟全性命於亂世;可到他只想苟且於亂世的時候,世道連他這樣一個無用無害的人,都容不下了。

「人精」的悲劇在於:你越是想隨着世道降低「成全自己」的標準,老天就越是不讓你「成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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